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南京的名册 (第3/3页)
那些名字,那些简单的信息,在他眼里,变成了活生生的人:
王德福,每天早上给邻居孩子热烧饼
赵翠花,手巧,做的衣服好看
陈小宝,六岁,喜欢踢毽子
无名女,十八岁,穿着红棉袄,可能刚订婚
无名童,三岁,死前还攥着半个烧饼
无名老者,七十岁,眼睛被刺刀捅瞎
这些人,曾经都是活生生的。
会哭,会笑,会爱,会痛。
然后,在1937年的冬天,全死了。
“您……”林征合上名册,“您觉得,后人会记住他们吗?”
老人看着他,反问:“你觉得呢?”
林征想了想。
“会。”他说,“只要有人在记,有人在写,有人在传,就会记住。”
老人笑了。
笑得很欣慰。
“那你就在书里,给他们留个位置吧。”他说,“不用多,几行字就行。让读者知道,在南京大屠杀里,有这么一个人,曾经活过。”
“好。”林征郑重地说,“我会的。”
他从背包里拿出录音笔:“我能录一段吗?录您父亲的故事,录这些名字的故事。”
老人点头。
他对着录音笔,缓缓讲述。
讲他父亲如何在地窖里躲藏,如何夜里出来记录,如何用一生去记住那六百三十二个人。
讲他自己如何接过这个任务,如何寻找,如何见证那些幸存者的眼泪。
讲那些名字背后的故事——虽然只有零星碎片,但那是生命的碎片。
林征录着,听着,记着。
阳光从银杏叶的缝隙间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远处,纪念馆的轮廓在阳光下沉默着。
这个院子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心跳声。
录完后,老人从轮椅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林征。
“这是什么?”林征问。
“我父亲当年记名册时用的钢笔。”老人说,“和重庆那支不一样,这支更旧。笔尖都磨秃了。”
林征打开信封。
里面是一支黑色的钢笔,很旧,漆都掉光了,笔帽上还有一道深深的划痕——像是被刺刀划过的。
“这笔……”林征感到手在颤抖。
“我父亲说,这笔尖上,沾着六百三十二个人的血。”老人平静地说,“不是真的血,是记他们名字时流下的泪,渗进笔尖里了。”
林征握着笔,感到一种沉甸甸的重量。
不是物理的重量。
是六百三十二条生命的重量。
是三十万亡魂的重量。
“这支笔,送给你。”老人说,“用这支笔写。写得轻一点,因为每一个字,都压着人命。”
林征想推辞,但老人摆摆手:
“我老了,写不动了。你年轻,还要写很久。这笔在我这儿,只能躺在盒子里。在你那儿,能继续记,继续写。”
林征握紧笔,深深鞠躬:
“谢谢您。我会好好用的。”
“嗯。”老人点头,“写完了,来告诉我一声。我虽然可能看不见了,但会知道的。”
林征又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走到院子门口时,老人叫住他:
“年轻人。”
林征回头。
“记住,”老人说,“你写的不是历史,是人。是一个个有名有姓、有血有肉的人。把他们写活了,你的书就活了。把他们写忘了,你的书就死了。”
林征深深点头。
“我会记住的。”
他走出院子,回到纪念馆里。
重新走到名录墙前。
仰头看着那些名字。
这一次,他看到的不是黑色的字。
他看到的是:
卖烧饼的王爷爷,给邻居孩子热烧饼
手巧的赵阿姨,做的衣服好看
喜欢踢毽子的小宝,才六岁
穿红棉袄的姑娘,可能刚订婚
攥着烧饼的孩子,才三岁
眼睛被捅瞎的老者,七十岁了
他们都在墙上。
沉默着。
等待着。
等待着有人记住他们的名字。
林征拿出那支旧钢笔,在本子上记下:
王德福,赵翠花,陈小宝,无名女,无名童,无名老者……
记下一个,又一个。
直到笔尖发烫。
直到眼泪掉下来,滴在本子上,晕开了墨迹。
他记不完三十万个名字。
但他可以记住这六百三十二个。
可以在书里,给他们留个位置。
可以让后来的人知道,在1937年的南京,有这样一些人,曾经活过,曾经爱过,曾经……被残忍地夺走了生命。
这就够了。
至少,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至少,比让他们彻底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要好。
他在名录墙前站了很久,直到闭馆音乐响起。
走出纪念馆时,夕阳西下。
南京城的灯火次第亮起,长江大桥像一条金色的巨龙,横跨在暮色里。
这座城市,曾经被鲜血浸透。
现在,平静地睡在夜色里。
而那些死去的人,在纪念馆的墙上,在老人的名册里,在林征的笔下,继续活着。
以另一种方式。
林征站在广场上,看着那尊母亲抱着孩子的雕塑。
在暮色里,雕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在拥抱整座城市。
他轻声说:
“我会记住的。”
“每一个。”
然后,他握紧那支旧钢笔,走向火车站。
下一站,回家。
回北京。
用这支笔,写完这本书。
写完那些不该被忘记的人的故事。
火车开动时,他看着窗外渐渐远去的南京城。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写吧。
写得轻一点,因为每一个字,都压着人命。
但一定要写。
因为如果不写,他们就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