番外 (第3/3页)
与人说的哀愁。
我想,真是绝望,绝望到没一点机会。
四、
我父皇还在世的时候曾教导我,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因自己会出卖自己的事情,而权位从来不会。想起这话的时候,我正提着朱笔往内阁呈递上的奏折上批复,将城中守将调往边境,来控制齐国军民的暴乱。
我若无其事圈了一个人的名字:霍元刚。
逼着自己不信都不行,这其中,到底多少是为公,多少是私心作祟。
送霍元刚出城的那天,也是冯清自进宫以为唯一一次肯主动来见我。有时候觉得逗逗这个小女孩很有意思,有时候就会发现,那些隐藏于云淡风轻之后的真相,有连自己都不敢正视的疼痛。
我知道她为什么而来,却克制不了心底因此衍生的些许酸涩和难言,在她凝睇车队缓慢离去的那一刻,我终于开口,冷冷的声音像一把刀,轻易割裂她赖以生存的孤傲:“无须再看了,再怎么看,霍元刚都不会回头看你一眼。”
她低头,只是装作没听到。
再也遏制不住话里的恶毒,怎么都想不到我也会被一个小女孩逼到这样一步。我上前一步,盯着她那双好看的眼睛:“你以为他真的会为了你公然与大瀛国、与我为敌吗?”
冯清顿了顿,抬头愤愤地看了我一眼:“是你逼他的。要不然……”
我不知道她这个“要不然”后面会是什么,只觉得她在说出那三个字起脑中似有什么轰然炸裂,愤怒排山倒海涌入胸襟。我看她,笑得残忍:“可惜,他没胆子娶你,他怎么会不顾自己前程娶一个亡国公主?”我盯着她眼睛,在她慢慢泛红的双眸内,刻意加重后面那句话,“他不要你,你信不信,”我笑了一下,冷冷的,“就算寡人现在把你送到他手里,他也会乖乖把你原封不动送回来……”
她仰首,扬起的手被我拦截于半空之中。在她崩溃的泪水里,我俯身,盯着她一字一句道:“霍元刚他就是个懦夫。”
她双颊泛白,突然捂住双唇,退后几步。
我稍有惊讶,动作先于理智扶住了她:“怎么了?”
她并无回答,似不太舒服,吃得不多,吐也只是吐出数口清水。我怔了怔,抬手正拂过她垂肩的整齐秀发,心脏突然快过一拍。
御医确定,她是怀了身孕。
我坐在一帘相隔的外厅,徐徐饮尽杯中最后的茶,听到御医喜不自禁的恭贺声并无太大的反应,只是笑了笑。
她背对着我朝内侧躺在床上。我将这消息重复给她听,其实并不重要,只是我要这个孩子,这个,或许长得会同她相像的生命。
只要与她有关联的存在,都能让我欣喜。
她用被子捂住眼睛,极慢极慢地哭出声来。我坐到她身边:“小清,其实当年,在齐宫……”
还未等我讲完,她突然侧过身来,用她一贯轻柔的语调说出最决绝的话:“我不会生下这个孩子的。”
我愣了愣,握住她双臂想要告诉她:“小清,你听我说。十年前,我见过你,”我低头将她鬓边的散发拂到耳后,轻声告诉她,“十年前,在荷花池边,你……”
她突然笑了,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冰冷:“你是不是想要说,当年你遇到我,然后一直在找我?”她垂下双眸,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已经没什么表情了,“所以,你杀我族人,灭了齐国,毁了我最后可以依附的家国吗?”
我沉默,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我要如何告诉她,家同国,是我在除了你以外最无法掌控的两件事,对大瀛国来说,我只是一国之君。但是,我要怎么说她才会相信。
带着冰冷的笑意,她盯着我的眼睛继续开口:“我不会生下这个孩子的。”
我微微笑:“这并不是你能决定的。”
“但是,”她略一笑,冷冷的,“我可以决定怎么让这个孩子消失。”
我一惊,起身握住她双臂,有些难以置信。
以前我总在想,就算她再厌恶大瀛,如果有个孩子,她是否也会软化,或者慢慢改变,但是,最绝望的是,她,根本不想要这个孩子。
我握住她两手手腕,飞快压在床的两侧,如预料中的,她很快开始挣扎。我看着她,靠得这么近,近到都能感受彼此说话间喷出的热气。我就这么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对着她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掐死你。”
她若无其事地看我,眼睛通红也装作若无其事的表情:“我不会要这个孩子的,你杀了我也没用……”
我冷笑两声,抬手拂过她细如凝脂的脸颊:“杀你干什么,杀了霍元刚也是一样。”
瞳孔飞快收缩,像是没想到我还有这一招。忍了很久又不敢发怒,泛红的眼眶渐渐被水汽盛满,委屈得不得了:“你放过霍大哥……”
愤怒如火焰点燃仅存的理智,她就在我面前,好看的眼睛,带着泪的双眸,嫣红的双唇……如果能就这样掐死她,能掐死她,是不是就没这么多痛……
我俯下身盯着她的眼睛,像盯着我平生最恨的人,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霍元刚他到底有什么好?你现在还不明白吗?他不要你,他为了荣华富贵他根本不要你……”愤怒连心脏都在抽痛,我狠下心肠逼着自己继续道,“一个懦夫,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守不住的人,这种废物,他到底有什么好?”
冯清突然哭了出来,这辈子我也没见过她为了什么事这样伤心,哭得像个受伤的小动物,仔细分辨,也只能清楚其中逶迤的,含糊哭腔:“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慢慢直起身,在那个有三月植物香的空气里回过神来。左右服侍的人过来相扶,被我冷冷地推开。在偶有光线投射的深秋庭院,我慢慢往外走,踩着她呜咽的细碎哭声,踩着秋日里并不温暖的和风,自顾自茫然走在秋风中。
这辈子,再没什么东西是我无法掌控的。长达二十多年的俯仰,我拥有过美人如玉倾城红颜,也曾有过盛世江山万世长安,只在那一刻,在我拥有所有的那一刻,在那个小女孩悲咽哭泣声中,我想不明白为什么。
我想,是不是,在哪个不经意的时候,我爱上这个小东西了。
那个有点傻,会在受惊时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人,受到伤害只知道哭泣的女孩。
我想,多么荒谬,我告诉自己,多么荒谬的事情。
五、
而有些事,就在那些分别的时光里默然掠过。
我想,应该就快到收回那些兵权的时候了。
三月后一日,她突然来殿内找我,也是她进宫来,唯一一次向我笑,试探着的,朝我微笑。
明明知道她是有目的,明明知道深陷下去会是另一场欺骗,明明知道她递过来的是一杯断肠酒,但就是在她那样明净到无邪的笑容里,逼着自己慢慢饮下去。
连自己都不确定,这样的日子到底有多久,她会对我笑,会温和地回答我提出的任何问题,御医开出的药都能按时饮下,我对自己说,那就让她骗吧。倾国以聘,只要得她一日欢颜。
那天晚上,她安安静静躺在我身边。我知道她没有睡着,我熟悉她每一个动作,就好像熟悉我自己。在竹影摇晃中,她起身,极轻极轻,走到我常年放置奏折的书案,用她一贯轻缓的动作,找寻她想要的一切。
那一切里,包括我经年累月找寻的,关于霍家所有存在或莫须有的罪名。位极人臣,并不见得是人臣的错,而是权力诱惑何其之大,而坐在这上面的人,却再孤单不过。
我想,真是可怜,我对着自己低声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怜。
但是,无论怎样说,她到底只是一个小姑娘。
军型部署以及网罗的关于霍家以上犯下的罪证说到底不过是个假象。飞鸟尽,良弓藏也只是表面,我赌,赌一场大战,赌霍元刚为求自保,逼宫德隆殿,我赌,霍元刚尚有血性。
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我算得分毫没有差错,甚至连他什么时候带哪路兵马都没有错,当他带着禁卫冲入皇城的时候,门外正燃起半人高的火焰,只干云霄,桌上的残酒,只饮尽半杯。
我朝他亮了亮我杯底:“爱卿来得颇为准时。”
他反手将银枪竖在身后,冷冷地看着我:“她在哪儿?”
我淡笑,举手一拍:“嗯,她会来。”
原本随在他身侧的守将突然折身朝我跪下,在霍元刚微微泛白的脸色之中,我徐徐饮下其中最后半杯酒,朝他歉意地一笑:“看样子,我暂时死不了。”
其后发生的事情便和史书上写的殊无二致,除却些许夸张。事实上,真正能置于死地的,是我射中他心脏的那一箭,而其余的,却是因为冯清突然从殿外奔进来。
我想,这一辈子,她是再也无法原谅我了。
我一生都忘不掉那个画面,殿外燃起半人高的火焰,映着殿内明晃晃如白昼。那一箭霍元刚可以躲过,只是冯清的出现让彼此方寸大失,所有发生在一瞬间,他折身护住她,硬生生挡下原本可以逃脱的乱箭。
她抱住他,傻傻地抱着他,像抱着此生至为珍贵的什么东西。将脸颊贴在他额头,低低,低低地说着悄悄话:“你还说你不记得我了,你不记得我,你还替我挡箭吗……”
而霍元刚,早已听不到她说话。
我走过去,走过手足相抵的尸首,走过纵横的斑驳血痕。慢慢走过去,蹲下身子朝她伸出手,温和地叫她的名字:“小清。”
她极慢极慢抬头看我,眼睛里面都是水,连鼻头都被哭得红红的,更像个小孩。她像是没明白我为什么还会出现,傻傻地看了我很久,才低声开口,用我听惯了的语调,说我听惯了的最绝望的句子:“我等了他十年,你杀了他。你却杀了他……”
她稚气地看着我:“你怎么还不死?”
风气吹过我梳起的辫发,我仰面看天际流云,用手背遮住眼睛。
要怎么告诉她。
六、
站在我床边的冯清依然在笑,微凉的指尖拂过我并不年轻的侧脸,那经历风霜雨雪的,静静的夜里。我慢慢闭上眼睛,我想,那就别告诉她了,宁可她这辈子都恨我,也别让她知道了。
不过是件小事,断代于十年前的一件小事,十年前,也是在齐宫的荷花池边。我曾遇到过一个小女孩,个子小小,皮肤白皙的小姑娘,负手笑嘻嘻地看着我,问我叫什么?
那个时候我被父皇送到齐国做质子,不会说齐语,这宫里最多就高踩低的人,自然没有人乐意同我说话,是以性格比常人更要冷上三分。在那小女孩锲而不舍的追问下,我移开脸,低低开口:“滚。”
我用大瀛语命她滚开,只是这大瀛话中的“滚”同齐语的“霍”极其相似,她得到回答,笑得极开心,露出缺的两颗门牙:“呀,原来你姓霍。”
她还在笑,在齐宫盛世太平的日影下笑得无忧无虑,其后又说了一句什么话,可惜我没听懂。
可是这句话,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被我记了很久,等到有能力回国,我找遍齐国文人,将这句话生硬地念给他们听,他们告诉我,这句话在齐语里,有个最简单不过的意思:“霍大哥,我叫冯清,你可以叫我小清。”
偷光还碧 文/天瑶
序
尖锐的刀划过他的胳膊,温热的鲜血汩汩流出。
“你决定了?此阵一旦开始,便再无反悔的余地。”
他抬手令血液滴入太极图中,语气决绝:“我明白这也许并不能改变什么,但如果我不去尝试,永远不会有机会。”
晦暗的房间里发出一道微弱的光芒,直冲九天之上。
他的身影没入光芒之中,陷入时光旋转的隧道。
一
他的双目突然变得空洞,只是一瞬间便恢复如常,看了面前的女子一眼,忽然扯下了一身红袍,淡淡地道:“我不会娶你。”
殷凝碧脑海中回荡着巨大的惊骇,猛地掀起盖头,望着他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却斩钉截铁:“我说,我不会娶你。”
她仿佛回不过神,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这时侍从高喊道:“大胆贺之夏,竟敢公然抗婚!”
贺之夏恍若未闻,只是看了殷凝碧一眼,便向外走去。
“之夏!”她突然惊觉,掀开盖头,猛地几步挡在他面前,露出近乎哀求的神色,“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之间,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他嘲讽地弯起嘴角:“二公主什么时候这么天真了?你真的相信我爱你吗?”
她想拉住他,伸出的手却僵在半空中,恨道:“贺之夏,你敢踏出门一步,我就亲手杀了你!”
他冷笑一声,断然转身向外走去,竟没有丝毫犹豫。
殷凝碧拔起身旁一个禁卫的剑,直直向他刺去。一道寒光闪过,在触到他的后背时却忽然间偏转了方向,只“刺”的一声割裂他的衣袖。
――他知道,她不会杀他。
“二公主!”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呼喊,他不用回头也知道,她咯出一口鲜血――那是深入肺腑的疼痛。
可是他却不敢回头。
不能回头。
二
一年前。
夜宴上灯火辉煌,殷凝碧漠然望着面前的酒杯,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女帝日渐虚弱,皇太女之争迫在眉睫――她终于忍不住出手了吗?
眼前虽是一派歌舞升平,府内外禁军却个个神情肃然,气氛从她踏入门那刹那起便已剑拔弩张。
姬朝只有两位公主,大公主殷凝月与二公主殷凝碧,二人为了皇位明争暗斗接连不断,如今已到了千钧一发之际。
“皇妹,此次你得胜回朝,可要好好儿庆贺。”殷凝月含笑击掌,“我特意找了人来舞剑助兴。”
话音一落,便有一男子白衣倾世,从天而降。
殷凝碧略微诧异――这样的轻功和内力,杀她绰绰有余。她眉头微蹙,正欲回绝,便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既然如此,微臣也来凑凑热闹。”
他一身青衣浅得近乎纯白,任由轻风拂动宽大的衣襟,流露出遗世独立之姿。然而眉间却一派平和,淡淡的目光中凝聚着沉稳。
――贺之夏?殷凝碧眉梢微挑,他是今年御笔钦赐的状元,与她并无过往,为何会突然插手帮她?
贺之夏闲适地走到殷凝碧面前,凝视她片刻,才慢慢道:“宝剑赠英雄,不知二公主的剑可否赠在下一用?”
她笑道:“你虽然不是英雄,但是我愿意将宝剑赠你。”
贺之夏从她手中接过剑“刷”的一声抽出来,直直向那男子刺去。众人皆知他以文见长,想不到剑法也是精妙万分,竟能招招刺向对方死穴。
只听“当”的一声,那白衣男子的剑碎成两段。殷凝月脸色一沉,猛地将酒杯摔落在地――这是行动的暗号。
一时间,禁军齐刷刷地抽出剑。
殷凝碧变了脸色,目光不经意间与贺之夏撞在一起,暗道不好,几乎同时,门外有人高呼:“陛下驾到――”
众人皆是一惊,没想到女帝竟会在此时驾临。
女帝坐在步辇上,目光一扫,将一切尽收眼底,淡淡道:“凝碧,你立刻率军十万前往边关,收复西凉,不得有误!”
西凉偏安一隅几百年,姬朝早已想收复,只是此时派二公主前去,众人便都明白这是要她立军功为帝位准备。
殷凝碧跪地道:“臣领旨――”顿了一顿,又道,“臣请状元贺之夏为副将,与臣同往。”
女帝颇有深意地看了贺之夏一眼,道:“准奏。”
殷凝月却微微低头,嘴角浮起一抹奇特的笑意――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二
“驾――”
两匹快马飞驰而去,身后扬起混沌一片,殷凝碧在一处岔路口停下,回头笑道:“你输了!”
贺之夏勒住马,温和地笑了笑:“反正二公主扔下三军将士,也不只是为了跟我一拼马术,我又何必在乎输赢?”他翻身下马,慢慢道,“二公主想跟微臣说什么?”
殷凝碧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问:“昨晚的夜宴上,你为何要帮我?”
贺之夏伸手摸了摸马头,漫不经心地道:“二公主既然敢只带几个随从就赴宴,必定早已安排妥当,说起来,倒是微臣多虑了。”否则,女帝不会在那个时候恰巧出现。
殷凝碧眉睫微微一挑:“我问的是――你为何帮我?”
他轻轻笑了笑:“良禽择木而栖,微臣选二公主,不对吗?”
她笑了笑:“也是――”
身后的将士此时追赶上来,二人谁也没有再开口,只是徐徐前进。
要收复西凉,首先要攻打的便是兰陵渡。此城位置得天独厚,易守难攻。
殷凝碧望着地图陷入沉思,不经意间撞上贺之夏探究的目光,便出声问:“贺大人有何高见?”
贺之夏抿了抿嘴唇,淡淡地道:“没有。”又忍不住一笑,“只是二公主沉思的样子很迷人。”
她拍案而起:“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