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逆境 (第2/3页)
只探头探脑的重新飞回。池水后的岸边高低错落栽着一排形态各异的红枫,有的枝干横生直刺,有的红叶静雅斜垂。整片枫林虽经繁心雕饰却如自然天成一般不露斧凿痕迹,足显匠心之造诣。
景观照壁四周白色碎石洒地,被一条镶嵌其上的黑板岩路环抱起来。顺着石板路绕过照壁走向办公楼时,便能看到其后交错掩映的假山与翠竹。假山上奇石嶙峋岩岫陆离,在竹荫里随着观赏角度不断变幻着造像,横看侧览都在峰岭之间,十分值得玩味。背阴处的角落里则是一方苔藓净地,旁立一尊小龛,侧脚落款“殉祭”二字。
此时离开工尚有一些时间,办公楼里除了彻夜加班未归的,应该就没有什么人了。
姐姐早上送弟弟去上学后又要折返回办公区,此时身上已出了一层薄汗。她没工夫赏玩假山,只是在走过时抬头看了看树上的数只麻雀。麻雀同样也一个个歪着脑袋打量着她,引得她抿嘴一笑,然后便匆匆走进办公楼,直奔杂物间。
她转过身轻轻的锁好门,用袖口微微沾几下额头和鬓角的汗水,然后脱去外套叠放整齐,再换上家里带来换洗干净的连体工作服。她在一块巴掌大的镜子里仔细理好头发扎起来再缚上头巾,穿戴整齐再三检查后,才戴上口罩手套,拎起一个装满各类她叫不出名字的清洁剂的大桶,拿好各种抹布和工具,走出杂物间迎接她每天的第一项任务——打扫厕所。
姐姐起初听到这份工作时,内心还有些抗拒。她担心办公区的厕所也会像工人生活区的一样脏乱甚至让人作呕,不仅地面墙面上污渍斑驳,马桶圈上还经常会有脚印。她还记得三兄弟中的老三文化曾说过,遇到“开盖有奖”也是“家常便饭”,让她既好笑又恶心。想到这姐姐不禁又想起了那晚的事,连忙收神,仔细的擦拭起马桶的每一个角落。
其实办公区的卫生间并没有多少人用,尤其是这段时间,技术人员几乎都在现场,除了中午偶尔回来吃饭休息,这里几乎看不到人。所以有时候姐姐早上来打扫时,甚至还可以闻到昨天离开时喷洒的消毒剂的味道。更何况这里的设计完全符合日本人的生活习惯——进门换鞋——以至于地板也不需要什么打理。加之在此上班的人大多注意素质,特别是中方人员,因为顾忌会被对卫生要求几乎严苛的日本人轻视,所以也格外注意。这般始终都能良好保持的卫生环境,让姐姐打扫起来也就变得轻松。
卫生间打扫结束后姐姐洗洗手换上另一副手套,又开始打扫休息室和餐厅等公共区域。此时照旧是除了熬夜来打咖啡的,几乎见不到其他人。每次遇到有人恭敬的说着日语点头问候,她也会躬身回礼,而当对方一言不发像看到空气一样从她身边打着哈欠走过时,她便知道这肯定是中国同胞——然而这种视而不见的互不干扰,反而让她觉得更加自在。
将近中午,姐姐终于有空坐下休息。趁着此时还未到午餐时间,她会在餐厅的窗下找一处僻静的座位,打开自己带来的饭盒,让劳作一上午的身体得到稍许的休息。此时,明亮宽敞的房间里,明媚的阳光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洒在她芙蓉色的皮肤上竟然泛起了浅浅的晕华。温暖的食物在口中融化,滋养着她的身体与灵魂,而窗外疏条交映园景钟秀,一草一木无不让她觉得赏心悦目。
这只属于她的空间与时间不由得让她恍惚起来,以至于有那么一二刻,竟让她生出身在世外的错觉。她仿佛看到这世界突然变得空空荡荡,眼下一切的感官享受都是刻意而为,仅为她一人而生。而在她目不及处,一切尽是虚空,甚至即便是眼下的阳光和微风,也会在她哪怕眨眼的一个霎那,尽数化为乌有,让以往的痛苦和快乐都失去了意义。
午饭时间,餐厅里人逐渐多了起来,而窗边那个角落干干净净。阳光依旧洒在桌面上,人们各自谈笑着,仿佛那里从来没有人出现过一样。
“瓦哒西诺……哈哈瓦……瑟恩瑟易逮苏……”
弟弟小小的身躯坐在宽大的办公椅上,显得十分不协调。他一手指着平板,嘴里一字一顿,有些吃力的读着。
在办公区工作的另外一个好处,就是可以随时照顾弟弟。当然这也得益于关经理的特意关照——因为他经常不在工位,所以下午接来弟弟,姐姐便可以让他在关经理的位子上看书学习,等她一起下班。
“你快念好了嗦?还有好久嘛?吃点儿东西再念嘛!”姐姐把两块饼干放在了弟弟面前。虽然办公区茶水间有免费的饮料和小吃,但姐姐从来不敢拿,这两块饼干也是她从家里带来,给弟弟下午加餐用。
“哎呀快了嘛快了嘛,你莫得打搅我!你放下嘛我过会儿吃。”弟弟头也不回凝眉生气地说道。
“哎呀呀你个娃儿,晓得了嘛,还打搅你,”姐姐嘿嘿笑了笑,轻轻捏了下弟弟的耳朵,“那你个人吃哈,我去收拾下再来。”姐姐挽了挽袖子,笑着走开了。
此时已近下班时间,办公室里的寥寥几人也陆续离开,有的直奔食堂,准备吃完饭再回来加班,有的则伸着懒腰回了宿舍,看样子今晚能睡个好觉。当姐姐再次换好衣服,检查了储物间工具,准备带弟弟离开时,她远远的看到一个背影站在弟弟身边,和弟弟一起在屏幕上指指点点的念着。
她原以为又是办公室里的人在和弟弟开玩笑——弟弟放学后在关经理的位子上学习不但没有影响大家,反而给这里带来了久违的生气,因此弟弟也变得很受欢迎,不时会有人过来和他说说话,开开玩笑,偶尔还会拿些零食给他吃——然而这次却不是。当姐姐走近,她才听到这个人是在用日语带弟弟一起拼读。男子也感觉到了姐姐靠近的脚步,回头之间两人四目相撞,正是小林仁光。
姐姐呆在了原地,脸上原本带着的笑意也不知是溶化在了腹中涌起的这滚滚热浪之中,还是与紧跟着袭来的莫名羞耻与兴奋融合揉杂,变成了连她自己都无法形容的莫名表情。她只觉得脸上热的发胀,脑海里似乎有一万种情景飞快旋转起来,让她有些晕眩,一时竟失去了思考能力,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甚至就连耳膜也鼓了起来,让外界的声音变得渺小,遥远。
她想低下头,或者索性闭起眼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可是此刻她的身体早已凌驾于意识之上。她不受控制的盯着小林,看着他温润而饱满的嘴唇开合之间露出的皓齿,看着他浓密睫毛下清亮眼眸送来的笑意,感受琥珀色夕阳洒在他额前黑发上散发的暖意。
“姐姐,姐姐!”弟弟摇着她的手,才让她终于从梦幻般的恍惚中苏醒过来。她害羞地低下头,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小林已经递过来一副耳机,示意她戴上,而他胸前佩戴的,正是原来在五百那里见过的胸针。
“实在对不起,真是不好意思,打扰到您和弟弟了,十分抱歉!”小林欠身鞠躬说道,而当他弯腰时,耳机里传出一个柔和的男声说着中文,翻译了小林的话。
“没……有……事……关系……”姐姐一张嘴才觉得喉咙被噎住一样,语无伦次的她硬是磕磕绊绊,把心里的“没事”和“没有关系”颠三倒四硬生生塞进了一句话里。
小林听到自己耳机里的翻译,愣了下,再次笑着低头说道:“真是对不起,我刚刚路过,看到弟弟很可爱,学习也很努力,才不由自主的帮他一起读。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了!”
“没关系没关系……”姐姐终于说出了一句顺畅的话,她只觉得小林笑起来眯着眼睛真好看。
“好的,真是抱歉!那既然您来了,我就告辞了。”说着小林摘下了自己的耳机,又一鞠躬,但是却没有挪步,仍站在原地。
姐姐呆呆望着他,只见他又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姐姐这才瞬间明白过来,红着脸快速摘下了耳机。当把耳机递给小林时,她只觉得他的手似乎在有意碰触自己,然而又只是那么飞快的一瞬间。
回去的路上弟弟拉着姐姐的手,然而姐姐的心却仍留在办公室。那个办公室此刻正处于另一个时空,在那里姐姐和小林才刚刚相遇。
她笑得得体大方,和眼前这个男人聊了很久。她感谢他上次的照顾,又说上次吐在他身上,让她觉得很过意不去,她还说让他把衣服换下来,她可以去洗干净。他幸福的点点头说那就拜托了,然后捧上叠好的蓝色工装。她接过衣服时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他们不由自主的缓缓靠近。她又一次闻到了那淡淡的茶香,慢慢闭上眼睛,陶醉在周身热浪奔涌的温暖里。
然而陡然睁眼时,眼前竟然空无一物,就连弟弟也没有察觉到刚才那个男人,依旧低头咿咿呀呀的念着书。原来一切都是她一厢情愿的臆想,他根本就没有来过,或者就算来过,对他而言,她也只是千千万万蝼蚁般贫贱的工人中普普通通的一个,又有什么值得注意?他心中关于她一切的记忆最终也会随着时间黯淡,褪色,消散,正如那蓝色工装上的污斑。想到此处,姐姐只觉得身陷冰河。
“姐姐,你是不是病了?”弟弟抬起头摇着姐姐问到。
“啊……咋个了嗦?”姐姐缓缓回过神来,低头怔怔的问。
“那你的手咋个又热又冷,还出了好多汗嘛!”
第四节
“咳咳咳……咳咳咳……我说老孟……咳咳……”关经理捂着嘴不停的咳嗽,双眼依旧不离手里这份进度报告。他高烧两日刚退,此时脸色泛黄眉头紧锁,眼里布满了血丝。“我说我这……他妈躺下才几天……咳咳……你怎么整得给我落……咳咳咳……落下这么大饥荒……”
关经理说完又一阵剧烈的咳嗽,手里的本子被他抓得快变了形。
小四赶忙从旁边桌上端起一杯水递过去。关经理又是咳一阵,捧着纸巾吐出一大口清痰。他靠在床头喘了许久,稍有平复后才抿了一口水。
父亲坐在稍远处,正要拿垃圾桶过去,床上的关经理却冲他摆摆手让他不要靠近,“你赶紧的离远点吧……”他喘着粗气说,“你家里还有小孩儿,别再给传染了……”
小四接过垃圾桶放在关经理床边,顺手又把桌上的一些垃圾收拾起来扔了进去。
“别他妈收拾了……”关经理又咳了两声,“说说这个吧,咋回事。”他本想重重的敲两下手里的册子,但是抬手间便觉浑身刀割一般,无奈只得拿起册子晃了晃。
小四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敢说话,直盯着自己脚面。
“唉!都怪我怪我!我真个是管逑不动这些个人,一个个出工不出力,唉!”父亲低下头,整个人蜷缩在小马扎上重重的叹着气,恨不得把头埋进胸腔里。“我哪个晓得搞成这个样子嘛,日你妈老子也老火得很!我是白天盯晚上盯,从工地催到宿舍,日你妈不是这个就是那个,都一个个给老子磨洋工!我自己恨不到生出八只手自己干,就算和小四两个人不睡觉,也日你妈干不出来四个班组的活噻!”
父亲又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掏出烟点了起来。他刚吸一口便看到咳嗽的关经理,方才反应过来,赶忙要熄灭。然而关经理却摆摆手说抽吧抽吧,死不了,然后侧靠在床上看着父亲。
父亲这才又把小马扎更拉远了些,坐在门口抽起了闷烟。小四又赶紧把垃圾桶拿到了父亲脚边。
“唉!都怪老子,都怪老子!咋个弄逑成这个样子嘛!前头明明还好生做到起……”
关经理又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口痰,小四赶忙拉过垃圾桶接住,随后又放回父亲脚边。
“你别整这没用的了……赶紧……想想办法……后面怎么……”关经理又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唉!要我说,狠到起,干脆把那几个不老实的开了,杀一杀威风,再的几个也就都安逸了!”父亲说着狠狠地把烟头碾灭在垃圾桶里,“现在也好招人,这么高的工资,哪个不来?”
但是关经理却微微摇头惨笑了一下,喘着气说:“老孟你还是道行浅了啊,现在这帮人都养成势了,不是换一两个人就能解决的了,弄不好整急眼了,再给你来个集体抗工……”他咳嗽了两声继续说,“也是我大意了,早就看出苗头来了,觉得这帮小子还不敢太造次,谁知道小兔崽子们挺会挑人啊……咳咳……我在的时候不敢咋样,我这一躺下,就挑了你这么个软……”关经理本想说“软柿子”,但转念一看旁边的小四,赶忙咳嗽两声掩饰了过去。
“那你说咋个办?我吃饭喝酒都请了,烟酒都供起,就是出工不出力,脸上笑呵呵,转身磨洋工……唉……”父亲又点起一支烟,“实在不行得行,把原来老师傅下面的班组调回来,把人打散了,总归好一点儿嗦?”
关经理摇摇头,正要说话又咳了起来,小四赶忙拉过垃圾桶接住他吐出的秽物。
“这就不是换人的事儿……”关经理摆摆手说,“人总归都有犯懒的时候,你看这个班组不行了就换那个,那个也不行,总不能一茬一茬换吧,还干不干活了……”
父亲凝眉不语,正要抖落手里的烟灰,小四赶忙又把垃圾桶拉回父亲脚边,然后有些怯怯的说:“师傅,我觉得关经理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的嗦……”他低头觑着父亲的脸色。
“那你说嘛,你有啥子办法,个龟儿子,有啥子鬼点子!”父亲居然被小四蹑手蹑脚的样子气笑了。
小四也嘿嘿讪笑一下,抓着后脑说道:“我倒不是有啥子办法,我只是觉得,世界上的人都是一个样子的,哪个都是要吃要睡……我早先在电视上看到人家说,啥子都要顺势而为……就好像我听人家说书,那个啥子韩信,啥子样子的兵在他手里都凶得不得行……还有那个,原来全爷爷不是也说过噻,换药不换汤,尿逑一个样……”
“哎呀呀你龟儿子不要给老子摆龙门阵了嗦!”父亲皱起眉头敲了一下小四的脑袋,“你想说啥子就说噻,跟老子两个还打弯弯儿,你个龟儿子!”
“嘿嘿……”小四摸着脑袋讪笑着,“我其实就是想说,找个啥子办法,把几个龟儿子管起就好了嘛……”
“你龟儿子说了个你老子的光棍棍儿屁!”父亲气的直跺脚,“老子也晓得管起,咋个管吗!还跟老子说啥子顺势而为,老子顺你妈妈的脚底板……”说着就要脱鞋招呼小四。
关经理被这师徒二人的表演气得哭笑不得,一阵剧烈咳嗽引得二人停了下来。过了好一阵他终于平复后,才带着眼泪对父亲感叹道,你师徒二人也算是人才啊。“得了,”他又转头对小四说,“你先回去吧,我跟你师傅再唠十块钱儿的。”
小四点点头,走到门口又突然回头说:“关经理,你这个测过了噻?两道杠还是一道杠吗?要是两道杠,就多少吃点儿对症的特效药啥子嘛!我去给你买嘛。”
“小寡妇做人流,年年都要上三楼……爱他妈几杠几杠吧……”关经理摆摆手,向后靠去闭目不语。
父亲回到家已是晚上八点多,姐姐正在盆里用开水烫着碗筷。她看到父亲进来,忙问父亲怎么这个点回来,吃过了吗?父亲嗯了一声,脱下外套径直走到床边坐下,用手抹着脸,显得有些疲惫。姐姐见状在围裙上抹干了手,拿过拖鞋和一条热毛巾。父亲把脸深埋在毛巾里吸了一口热气,神色略显舒展,才开始慢慢的擦拭起来。
姐姐有些担心的摸了摸父亲的额头,“咋个事情,也感冒了嗦?”她又把手放在自己额头,“也没得发烧哈?是不是胃又不舒服了嘛,吃点儿药嘛?”
“莫得事,也没得不舒服……那个……”父亲把毛巾还给姐姐,“你们吃的啥子嘛,稀饭还有没得?”
“哎呀我就晓得你没吃饭,早说噻!”姐姐嘴里埋怨着父亲,手中快速放下了毛巾,从电饭煲里盛出来了一大碗粥。
“亏得我早有准备,多烧了些,”姐姐又从盆里拈出一副烫好的勺筷,一起递给父亲,“加了红豆的嘛,暖胃,当心点儿烧手……我再弄点儿菜给你哈……”说着便忙了起来。
“好了嘛好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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