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上) (第3/3页)
需要人,我需要医术一流的专家作为705医院建院的栋梁之材。你基础好,两年前在皖西“排雷”,已经赫赫有名。此次出国作战,虽然你被抓到了集中营,但对你我来说,因祸得福。我知道,你在集中营里是作为特殊人员对待的,你给美国鬼子当过助手,你使用过当今世界最先进的外科设备,也见识过一流的外科手术。这一趟集中营,你简直就是留了一次学。第五次战役中,你给伤员做手术,我在一边看,心里很有感慨。你把美国佬的技术学来了,设备运来了,你简直就是老天爷给我们派到鬼子窝里的普罗米修斯!
汪亦适说,你是这么看的?
肖卓然说,我就是这么看的。作为一名领导者,我必须从最不利的事情里面看到最有利的因素。老革命们有一句话,叫做从战争中学习战争,这句话同样适用于我们,我们在战争中提高我们的业务水平。
汪亦适没有说话。平心而论,肖卓然说得对,肖卓然看问题的角度是出奇的。在汪亦适的问题上,迄今为止,还没有人像肖卓然这样看这样想。汪亦适突然有点感动,也有点激动。他觉得肖卓然真的是一个领导者的坯胎,而肖卓然这样的人担任领导,无疑能够做成很多有用的事情。
肖卓然说,亦适,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是很好。我跟你说,我们做男人的,既要拿得起,还要放得下。那片战场已经被我们远远地甩在身后了,让那些委屈也好,郁闷也罢,统统地,远远地,被我们甩在身后吧。我们轻装上阵,从头开始吧!
肖卓然说得慷慨激昂,脸色红润。汪亦适多少感到有点意外。肖卓然是个热血青年,经常有舍我其谁马革裹尸的慷慨,这是汪亦适知道的。但是,像今天这样具体到705医院的建设问题,甚至直言不讳地说那些老革命不行,大有取而代之的架势,这还是第一次。
直到火车在郑州换车头,休息的时候,乘坐另一节车厢的舒雨霏过来告诉他,肖卓然已经被正式任命为陆军705医院的副院长了,而且定级为副团级。据说丁院长老病复发了,肖卓然回到705医院后,要全面主持工作。汪亦适这才明白,肖卓然要大展宏图了。
04
一三五师部队回到皖西城,已经是出发的第十天了。离开郑州之后,部队换乘汽车,这下就热闹了。汽车都是卡车,有黄黄绿绿的老军车,有油漆斑驳的客用车,也有改装的电车。过了三十里铺,在离城三里的杏花坞,部队下车整队,将从风雨桥头徒步进城。
天上下着蒙蒙秋雨,城西大道上,数万民众冒雨夹道欢迎。
穿着中山装的郑霍山也在欢迎的人群里。他举着一柄油纸大伞,给舒南城挡雨,自己的后背却湿了一大片。
舒家两姐妹在雨中奔波,舒晓霁胸前挎着一架老式德国卡尔相机,跑前跑后,舒云展被她呼来唤去,给她遮镜头,帮她选角度。
舒南城伫立雨中,一言不发。
郑霍山此刻的心情,就像中药里的五味子,什么滋味都有。这人头攒动的欢迎大军,欢声雷动的欢迎场面,在风雨中飘扬猎猎抖动的旌旗,让他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地意识到,改朝换代了,他这个从旧社会走出来的人,现在是站在新社会的大街上了。
风雨桥就在百米开外,就在郑霍山的视线之内。风雨桥啊风雨桥,一步之差,人生道路的起点就是天壤之别!
这段时间,郑霍山作为皖西专区录用的公职人员,在舒皖药行里当了一个门市部的经理。白天他是敬业勤恳的,收药、验药、炮制成药、售药,一丝不苟,从无差错。说实话,他并不想成为一个公职人员,他更愿意成为舒南城的私方雇工。这倒并不是因为私方雇工的薪水比公职人员多出将近十倍,他郑霍山不在乎钱,他是见过大钱的,而在于对于舒南城的感恩戴德和信赖。朦朦胧胧中,他也愿意成为舒家的一员。
自从当年在三十里铺农场见到舒云展之后,他的心里就萌生了一个念头。那时候他并不爱舒云展,但是他想获得舒云展,最初的念头甚至有报复的成分。你舒云舒有什么了不起,你看不起我,甚至憎恶我,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憎恶我。你想摆脱我?没门!倘若我成了你的姐夫,我照样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晃荡,让你天天恶心,我就是一只癞蛤蟆,长在你的手背上,让你看着恶心又甩不掉。但是,渐渐地,这种报复的心理被另一种异样的感觉取代了。舒南城的不厌其烦的关怀,对他的心灵是一种冲击。这个慈祥的而且睿智的老先生,给他的关爱是真诚的也是行之有效的。他不能不感激,也不能不敬仰。然后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舒云展,对他的帮助是不动声色的,又是无微不至的。在他还在三十里铺劳教农场坐牢的时候,她没有嫌弃他,她跟他的谈话是平等的,是尊重他的人格的,不像那个盛气凌人的小老四,也不像那个一本正经的小老三。在舒家四姐妹里面,最有淑女气质的就是老二舒云展。终于有一天,在舒云展秉承父命给他送药的时候,他鼓起勇气问了舒云展一句话,舒二小姐,你经常来看我这个劳教犯,难道就不怕别人说闲话?
舒云展微笑着说,什么劳教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父亲说你是怀才不遇,将来是大有作为的。
郑霍山说,你也相信我会有作为?
舒云展说,我为什么不相信?别人都说你是江淮医科学校的高才生,比肖卓然、汪亦适他们还要略高一筹呢!
郑霍山叹了一口气说,此一时,彼一时啊!我如今已是阶下囚,略高一筹又有什么用?
舒云展说,你不要这样想。你是一个行医之人,只要你觉悟过来,**是不会抛弃你的。
郑霍山突然问了一句,舒老二,假如我释放了,能够为老百姓做事了,你会怎么看我?
舒云展说,我?我当然求之不得啦!
郑霍山说,你为什么求之不得?
舒云展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们是朋友啊,我当然希望你好了。
郑霍山抓住机会,穷追不舍说,我关心的是,你会抛弃我吗?
舒云展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郑霍山笑了说,舒老二,叶公好龙啊!
舒云展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过了好长时间才说,你说的我不懂。
郑霍山说,你等着吧,我会让你懂的。
自那以后,舒云展就再也没有单独到三十里铺探望郑霍山了,而父亲并没有察觉,时不时地派她给郑霍山送药送书,有时候还送吃的东西。她弄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对郑霍山如此关心,只能理解为受人之托,那个人应该就是杳无音信的宋雨曾。父命难违之下,她只好生拉死扯拽着小妹一起去,结果常常被小妹奚落。舒晓霁有一次毫不留情地说,二姐你是怎么回事,难道你是看上了那个劳教犯?我警告你二姐,你要是把劳教犯引回家,可别怪我跟你划清界限啊!
被小妹这么一说,舒云展自然恼怒。可是奇怪的是,她越是恼怒,越是在心里恨恨地谴责小妹,越是觉得小妹的话好像戳到了她的痛处。这种感觉很奇怪。在舒家四姐妹其他几个人的眼睛里,那个郑霍山简直一无是处,简直不可救药。而恰好是一无是处和不可救药的郑霍山,越来越引起了她的好奇、注意、兴趣,乃至好感。一无是处往往是表面现象,出奇之人必有出奇之心。一个当年在江淮医科学校有口皆碑、叱咤风云的人物,怎么可能一无是处?怎么可能不可救药?这种活思想在脑子里转久了,她居然发现她惦记上了那个郑霍山,居然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舒云展内心的这些微妙的变化,郑霍山自然不会看不出来。他在舒皖药行供职,每天要向舒先生禀报白日的生意状况,多半都是他到舒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现在舒云展见到郑霍山,多了几分客气,却少了几分随意。客气之中有了几分见外,见外的里面多了几分矜持。而这矜持,实际上就是未雨绸缪。
此刻,郑霍山举着大伞为舒南城遮风挡雨,眼睛却落在舒云展身上。他不知道,肖卓然等人的凯旋会给这个家庭带来什么,也没有想好,在往后的日子里,他该怎样和肖卓然相处。
终于,远远地看见了雄壮威武的队伍,唱着战歌,雄赳赳气昂昂地踏上了风雨桥头。
雨在下着,风在刮着。队伍越来越近,风雨桥头两边的人心里都在烫着。陈向真已经驱车往返风雨桥头几个来回了,他同一三五师的首长和705医疗队的主要领导都已经见过面了,这会儿重新回到欢迎队伍的前列,继续履行着欢迎总指挥的职责。忙里偷闲,陈向真转脸对舒南城说,舒先生,今天整个皖西城都是激动的,但是最激动的恐怕还是您老人家啊!
舒南城点点头,微笑道,按说应该是,不过老朽这心里还算平静。
陈向真说,舒先生是经过大世面的,心中波澜不形于色啊!
舒南城说,陈专员夸奖。不过年纪多了一把,油盐多用了几斗,有了些定力而已。
说话间,队伍已经逼近,前方大乱,鼓乐骤起,鞭炮腾飞,彩屑如雨,烟雾缭绕。大队人马井然有序齐步通过,两边依次是一三五师首长、各团首长和医疗队的领导。陈向真率领皖西地区党政军主要领导和社会贤达名流纷纷上前,握手寒暄,一一接见。路两边口号此起彼伏——欢迎英雄归来!向志愿军英雄学习,致敬!感谢最可爱的人!等等。挥动的拳头如同一片摇曳的森林。
就在这一切都在热烈而有序地进行着的时候,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只见队伍里飞出一个人来,径直奔到舒南城的面前,抱住老先生,号啕大哭。来人是舒家大小姐舒雨霏。起先大家都当是父女相见,悲喜交加,哭一场也是情理之中,岂料舒雨霏哭起来就没个完,眼泪鼻涕抹了父亲一身,而且哭得一阵紧似一阵,哭得呜呜咽咽,上气不接下气,乃至脸色泛青,手脚冰凉。
舒南城察觉不对劲了,扳起女儿的肩膀说,雨霏,雨霏,你是怎么啦?活着回来,应该高兴才是啊!
舒雨霏说不出话来,只顾山摇地动地号啕。舒南城紧张了,茫然四顾,又问,怎么啦孩子,难道,难道云舒她,她,她没有,回来吗?
说这话时,舒先生的嗓门也有些异样,居然几分颤抖、几分嘶哑。
爸爸,我回来了!
恍惚中,舒先生听见身边不远处,一个甜甜的声音响起,举目望去,老三舒云舒背着背包,就在对面笑吟吟地看着他,老三面如桃花,神清气爽。
舒南城久久地看着老三,久久地拍打着老大的肩膀,禁不住老泪纵横,泪水婆娑中,笑着说,孩子们,都回来了,回来了,好啊,孩子,别哭了,咱们回家吧!
这边上演亲人团聚的一幕,那边忙坏了舒老二和舒老四。舒晓霁上蹿下跳,冒着秋风秋雨,一口气拍了两个胶卷,这才由舒老二拽着,找到了父亲和另外两个姐妹。舒老二说,这个场面千载难逢,赶快给我们家拍个照片啊!
舒老四应了一声,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只来得及同大姐和三姐打了个招呼,就开始选角度调焦距。一切准备就绪了,正要按下快门,却又停住了,捧着照相机,抬头向舒南城的身后喊,喂,郑先生你闪开点,没看见我们在拍全家福吗?你挤在镜头里算是怎么回事啊!
举着油纸大伞的郑霍山遭此呵斥,顿时尴尬起来,举着伞不知所措。正要把伞交给舒云舒,被舒云展一把拉住说,你就站在这里!舒云展对舒晓霁说,老四,你就这么照,人家在给爸爸打伞呢!
舒晓霁瞪了舒云展一眼,想要发作,又忍住了,口气很冲地说,那好,你也站进去,站在他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