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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起对讲机,传出来的是一个不太熟悉的男人声音,说自己是沙海,赶在过年的最后一天来给曾先生拜年。楚楚犹豫不决时,郝文章走过去问清楚真是沙海后,便按下了绿键。沙海一进家门,就塞了一个红包给楚楚。楚楚懂得客气,正说不要不要,门铃又响了。这一次从对讲机里传出来的声音让楚楚很高兴,因为接着要来的人是马跃之和柳琴。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来曾家的目的,不尽相同,沙海是真的来拜年的。马跃之和柳琴却是来祝贺曾侯乙尊盘的失而复得。曾本之想起什么,就让郝文章用自己的手机给许姬发短信,问郑雄回来没有?一会儿许姬就回复说,郑雄刚与她通过电话,有个身份特殊的男人闯进设在成都的美国领事馆,像是要闹出什么事,老省长和熊达世有些焦虑,让郑雄待在兵工厂,哪里也不能去。
曾本之毫不在意郑雄说的成都美国领事馆的什么事,马跃之也是如此,说如果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发生什么事,那些被美国佬从中国强行抢去的青铜重器倒值得我们关心。接下来曾本之与马跃之约定,明天上午去博物馆看刚刚检修过的曾侯乙尊盘。
第二天上午九点差十分,曾本之带着郝文章在博物馆侧门与马跃之会合,三个人刚走到主馆的台阶下面,就看到老关紧跟着庄省长从高处匆匆走下来。曾本之正在发愣,庄省长一大早跑到博物馆来干什么?庄省长已经冲着他伸出手来。曾本之下意识地将手伸出去与庄省长握了一下。在他依然想不起要与庄省长说句什么话时,庄省长已经依次握过马跃之和郝文章的手,真的有些像乘着战车的楚庄王那样,豪情满怀地走远了。跟在后面的老关倒是抓紧时间说了一句话,庄省长刚刚表态了,这一次曾侯乙尊盘的检修工作做得太神奇,省政府要重重地褒奖曾本之。
这时候,穿长裙的博物馆副馆长像飞一样从高处跑下来。
曾本之记得她是从什么剧团调过来的,是个有点名气的角儿。
此时游客还没进来,主馆外面空旷的台阶上只有几个人。
副馆长激动不已,开口就说,曾侯乙尊盘太神奇了。副馆长是一早就被电话叫过来的。打电话的人是值班的安保科长。今天凌晨四点,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五更时分,值班的安保人员巡查到曾侯乙馆时,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鼓乐声。安保员找了半天,就像蟋蟀声,越是细听,越是找不到响声来源。安保员以为自己耳鸣,就将另一个安保员叫来听,结果是一样的。副馆长说,更奇怪的事情还在后面,天快亮时,两个安保员同时闻到一股异香,这一次,他俩可没犯糊涂,寻着踪迹嗅过去,发现那些香气都是从存放曾侯乙尊盘的防护柜里飘出来的。副馆长用唱戏的腔调说,按照常理,这怎么可能呢,防护柜的作用就是将受保护的文物与外面的空气隔绝开来,里外空气不可能流通,可是,那香气怎么能出来呢?昨天下午,曾侯乙尊盘检测完毕,放回来时,她也在场,除了有轻微的青铜气味,绝对没有什么香味。然而,副馆长一大早闻讯赶过来时,千真万确地闻到一种罕有的香味。她一激动,就给老关打电话。老关一激动就给庄省长打电话。庄省长一激动牙也没刷就赶过来见证奇迹。
说完这些,一行人已经走进曾侯乙馆。马跃之趴在防护玻璃上看了一阵,回头冲着曾本之和郝文章竖起大拇指,然后退到一边,与他俩站在一起,很享受地看了一阵。
曾本之想起什么,就对陪在身边的副馆长说,这种事本不应该当成正经事向上汇报的,谁碰见了,撞上了,那是谁的造化,如果弄得那些有权有势的人着了迷,天天夜里在曾侯乙馆里摆一张床,或者放上茶几,等着听仙乐闻天香,博物馆就成了娱乐馆或者是算命馆。副馆长连忙解释说,老关就是这么吩咐的,还说这也是庄省长的意思,不让声张,也不让外传。副馆长还追着问,这种事可不可以当真?曾本之没办法,就让郝文章替自己回答,郝文章想也不想就说,我们确实应当相信,世间万物都是有灵魂的。
没有人问马跃之,他自己在那里说:“我怎么觉得这事有僭越之嫌?”
待了一个小时,三个人开始往楚学院去。在东湖路地下通道里,那个男人还在,面前仍旧摆着那只一看就是伪器的楚鼎。见到曾本之他们,那个男人继续重复着早先说过的话,要他们停下来看上一眼,不要错过一生中难得的机遇。曾本之已经走过去十几步,忽然退回去,破天荒地蹲在地上,拿起那只楚鼎仔细看了一阵。回过头来,他又让郝文章拿过去看了看。不等郝文章看完,曾本之就问那人,这楚鼎卖不卖。那人回答说,这要看对方出什么价。曾本之不假思索地说,人民币六百万元!那人马上从蛇皮袋里取出一只十分精美的木匣子,将地上的楚鼎装进去,再将它们一起装入蛇皮袋。那人一手拎起蛇皮袋,一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曾本之。也不等曾本之说什么,便扬长而去。
曾本之赶紧撕开信封,一看那些字,居然全是用甲骨文写的。
曾本之故意让郝文章看,并要他说说是什么意思。郝文章念一句,解释一句。他们都没想到,这封信是老三口写给曾本之的。老三口坦白地说,那只用来替换曾侯乙尊盘的尊盘是自己盗墓生涯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收获,因为盗得这也许是“曾侯甲”,也许是“曾侯丙”的尊盘,老三口才决定收手不干。他认为是老天爷的暗示,再干下去就是逆天了。同时,老三口要曾本之给送信人拿来的楚鼎开个实价,让对方不求从此生活奢华,能过上殷实的平常日子就行,免得他像自己那样铤而走险。
曾本之一想到这人应当是老三口的儿子时,便急忙往那人离去的方向追过去。出地下通道时,正好有三辆公交车首尾相连地从车站里驶出来,待山一样的公交车过去后,公交车站附近再也见不到一个人。曾本之忽然想起被郑雄偷走的那封信,华姐在信中提到过,老三口本想回老家再生一个女儿的。既然是再生一个,那先前一定已有一个孩子。曾本之再次为自己的错过而惋惜。
东湖路上的风很大,潮湿的寒气有些逼人。
曾本之忽然问郝文章:“你还坚信曾侯乙尊盘不是用失蜡法制作的吗!”
郝文章果断地回答:“经过这次失败,我越来越相信,曾侯乙尊盘是用范铸法制作的。”
马跃之接过话题代替曾本之问:“我一直没有机会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失蜡法的?”
郝文章说:“那一次,曾老师对我和郑雄说,为什么耕地的犁铧从古到今,仅仅是将木制换成铁制,因为全世界的工匠都一样,不会做‘郑人买履’的苕事,自己给自己找麻烦。譬如欧洲的青铜时代只有失蜡法,工匠们也都用得很熟练,这时候,如果设想让某几个少数人用中国工匠中盛行的范铸法制作最复杂的器件,无异于痴人说梦。中国工匠们大概也是一样的,除非有更加方便简捷的工艺方法,否则就不可能让他们放弃传统的工艺方法。我听出来,曾老师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那就是青铜时代的中国工匠普遍采用范铸法,怎么会有少数几个人异想天开,突然用失蜡法制作国之重器呢?”
曾本之说:“我记得这话,不过我要纠正一下,那些话其实是我对自己说的,是在心里自言自语,也不晓得是何原因,就从嘴里迸出来了。”
马跃之说:“你这想法其实是个哲学命题。中国人有时候就是犯愣,认为欧洲青铜时代有失蜡法,中国的青铜时代也应该有,否则,连古代的中国人都会低欧洲人一等。你看看现在的欧洲学校,哪有让所有学生都学中文的。偏偏中国人,非要孩子从小学起就开始人人都得学英文。”
有天早上,曾本之看日历时忽然想起来,如果郝嘉活着,今天也该做七十大寿了。曾本之正在暗暗伤感,曾小安过来对他说,今天家里人哪里也不许去,一切都要听她的安排。上午九点,曾小安一声令下,从曾本之到楚楚,都跟着她下楼上了香槟色越野车。出了小区,见曾小安开着香槟色越野车顺着沿湖路往东走,曾本之心里就有种预感,这是去九峰山公园。走完沿湖路,香槟色越野车继续往东行驶时,曾本之对这一点已确信无疑。
香槟色越野车驶到九峰山公园门口,老远就看见马跃之和柳琴,沙璐和万乙,还有沙海在朝他们招手。到这一步,曾本之更是明白,大家是来祭拜郝嘉的。
就在这时,曾本之的手机响了。
一看是许姬的电话,曾本之有点犹豫地按下了绿键。
手机里立即传来许姬近乎哭泣的声音。许姬告诉曾本之,郑雄高烧三十九度八现在中南医院里躺着,她是趁着回家给郑雄拿内衣换洗的机会打这个电话的。
昨天傍晚,郑雄接到老省长他们的通知,让将“曾侯乙尊盘”送到停在武汉港的一艘邮轮上。一是为了避开火车站与机场的安检;二是听信熊达世的预言,“曾侯乙尊盘”要去的那地方,以及预备用“曾侯乙尊盘”做某种事情的人五行中缺水太多,所以“曾侯乙尊盘”必须全部走水路,尽可能多带一些水运过去,方能化解那个眼下非解不可的死结。郑雄弄了一条快艇,从上游的金口上船,顺水驶来,一直很平安,经过武汉长江大桥时,也是风平浪静,偏偏一到长江和汉水交汇的龙王庙前,快艇就不听使唤了,坐在船舱里的郑雄死死抱着装有“曾侯乙尊盘”的木箱,小汽艇越颠越猛。郑雄后来说,突然之间,像有一只大手从江底伸出来,生生从他怀里夺过那只木箱子,轰隆一声坠入江中。奇怪的是,刚刚还在翻江倒海的快艇,马上恢复平稳。郑雄却惨了,快艇靠岸不久,他就发起高烧。许姬没说要曾本之帮忙,她已经听夜里赶到医院的熊达世说过,凡是掉进龙王庙一带江里的东西,除了龙王谁也无法捞起来。因为郑雄一直在说胡话,非要跳进江里将“曾侯乙尊盘”捞起来。许姬才打电话来,想确认这种说法是不是真的。曾本之如实告诉她,可以查一查一九九八年夏天武汉的抗洪资料,他记得当时所有的文章都是说,就是一条千吨级的大船,沉入龙王庙前的江底,也无法打捞。在两江交汇处,对付江底的暗流的唯一办法是将江水抽干。
许姬那边大概是不方便了,话没说完就将手机挂断了。
曾本之收起手机看着郝文章正要说话,旁边的安静抢先说:“天意,一切都是天意!”
郝文章顺着安静的话说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真是唯一的。”
与马跃之他们会合时,曾本之迫不及待说了这些事。别的人异口同声地表示,这太出乎意料了。马跃之却淡淡一笑地说,该天谴的一定会遭天谴,该天赐的一定会有天赐。
接下来,马跃之一转话题,问曾本之想清楚郝嘉最后时刻伸出三个手指是何意思没有。曾本之毫不犹豫地回答,大年三十夜里,在东湖边的老鼠尾寻找曾侯乙尊盘时自己就想明白了,郝嘉的意思一点也不玄乎,就是告诉别人,曾侯乙尊盘在青铜大盗老三口手里。马跃之乐呵呵地说,本之兄遇事总比他高一头,他还以为郝嘉伸出三个指头与蒋介石离开奉化时伸出三个手指的意思相同。曾本之一撇嘴角表示,幸亏自己没有自视太高,否则这一次肯定要被那两封用甲骨文写的信吓破胆。曾本之还说,别的武汉人都是大事小事都要斗个嘴赢,谁说四川有座峨眉山,离天只有三尺三,那他一定要说武汉有座黄鹤楼,一半伸在天里头,马跃之却是武汉人中罕有的另类。说着,他要郝文章将手机里的短信摁出来,让大家看看马跃之是何等聪明狡猾。郝文章手机里的短信是昨晚收到的,意思是说,因为有诗在前,所以将黄鹂路邻近的街道叫了翠柳街,至于与白鹭街为邻的省委省政府门前大街为何不叫青天路,不可对取名的那些人妄加批判,不定人家正是以此暗讽说,本城没有青天!郝文章手机里的短信是曾小安发的,曾小安那里又是柳琴发的,柳琴也是转发的,几经换手,都没有删掉最后署名的跃之二字。马跃之急得连连叫唤,说柳琴这是陷害亲夫。
一阵风吹来,楚楚叫得更响,说是下雪了!
那双伸向山野的小手中,果然捧着一朵近乎蟠虺纹饰的小小雪花。
顺着天空中飘飘荡荡的雪花望去,走在最前面的曾本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经被破坏得乱七八糟的郝嘉的墓地,不仅修整一新,还有一大块被红布遮挡着的不知是做什么用的石碑。大家站定了后,安静将楚楚叫到前面,小声告诉他,这里埋葬着一个天下最好的人,如果他没有死,今天就能吃七十岁的生日蛋糕。这个人是爸爸的爸爸,也就是楚楚的爷爷。楚楚很乖,马上跪下来磕了三个头,还大声说,我爱你爷爷,我是你的孙子,我叫楚楚!郝文章和曾小安自然也要说些话,随后每个人也说了各自想说的话。经过如此对在场的人的身份确认之后,曾小安和郝文章,还有楚楚拿起盖在碑上的那块红布,一齐用力掀开,露出一座形状像曾侯乙尊盘的墓碑,上面雕刻着一首赋。
到这时候,曾本之才明白,原来曾小安和安静一直在瞒着他重修郝嘉的墓地。那篇赋是郝文章在养蜂汽车上写的,郝文章听说曾本之写了一篇《春秋三百字》,便跟着学样写了这篇《青铜三百字》:
历史这棵树上,青铜是早孕之花。人世那根草下,青铜是先生之芽。都说国之重器,鼎簋正如国色牡丹。原来人中圣雄,甗簠当比龙凤梧桐。
天涯相望檀香绕铜镜,琼楼玉阁丹桂掩罍觥。
一辞莫赞尊盘紫薇紫,众口熏天觚觯红梅红。
彝斝醉君子,知我罪我惟其春秋;卣爵梦杜鹃,情断情长总是无穷。
戈矛戟刀剑钺,松竹梅杨柳槐,鹰视狼步不相为谋;铙钲镦铎钩铃,荷菊兰桃李杏,蜂合豕突岂敢苟同。
艰辛锸耨镰,怒斥为虐二竖子;实诚耒耜锛,不使二桃杀三雄。
今世凝华,古典青铜。那朝秦暮楚之徒,不过是买椟还珠,纵然上下其手,难抵董狐一笔,终归画龙不成反变虫。
为寒则凝冰裂地,为热当烂石焦沙。爽拔不阿者,最是奇葩龙种!
苍黄翻覆,霜天过耳,且与时光歃血会盟!
2013年12月16日嫦娥三号登月之夜初稿
2014年1月10日于斯泰园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