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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逆境 (第1/3页)
第一节
阳春三月,当别处早已是烟花烂漫姹紫嫣红之时,初春的暖意才迟迟降临在地处高纬度的千代岛上。当平缓的海浪载着南方潮湿温暖的空气徐徐而来,如母亲的抚触一样轻轻拍打着海岸的时候,那乍暖还寒的料峭春风却又像孩子耳边一声声温柔的呼唤,让尚在隆冬沉睡中的岛屿缓缓苏醒,让蛰伏于严寒冰雪下的生机渐渐复苏。大空山下的早樱在午后和煦的阳光里慵懒的伸展枝干,抖落枝头积蓄一冬的残雪,抽出嫩绿如丝的新芽。而那些粉色、白色的花骨朵儿却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从荷包一样紧裹着的花萼中露出点点尖角,在晨昏尚觉清冽的春风里满怀热情的摇摆着,眺望着,期盼那能让她们肆意绽放的温暖南风早日吹来。
在岛上原住民看来,刚刚过去的这个暖冬绝对算得上好年景。虽然岛上依旧被大雪厚厚的盖了一层,但整个冬天都没有持续的冰雪天气,尤其是没有老人口中那横吹一冬的朔风和数月不息的大雪,甚至晴天的日子几乎要和下雪的日子相当。这个冬季,岛上的旅游业格外兴旺,因为没有恶劣天气带来的机场、码头封闭,千代岛一整个冬天都在忙于迎送从世界各地络绎不绝赶来的游客。前来赏雪、滑雪、泡温泉度假的人们占满了岛上所有酒店和民宿,以至于当地政府要发出通告,再三提醒前来游玩的旅客一定提前规划住宿,以免临时上岛后陷入无处可住的窘境。
对于岛上的工程队来说,这样的暖冬同样是抓紧时间赶进度的好机会。相比于往年零下二十几度的气温加上漫天的风雪,让工程一停就是一月多,今年的严寒仅仅持续了二十天就让现场恢复了施工条件。工人们不再因为被困于逼仄的宿舍而感到百无聊赖,只得看着窗外阴霾的天空,靠打牌和睡觉消磨时光,也不会因为仅能拿到微薄的基础工资而意志消沉。他们为能更早拿到工时费高兴的同时,也在这二十天的休整中养精蓄锐,整装待发。
姐弟俩也在这难得的假期里度过了岛上的第一个春节。这也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如此大的雪。雪停后弟弟便拉着姐姐兴奋的出去玩耍,在雪里蹦跳打滚,同几个年轻的工友们一起打雪仗、堆雪人,甚至用工地上的废料自制雪橇来玩。后勤部门也在春节当天安排了“丰盛”的年夜饭,用以犒劳这些远在异乡的工人们,安抚他们的切切思乡之情。
大年初四,金桂花带着牛虎兄弟来看望过一次父亲和姐弟俩。不出意料的,他们来时又是手拿肩扛,大包小包地带了一大堆东西。父亲留几人吃晚饭,这次他们倒也没有推辞。于是金桂花、姐姐和父亲三人一边拉家常一边准备着饭菜,说说笑笑一个下午过去,整治出一桌鸡鸭鱼肉俱全的大席。而牛虎兄弟则带着弟弟出去玩了个痛快,回来时弟弟满身大汗小脸通红,一摘下帽子,小脑袋上居然冒出热气腾腾的蒸气,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他自己也对着镜子嘿嘿傻笑个不停。
父亲见老张不在,没有多喝,但仍拿出了最好的酒,和牛虎兄弟三人随意饮着。金桂花说老张这次和汤帅回去,一是找人拉队伍,二是筹集资金准备做分包。父亲想了想点点头说,老张不愧是有胆有识的人,这几年工程进度落下太多,光是靠现在项目上这些点工的人,进度肯定是拉不上去的,只有分包出去,下面的人有了干劲,才能压工期赶进度。这也确实是个赚钱的好机会,父亲看看金桂花,带着调侃的笑着说道,这么说张哥上面的关系已经到位了嘛!金桂花也哈哈一笑说,那是他和侯玉峰几个人弄的事,她也就不清楚了。
父亲说这边的进度也紧,人也不够,关经理这次回去除了探亲,也是有任务,那边安排了一批人,要他年后一起带过来。金桂花说那不是上次医院遇到的那个关经理嘛,还要你当把头,谁都知道在这当牵头的,除非下面都是自己的人,不然就是个出力不讨好的,弄得不好还得罪人,两头不吃香。父亲笑笑说那也没得办法,吃得就是人家这碗饭。金桂花又大大咧咧的笑着说,那你孟哥在这要是干的不开心,就过来给大有帮忙呗,反正在哪干不是干。
父亲哈哈一笑说那我可去不了,包工的活可累了,我这还有两个孩子,哪里照顾得过来。金桂花嗨了一声,那你来了还能累着你?还不得把妮子和小宝贝当自己亲生的儿女一样照顾?说完大家都哈哈笑了起来。
吃过晚饭,金桂花手脚麻利地帮着姐姐收拾了碗筷还打扫了房间,随后便和牛虎兄弟离开了。临走前父亲提了一大桶姐姐做的新鲜泡菜和两箱牛奶要三人带回去,结果硬是被力大如牛的两兄弟按住推了回来。父亲无奈,只好亲自送三人出门,走了很远才终于略有释怀,停住脚步。他和母子三人道别后依然站在原处,看着三个裹成大熊一样粗壮高大的背影,一路呼着大团的雾气渐渐消失在远处的黑夜中。
他点起一支烟抬头看着路灯,把长长的烟气呼了出去,只见天空又落起了雪花,一片两片,落在他脸上凉飕飕的。他看着远处的黑暗,有些惆怅的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时光荏苒,转眼间姐弟俩上岛已近一年。
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里,在关经理半哄半拉的劝说下,父亲承担起了“工长”的重任,成为了新的“袍哥”。虽然待遇有所提升,但同样也有难处,最主要就是人手不够。和其他工长相比,父亲几乎是个空头司令,手里只有一个像样班组,除了一直跟着他的徒弟小四,就是这个全爷爷留下的三两个人,而原来全爷爷原来手下的其余班组,则全部被抽调去了北边。这也就让父亲在很多时候不得不既当爹又当妈,不仅要组织工作,还要亲自下场干活。当然关经理对此也很体谅,帮姐姐在办公区安排了一份更加清闲的兼职,以便她能更好的照顾父亲和弟弟。当然他还答应了年后再至少带三个班组过来,以缓解父亲的燃眉之急。
弟弟也顺利从语言班毕业,春假结束后就将正式进入澄泉小学。入学前,弟弟小学班主任还在语言班老师的陪同下来宿舍作了一次家访。为了这次家访,姐姐提前三天就开始打扫房间,她把眼前能看得到的一切琐碎生活物品全部归置收纳,还特地买了隐藏式毛巾柜和晾衣架,以替换门后的铁丝。她还把整个屋子目力所及之处全部擦洗了几遍,甚至不惜叫来小四帮她把床搬开,把床下各个角落都清扫得一尘不染。
当姐姐第一次见到范本爱老师时,她简直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位笑容和善,外表精致而得体的女性,居然是一位六旬之年快退休的老人。而这位范本老师恰巧又在语言学校里负责生活课,因此她对弟弟的情况和表现也很熟悉。
三人在一番客气之后落座,两位老师首先就被屋里的环境折服了——显然姐姐的努力是有回报的——整个屋子的陈设虽说不上精致,但却整洁大方,处处透露着细致用心。这显然与两人印象中的工人宿舍相去甚远,引得二人连连称赞。
交谈中,语言班老师做翻译,范本老师除了介绍入学要准备的东西和一些细节,还特别说了弟弟在生活课上的表现。她说弟弟很聪明也很听话,一定能很好的适应学校的生活。语言班老师也说弟弟的学习和接受能力非常好,只是在写字的时候还不熟练,以后可以勤加练习。
两人走的时候,姐姐像来时一样,一路把二人送出了生活区,看着二人乘车远远离去,她才终于长舒一口气,转身回了宿舍。
父亲下工回来已是晚上十点,尽管满身风雪疲惫交加,但他进屋的第一句话仍是问家访的事。姐姐给他端来一碗热汤,跟他说了情况。父亲捧着碗一点点吸着汤,笑呵呵的听姐姐说着,还说这一遭你也当了一回家长了嗦!日本人的字嘛,是咱们中国字,又加了些拐拐弯弯儿的笔划,是看着难学,不过没得事,过两天练熟了就好了噻。啥子事情讲究的都是个熟能生巧,是不是嗦?他看着弟弟笑呵呵的问道。
弟弟却看着平板一撅嘴说,汉字我认得到嘛!
第二节
一个月后,关经理终于领着一群人风尘仆仆的上了岛。三个班组十六人,关经理也是言出必行,让父亲心下立马踏实了许多。这一月间岛上陆续来了不少工人,宿舍紧张,因此来到南部生活区的当晚,十六人和他们的行李一起挤在两个八人间宿舍里,直到三天后,后勤部把宿舍腾挪出来,三个班组才正式住进了各自的宿舍。
由于工期日紧,新到的工人们的日程同样也被安排得十分紧张。他们前一天到宿舍已是傍晚,第二天一早便起来参加规程培训。工程部把原来两周的学习培训压缩到了七天,以便工人们能尽早上岗。这一周里,三个班组白天去现场观摩实操,晚上学习规程制度,学习完毕后当场考核测验直到通过为止,回到宿舍几乎都是深夜,个个叫苦不迭。
三个班组中的两个是散工临时拼凑起来,由于互相之间还尚生疏,并且都是有些年纪的老师傅,所以平日里话也不多。相反另一个班组则是原来就在外接包工的班子,六人清一色淮水口音,经常大大咧咧的互相开玩笑。父亲初见这个班组时,以为其中一位看着年长的老师傅一定是班组长,谁知上前搭话时,竟是一个看起来和姐姐年龄相仿的小伙子前来应答。于是他才知道,这个叫党忠国的小伙子正是这个班组的领头人。
党忠国二十岁上下,皮肤黑黄身材滚圆,常年耷拉着眼皮,脸上永远都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表情。他初中时父母离婚,肄业后便跟着父亲在外做工。他父亲是外人眼中典型的工痞,性命只在酒、赌、嫖三字上,有钱便嫖,嫖光便借钱来赌,赌光便做工还债。他有时甚至外月余,把年幼的党忠国一人留在宿舍,只给他留些方便面榨菜和零钱。
党忠国从那时起便几乎一人在工地生活。他刚开始还只是给人家洗衣服鞋子赚点饭钱,年纪渐长后便做起了搬砖扛灰的力工,再后来才慢慢的接触到了技术工种,做过的工种也越来越多,直到包工。当然这期间他与三教九流各色人群接触,加之彼时监管体系尚未成熟,他便在坑蒙拐骗尔虞我诈中一次次吃亏上当,也在每每带着新伤疤的又一次爬起和出发中一步步的成熟起来。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境遇,这种鱼龙混杂环境的浸染让他变得寡言少语,城府极深,有时甚至让人觉得阴鸷不快。他平时在班组里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不管其他人如何玩闹说笑,他总是陌生人一样在一旁面无表情,只有遇到需要拿主意的事才出面。而班组里其他人不管老少,都喊他作“党哥”,甚至就连那位年纪最大的老师傅遇到事情,也要恭敬的向党哥请示。
这个班组里最活络的反而是这位人称“二哥”的老师傅。他每次见到父亲都满面笑容地打招呼递烟,平日里也不拘小节,喜欢开玩笑打趣,没几天就和其他几个班组的人都混了个熟。
三个班组里基本都是有经验的熟手,加之父亲初做工长,更是十二分用心地带人,丝毫不敢松懈,所以没用几天,这三个班组便都能熟练完成各自的工作。
时间一晃,又是一年端午。这天工地照旧放假半天,不过今年不比往年,在工程进度的压力下,几乎所有班组下午仍然满工,好一点的也不过是提前一些下班。然而即便这样,集团文化部在宣传上的功夫却有增无减。
照例是几位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领导突然空降现场,他们工装笔挺精神抖擞,满面春风地走在前一晚就铺好地坪泼水除尘的大道上,脚下的红毯和皮鞋一样一尘不染。他们戴着阳光下闪着贝壳般光彩的白色安全帽,在这个中华传统节日里赶赴一线,同仍然奋战在前方的工人、技术员和各部门人员亲切合影,并且手捧鲜花和礼品,代表集团向他们送上最诚挚的问候。
当然现场氛围在文化部的操办下自然是喜气洋洋。提前布置好的讲台周围摆满了盆栽和鲜花,给工人们发放的礼品也和这些布置一起,提前一晚就码在了台前。
当文化部的人前呼后拥着迎几位领导进来时,在现场等待被慰问的工人们却有些手足无措。他们虽然早已在太阳下就位多时,此时却尴尬的站在高级轿车扬起的灰尘里呆若木鸡。
带头的这位领导显然是个中老手,轻车熟路找到码位,走位入境也游刃有余,演讲更是文不加点一气呵成。整套流程下来,他从容不迫毫无半点破绽,其对气氛的感知,对现场的把控,甚至等待掌声的停顿,都拿捏的分毫不差,可见其功力已臻化境,绝非朝夕可就,引得在场的内行们不由得心中暗暗叫绝!
同样,文化部摄影师们的技艺也是炉火纯青。他们不等领导下车就抢先到达最佳机位,在导演的一声调度下将早已蠢蠢欲动的长枪短炮一齐招呼上去,运镜如飞深拉宽取,让镜头里领导的伟岸形象呼之欲出栩栩如生。
唯一美中不足的,依然还是缺乏现场经验的群演们。当领导讲话完毕,他们仍然呆立在原地,在文化部导演连珠般的催促下才快步走到台边,一个个蹒跚着小心地跨步上台,再颤抖着贴着舞台边缘一字站开,与领导隔台相望——显然他们不知道镜头感为何物。终于在台下导演的几番指挥下,几人才战战兢兢犹犹豫豫走到领导身旁,在几个工作人员的陪同下,从领导手中接过了慰问品,脸上也准时露出了排练已久毫无做作的喜悦之情,让这场拍摄圆满杀青。当然散场后,作为道具的礼品鲜花之类,还是要原物归还,被重新放进了后勤部的仓库。
现场又如来时一般干干净净,连一句小声的谩骂也不曾留下。
文化部还提前录制了工人们包粽子的场景。只见窗明几净的食堂里,几个头戴安全帽的工人和身穿雪白工作服的厨师们围桌而坐,一边聊天一边包着粽子,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党忠国班组里的二哥因为性格开朗,笑容可掬,被导演特意挑中参加了这场拍摄,他的表现的确也给本片增色不少。他充满本色气息的出演和优秀的镜头感深得导演喜爱,因此导演临走时还特意表示以后拍这类题材,二哥就是御用男一号。
同样为了彰显集团以人为本的理念,文化部把父亲一家当做了典型,十分重视。导演带着摄制组前一天早晚两次来到宿舍,拍摄了姐弟俩的生活,而聪明童真的弟弟和被姐姐打理得整洁清爽的宿舍更是让导演欣喜不已,既省去了繁琐的现场布置,又有优秀的演技担当。节日当天,集团高层更是直接下令,特批父亲不要去上班,当天的工作就是在家配合拍摄,以至于姐姐也要特地给弟弟请假一天。当然作为回报,弟弟顺理成章的留下了领导带来的丰厚慰问品和特地给他准备的小书包。甚至领导在镜头下还无不感慨的握着父亲的手承诺,来年要订制一批新宿舍,以解决更多的家庭居住需求,为一线工人们创造更好的居住环境。
父亲当然知道这话不可当真,但因为得到许多实惠,心下的确不乏欢喜。然而当他第二天早上到现场时,他却是真的欢喜不起来了。
本应打卡到位的“党哥”班组一个人影都没有,其他三个班组也未全勤,而来的人也是无精打采。父亲赶忙找小四,却发现小四也不在,无奈找了原来的熟人问了情况才知道,没来的人都是因为拉肚子请了病假。而同一宿舍的其他人也被他们进进出出的响动扰得几乎一夜未睡,所以才精神不佳。
父亲心中一惊,他见缺勤人数多,不由得想到了是不是食物中毒,转念间年前三兄弟的事又从心头一闪而过,背后早已冷汗一片。他不敢怠慢,火速回身,快步向宿舍走去。
第三节
“嘀——识别成功,请进入。”
迎着清晨有些刺眼的阳光,姐姐穿过安全门进入办公区。项目的办公区与施工现场一墙之隔,虽然也是板架构造,但有专人清洁养护,所以几年下来无论外墙还是内部,仍然整洁如新。
进入安全门后,眼前赫然一座禅意和风池泉景观照壁。一潭池水里数尾红鲤恬然自得,两只陆龟早已爬上露出水面的石台,闭上眼伸长脖子享受着春日温暖的阳光,丝毫不理会远处竹惊鹿时而发出的空空之声。倒是旁边草坪里觅食草籽的麻雀们会被这水声惊得飞上高处的竹枝,过一会儿再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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