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下) (第3/3页)
还曾经一度企图颠倒黑白,想把汪亦适定性为起义?对于郑霍山,肖卓然似乎也格外关照,早在郑霍山在三十里铺农场劳动改造的时候,肖卓然还胆大包天地组织大规模的探望,简直就是向新政权挑战。
如此分析推理加上想象,李绍宏的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道闪电般的火花。肖卓然表面是地下工作者,谁能担保他在做地下工作的时候没有暴露?因为当时江淮医科学校的特务组织具有很强的渗透性,在江淮医科学校做地下工作的并非肖卓然一个人,而其他几个同志都先后被特务发现,惨遭杀害或秘密失踪,为什么独独肖卓然逍遥法外,而且还受到特务头子马庚河的信任?这背后隐藏着什么?
“四条蚂蚱”?李绍宏突然想起了这个时隐时现的传说,这个传说马上又使他联想到了“三家村”、“四家店”、“五人党”,等等。李绍宏茅塞顿开——
阴谋、变节分子、叛徒、反革命小集团……这一连串的名词就像音符一样在李绍宏的脑海里跳跃。完全有可能啊,他们全是剥削阶级家庭出身,对于新政权有着刻骨铭心的仇恨,他们怎么会轻而易举地甘心失去他们的天堂呢?就算他们后来为新政权做了一些工作,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投机革命,伪装进步,隐藏自己,只不过由于革命形势的巩固发展,他们才没有轻举妄动罢了。
李绍宏为自己的重大发现激动不已,跑到地委宣传部向邱山新如此这般作了汇报,邱山新把一堆材料翻了几遍说,老李,你的调查下了很大力气,但是方向搞偏了,说肖卓然是叛徒特务搞小集团都没有证据,“四条蚂蚱”的问题早就被否定了。但是,你的调查也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思路,那就是他的革命动机。我跟你说过,凡是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人,都有投机革命的倾向,你从这个角度调查他,一搞一个准。
邱副部长拿出这个态度,李绍宏的激情虽然受到冷却,但是有一点他搞清楚了,邱副部长对肖卓然已经非常反感了,他并不反对自己调查肖卓然。
李绍宏苦思冥想几天,终于对邱副部长的“一搞一个准”心领神会了,决定采取恩威并施的策略,先从汪亦适身上撕破口子。从表面上看,汪亦适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在政治上不敏感,而且汪亦适在皖西城解放前夕的表现,有很多可以做文章的题目。
李绍宏找汪亦适谈了一次话,这个时候他当然不会把汪亦适划到阶级斗争的对立面上,因为时机没有成熟,他需要利用汪亦适。李绍宏首先肯定了汪亦适在外科主任岗位上的贡献,然后他给汪亦适讲了一个故事——皖西城解放前夕,几名倾向革命的进步青年积极向组织靠拢,但是江淮医科学校的地下工作负责人却视而不见,因为这个负责人是个革命的投机分子,他怕过早地接纳这些进步青年会暴露自己,直到皖西城解放前夕,这个负责人才在仓促间让他的情人以私人的名义写信号召这几个进步青年起义。为什么要用私人名义,除了技术性的考虑以外,这里面也掺杂着个人的不可告人的动机,就是把起义工作的成绩归功于他个人。由于个人主义在作怪,导致了这几个进步青年行动迟了一步,结果是,投诚的投诚,被俘的被俘。这就是投机革命的后果,而你本人就是直接受害者。
汪亦适静静地听完,半天没有吭气,脸上也没有表情。
李绍宏说,动机决定方法,方法导致结果。如果不是肖卓然私心作怪,敢于承担风险,早一点把大家组织起来,那么你们就会顺利起义,断不至于最后落个被俘的下场。这个结果让你背了半辈子黑锅,要不是组织上挽救,你现在是个什么命运,还很难说。
汪亦适说,李书记,你想让我说什么?
李绍宏说,我想让你再回忆一下皖西解放前夕地下工作的情况,肖卓然同志有没有在同学之间开展策反工作?
汪亦适说,我看不出来,他隐藏得很深,我们那时候都以为他是国民党信任的人。不过,我认为他这样隐蔽自己是对的,因为皖西城解放前夕,江淮医科学校内部白色恐怖特别严重,地下工作的同志特别谨慎,如果他过于活跃,暴露了身份,不仅策反工作失去领导,可能还会危及其他工作。他是在引导城区游击队抓获冯百善和马庚河之后才暴露身份的。
李绍宏说,你这样看问题不对,我们应该从另外一个方面看。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我们不能因为怕自己暴露牺牲就龟缩起来,放弃对策反工作的领导,导致策反工作行动迟缓,收效甚微。
汪亦适说,李书记,你认为肖卓然在危险面前龟缩起来了?你怎么能这么看问题?这太荒诞了。
李绍宏说,事实就是这样。我们清楚,你那时候是非常积极要起义的,就是因为肖卓然迟迟没有采取措施,才在皖西解放前几个小时仓促组织,像你这样能够回到革命队伍还是幸运的。在江淮医科学校里,不知道还有多少像你这样的进步青年,由于没有跟地下工作者取得联系,也就是说,被我们某些地下工作者放弃了,而被国民党军裹胁到台湾,现在还在过着暗无天日的悲惨生活。
李绍宏说着,眼圈都红了。
汪亦适惊讶地看着李绍宏说,难道你认为肖卓然可以动员整个江淮医科学校全部起义?那是不可能的。
李绍宏说,你自己的起义行动被影响,没能成为起义人员,至今背着投诚的黑锅,在政治上一再受挫,你就从来没有想过这是谁的责任?
汪亦适说,我想过八百遍了,是我自己的责任。老实说,我接到那封动员信之后,并没有马上行动,也是犹豫再三。如果我能当机立断,我应该是第一个到风雨桥头的。在这个问题上,肖卓然一点儿也没有做错,他的每一个步骤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李绍宏不高兴地说,这么说,你当初起义还动摇过,那你最后投诚是什么动机?
汪亦适说,从根本上说,是为了保命。
李绍宏说,你这样说太没有觉悟了,难道你没有想到这是弃暗投明,是追求进步,是获得新生?
汪亦适说,如果我在那时候能清醒地认识到这些,我就加入中国共产党了。那时候我想的就是活命。
虽然在汪亦适这里李绍宏没有得到什么东西,但是邱副部长那个关于“中农以上家庭出身的人,能够投身革命,都存在投机的可能性”和“中农以上家庭出身的人,都有可能是阶级异己分子”的观点,还是给了李绍宏巨大的理论支撑。
这年秋天,李绍宏殚精竭虑,搞了一份《关于肖卓然投机革命的情况反映》,材料不仅对当年皖西城解放前夕策反工作成绩重新评估,把汪亦适等人起义未遂归罪于肖卓然,同时,还把肖卓然写的《关于皖西地区医疗卫生工作的调查报告和几点建议》附上,作为肖卓然污蔑大好形势的证据,佐证立场决定思想亦即“屁股指挥脑袋”。这种一叶障目,专门挑剔社会主义的毛病是由“剥削阶级腐朽的价值观”决定的。
这个材料后来到了陈向真的办公桌上。陈向真把宣传部和卫生局几名领导召集在一起,听取了他们的汇报,听了半个小时,不耐烦了。陈向真说,我们做工作要深入,不能抓住一点不及其余。肖卓然家庭出身有问题是不错,但不等于他个人就是剥削阶级,恩格斯还是大资本家呢,但他是革命领袖。说肖卓然明哲保身,在关键时候龟缩,策反不力,这不是事实。皖西解放前夕,他们三十二个地下工作者,是我亲自布置的任务,暴露的时机、策反的时机都是我确定的。不能动不动就无限上纲,动不动就上升到阶级斗争的高度,动不动就说自己的同志是阶级异己分子,是投机革命。至于说他对当前的大好形势有看法,那是认识问题。我们应该允许我们的同志表达自己的观点。至于朝鲜战场的问题,更加站不住脚了。你说他靠前是不惜牺牲战友,是为了捞取政治资本,我认为那恰好是为了解救更多的战友不惜牺牲自己。
陈向真有了这个态度,邱副部长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肖卓然后来是从陆小凤的嘴里知道这个情况的,陆小凤的消息不知道怎么这么灵通。陆小凤说,好鞋不踩臭狗屎,你不光踩了,还踩了很大的一泡。
肖卓然说,我踩谁了?
陆小凤说,皖西地区最大的整人专家,你把他的内侄女撵走了,他差点儿给你扣了个投机革命和阶级异己分子的帽子。倘若不是陈书记对你知根知底,倘若不是陈书记坚持立场,遇上一个二百五领导,你在政治上就完蛋了。就这样还不算完,不听我的劝告,你以后还要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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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不久,陈向真把肖卓然叫到地委他的办公室,并没有提及组织上对他的调查,而是又亲自听取肖卓然汇报了一次他在农村调查的情况。陈书记听得很细,对于肖卓然报告里提到的事例,譬如说用河沟水的是哪些村庄,食用地表水的占多少比例,抽样调查的化验数据,等等,不厌其烦地询问,肖卓然则有根有据地回答。
汇报完了,陈书记背起手在办公室里踱步,踱了很长时间,然后问肖卓然,卓然同志,你认为我们当前的工作重点是什么?
肖卓然回答,报纸上说,是社会主义政治建设和经济建设。我认为,最根本的还是卫生建设。如果我们的群众不能拥有良好的生活环境,没有健康的体魄,一切建设都是空话。
肖卓然这番话说得有些唐突,似乎也不太合时宜,他看见陈书记的眉头倏然皱了一下。陈书记踱了半天步子,笑着问肖卓然,卓然同志,关于第三医院的将来,你有什么设想?
肖卓然说,我们医院现在已经成为一个中型综合医院,宗旨还是面向基层,面向普通百姓。皖西地区多发肝炎、肺结核、肠道疾病,我想在医院成立一个皖西农村病原研究室,一方面分析皖西水土和常见疾病的关系,另一方面有针对性地开发研制常备药品,防疫先行,预防为主。这样也可以为专区医疗卫生系统提供决策依据。
陈向真坐下来,沉思片刻说,好,你把你的关于成立农村病原研究室的想法详细写一个报告,你过去搞的那个调查报告也再充实一点,里面不太确定的东西删除,完全举实例,靠事实和数据说话。调查报告修改之后,连同成立病原研究室的设想,直接送到地委来。
肖卓然说,我尽快完成。
陈向真问,还有什么问题?
肖卓然说,第三医院的老院长丁范生同志,在皖西解放的时候,他是荣军医院和705医院的创始人,也可以说是第三医院的创始人。我这次下乡见到他了,身体不太好,在乡村卫生院,工作量大,营养跟不上。他的工资虽然不低,但我听说很多都捐给贫苦患者了,还主动承担了两个农民病号的医疗费。组织上能不能对他的问题进行重新结论?我个人希望恢复他的副院长职务,回来给我当顾问也行啊。
陈向真抚着额头想了想说,啊,你说丁范生啊,这个同志总的看来是个好同志,知错就改,改得彻底。但是重新结论没有必要,组织上本来就没有严重处理他,是他自己坚持降级的。我去年到蓼城县,也见到他了,谈过一次话,给我的感觉是,他有赎罪心理,而且还很坚决。他跟我说,他在50年代犯了多吃多占的错误,特别是犯了好大喜功的错误,给国家和人民带来了不可原谅的损失,违背了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有损共产党员的形象,他要用自己的一生,擦掉历史上的污点。你看,他把问题上升到这样的高度,我还能怎么说?我的意见是,就让他留在农村,成全他的愿望。再说,我们的基层也需要这样的共产党员。什么是公仆?现在的丁范生就是真正的公仆。
肖卓然说,他当年搞的那个康民大厦计划,在当时确实是不切实际,现在看来,这个计划并没有错。我们的社会总是要发展的,我们的医疗卫生条件总是要改善的。现在专区已经批准了我们续建康民大厦的计划,我很想把老院长请回来,请他负责康民大厦的工程。
陈向真说,你的想法很好。但是此一时,彼一时,他丁范生现在的心思不在这里,搞基建也不是他的强项。我主张他仍然留在农村,做一个扎根基层服务人民的优秀的共产党员的典范。
肖卓然说,那我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肖卓然告辞之后,走到门口,陈向真又把他叫了回来,说等一等,还有一件事情。
肖卓然回身,重新落座。
陈向真并没有马上说出还有什么事情,而是看着肖卓然,又亲自把肖卓然的茶杯重新放到他的面前,然后才说,你岳父最近还好吗?
肖卓然说,身体还可以,老人家现在深居简出,家里一堆孩子,天伦之乐不缺了,心情也很好。
其实肖卓然讲的不完全是真话。自从舒家老四被下放寿春之后,就成了老爷子的一桩心病。老爷子担忧的还不仅仅是舒晓霁被下放的事情,而是舒晓霁的性格。舒晓霁下放到寿春广播站工作,并没有吸取教训,又惹出了一连串事情,差点儿把舒先生的心脏病给气犯了。但是这个情况,肖卓然没有向陈书记汇报。
陈向真说,你岳父是个非常开明的人物,对皖西人民是有重大贡献的。解放初期,皖西复苏经济,你岳父不遗余力协助新政权,运用他的号召力,团结皖西工商界的中坚力量,帮助**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不会忘记他,我们也不会忘记他。你见到他老人家,向他问个好,我也会抽空去看他。这段时间运动多,我也是顾头不顾腚,好长时间没有跟他坐在一起聊天了。其实,对于皖西的建设,他老先生还是有很多好主意的。
肖卓然说,我一定转告陈书记对我岳父的评价,也代表我岳父谢谢陈书记。
陈向真说,最近社会上又有一股歪风,一会儿批评这个,一会儿批评那个,我很担心我们皖西也会出现思想动荡。你跟你岳父说,只要我陈向真还在皖西工作,我就绝不会让他受委屈。
当前的形势其实肖卓然也知道一些,他能体会出陈书记讲这番话的深长意味。肖卓然说,谢谢陈书记,您也多保重。
陈向真说,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你们第三医院,谁当院长最合适?
肖卓然顿时愣住了,因为他现在当的就是院长,陈书记这样问是什么意思,是说他这个院长当得不称职该换人了,还是觉得他当院长不合适要调整?
陈向真见肖卓然迟疑,又说,我可能没有把话说明白。肖卓然同志,我跟你讲,现在形势很不好,意识形态里有好多问题,我都感到困惑,有时候连是非判断都出了问题。这也许是好事,也许是坏事,我们都得有所准备。万一你离开了第三医院院长的位置,你觉得还有谁可以挑起这个大梁,那个程先觉怎么样?
肖卓然此刻的心情很复杂,沉思了一会儿才说,程先觉同志工作积极,当领导也有一定的水平,但是主见差一点,不适合当一把手。
陈向真说,李绍宏同志怎么样?邱山新同志和你们卫生局的罗局长对这个同志好像看法很好,几次向组织部门推荐。
肖卓然说,关于李绍宏同志的政治素质,今天不是汇报的时候,我只想表达一个看法,医院是业务机构,李绍宏同志对此一窍不通,他当院长,说不过去。
陈向真沉吟片刻说,啊,是啊,李绍宏同志是个完全的门外汉,是不适合在业务单位当一把手。不过,现在提倡政治第一,他不懂业务,并不等于不能领导业务,我们都是从战争年代打出来的,很多具体的技术性的工作我们都不懂,不是照样领导?
肖卓然心里一沉,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了一会儿,还是坚持说,外行领导内行,那是特殊时期的特殊现象。如果我们有了既懂业务,又善于管理的同志,我们为什么还要选择纯粹的门外汉呢?
陈向真说,那你认为谁最合适?
肖卓然说,要说合适,我认为汪亦适同志比较合适。
陈向真说,这个同志我也听说了,业务能力很强,但是好像对做领导工作不感兴趣。
肖卓然说,我个人认为,医院是个业务单位,现在的第三医院,不像过去那样,动不动都要靠领导决策,动不动就要领导拿主意,动不动就要领导亲自出面解决。第三医院已经建立健全了一整套的管理制度,已经做到了这样的程度,离开哪个领导都可以照样运转。所以我能够经常带领医疗队下乡,三个月五个月,医院的工作都是照常进行,没有出现任何问题。汪亦适是江淮省内著名外科专家,他担任院长,主要是在业务上加强领导力量,而且在集体领导下实行院长负责制,这样的工作他是能够胜任的。但是我有两点说明,一是我本人,我虽然认为他合适,但是我并不赞成他当院长,可以到第三医院当院长的人很多,而汪亦适这样的专家只有一个,我担心当了院长会影响他做学问。二是汪亦适本人也有可能不同意出任院长,他现在担任外科主任,行政上的事情全是副主任和科室支部书记在管,但是当了院长,总会多一些行政事务,据我所知,这是他不愿意做的。
肖卓然说完,静静地等待陈向真的反应。
陈向真又踱起了步子,一圈,两圈,然后在肖卓然面前停下来说,好,肖卓然同志,谢谢你的调查报告,也谢谢你提供的情况。我刚才提的问题,仅仅是我个人的随意想法,不代表组织,没有任何背景。有一句话我要对你说,有备无患,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于我。对于突然来的情况,我们都要有思想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