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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见曾小安的脸上起了一大块巴掌印,便生气曾本之为何不拉住自己,后又生气曾小安像个木头人,见情况不妙也不躲闪一下。
毕竟是一家人,别说一巴掌,就是再多几巴掌也出不了大事。挨了打的曾小安反而在安静面前表现得更亲热。
因为安静心绪难平,三个人继续在等候区里坐了一阵。
安静喘了好一阵才开口说,按照事先说好的,只看郝文章一眼就走,哪想到郝文章在窗口那边叫了一声:师母!自己的两只脚顿时就被钉住了。安静想走又走不了,不走又不知道说什么,实在找不到话,安静只好说归元寺。归元寺里最值得说的当然是菩萨,与菩萨相关的话题最让人喜欢说也喜欢听的当然是数罗汉。安静的本意是提醒郝文章,当初他以大学本科学历被楚学院破例接收,上班不久就在曾小安的提议下,跟着曾家人,来归元寺数罗汉。安静记得郝文章数到的是第六十六尊千劫悲愿尊者,求得的签文是:月满则亏水满溢,大智若愚真修为,幽涧晓云开混沌,千峰远水接沧溟。解析起来,这四句话的意思是,为人做事一定要谨慎,凡事不可做得太尽,如果做得太尽,缘分势必也会早尽。如果不谨慎,所做的努力就会像月亮圆了以后就会残缺,又像杯子里的水倒满了以后就会漫洒出来。所以,即使是很聪明的人,对有些事情也要装做不明白,只有这样所做的事情才能够成功。
郝文章将安静这番话当成对自己的开导,他回答说,自己从进监狱起,什么也没做,什么事也不想,前两年一直在反省当初自己是否因为内心掺杂非学术因素,才对失蜡法的理论假设产生怀疑。最终发现自己并没有犯学术之外的任何错误,既不是图名贪利,也不是与郑雄争宠,更不是在曾小安面前炫耀。自己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凭着小学算术的基本法则,即先有加减法,后有乘除法,一旦进入加减乘除四则混合运算时,则必须先算乘除,后算加减,舍此没有其他。无论是黄河流域,还是长江流域,但凡有出土的西汉以前的青铜重器,其表面都与太空陨石差不多,连本该是眉清目秀的人像都不例外。如果真的自商周开始,青铜时代的工匠就掌握了失蜡法,为何还要用范铸工艺将人像制造得满目疮痍,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无一例外,继续全部采用范铸工艺,让人像的面目继续显得惨不忍睹,这在道理上是说不通的!还有春秋战国时的秦鼎与楚鼎,如果用失蜡法来制造,鼎器从内到外都会更加精美,整体性更强,鼎器上下也能够排除那些用范铸方法所不可避免的难看的范缝,上面的铭文也会更加清晰。
这时候,郝文章提起了爱情。
郝文章简短地说了一句,任何爱情都是出于内心需要,就没有再往深处说。
郝文章将自己的思路重新扭转到对失蜡法的研究上。他说任何发明都是出于社会需要,青铜时代的范铸工艺,从尝试到成熟,至少用了两千年,甚至还有三千年的可能,从新石器晚期到夏商周,各个时期的出土青铜器物,形成了一道完整的物证链。失蜡法却像一棵苹果树上突然结出一只大西瓜。除了硬将曾侯乙尊盘说成是用失蜡法工艺制造的杰作,再也没有第二件也是使用失蜡法工艺铸造而成的青铜物证。这就像女人生孩子,先得有男人的精子,女人的卵子,然后还得让精子与卵子完美结合到一起,经过十月怀胎才能孕育出来。生孩子的事情是不能指鹿为马的,更不能弄成狸猫换太子那样的传奇。
尽管郝文章说得像是有道理,还是被安静数落了一通,论学历,论资历,他都是楚学院里最差的,别人都没有怀疑过失蜡法,就他是典型的“无知者无畏”。数落完了,安静想起什么,忍不住问郝文章,他说的这些都是十分专业的,真要说也应当同曾本之说才是,让她听了岂不是对牛弹琴。
说到这里时,安静已经平静了许多。她扭头望着曾本之:“你知道郝文章后来对我说什么话吗?”
曾本之望了望自己和安静来回走过的走廊:“他能说什么呢?一定是说,这些事曾老师从一开始就明白,只是有太多妨碍让他无法表明自己的观点。”
安静的眼睛本来就很大,这时候更是瞪得都要看不见脸了:“你俩到底是天生的师徒,还是天生的对头?和郝文章说的话一字不差。”
曾小安在一旁提醒:“郝文章特意同你说这些,是不是有别的原因?”
安静说:“就因为我对青铜时代的事一窍不通,郝文章才和我说这些。”
曾小安说:“他是想通过这样的解释,让你认清某个人的真面目吧?”
安静说:“你又来了。一只锅里吃饭,都快十年了,谁是谁,谁不是谁,用不着让一个正在服刑的犯人来教!”
曾本之说:“郝文章还说了些什么,在这里听见了,就在这里丢,出了江北监狱的大门,谁也不要再提。”
曾本之说这话的意思很清楚,他要安静将郝文章说过的话全部说一遍。
安静犹豫一下,才按曾本之的意思继续说:“郝文章说,曾家就我是真糊涂,再不擦亮眼睛防着点,那只白眼狼真会伤人的。”
曾小安说:“谁是白眼狼?是姓郑的吗?”
安静低声说:“郝文章还说,已经八年了,白眼狼修炼得差不多,那条夹得紧紧的尾巴应当露出来了!”
曾小安还要追问,曾本之一声令下,一家三口起身离开等候区。
在跨出监狱门槛的那一刻,曾本之再次发话:“记住,刚才我们说过的话,全丢在这门后,一个字也不许带出去!”
曾小安说:“白眼狼三个字也不许说吗?”
曾本之说:“不许!绝对不许在家里说!”
曾小安说:“那我就在这里说个够——白眼狼!白眼狼!白眼狼!白眼狼!白眼狼!白眼狼!白眼狼!白眼狼!白眼狼……”
曾小安说够之后,就要跨出监狱侧门,右脚已经抬起来,又缩了回去。
已经出门的安静问:“你又怎么啦?”
曾小安说:“还有个问题。我让你带给郝文章的照片,他拿去了吗?”
安静说:“那张照片上,只有我们三个加上楚楚,没有郑雄。我担心这种照片会给人家错误的暗示。”
曾小安说:“你到底给没有给?”
安静说:“我真的不想给。”
曾小安急得直跺脚:“老妈,亏得你在银行干一辈子,难道一退休就忘了什么叫不讲信用?”
曾本之接过话题说:“你怎么听不懂妈妈的话,她说真的不想给,那意思就是已经给了嘛!”
安静马上说:“探视快要结束时,郝文章突然问我随身带着家里人的照片没有。如果他不这样问,我是不会将照片给他的。我问他是不是想曾老师了。他不停地点头。如果他不点头,或者说是想别人,我也不会给他照片的。我再问他为什么先前一直不肯见曾小安。他说见了也不会早点出来,不见也不会晚些出来,所以还是不见为好。如果他说别的带气的话,我也不会将照片给他。可是他说的话全是我希望他说的,我只好将照片递给他。”
曾小安说:“他说什么没有?”
安静说:“别的话我没听到,只听到眼泪掉在地上啪啪响!”
曾小安几乎跳出侧门,扑在安静怀里抽搐起来。
曾本之没有听见,曾小安贴着安静的耳朵说的一句话:“妈妈,我要离婚,求你千万不要难过,也不要阻拦!”
曾小安第一次表示出与郑雄离婚的意思,声音之低,连她自己都有可能听不见。
母女俩钻进香槟色越野车后,曾本之借口去马路对面的圆缘招待所上一下卫生间。两个女人还有话要说,挥挥手要他快去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