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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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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〇伍 (第3/3页)

楚只是答应,人却不露面,曾小安便懒得再做声了。这也是她一向的习惯,因为习惯沉默寡言,郑雄在家里一直将她叫做冰雪美人。

    放在以往,曾家的晚餐桌上,说话最多的是曾本之和郑雄。

    他们说的总是永远也说不完的甲骨文和青铜重器。既是师生,又是翁婿,还有几分像父子的两个男人,只要一提起这些话题,在放下筷子之后,还要泡上二十道普洱茶,直到曾本之突然看一下手表,也不管正在说着的话题有没有完,便像追赶小偷一样快步走进书房,这顿晚餐才算结束。大多数时候,曾本之赶回书房都是为了继续琢磨那几片龟甲,从地底下挖出来起,一些学者就一直为上面的几个甲骨文文字争论不休,至今没有定论。而琢磨甲骨文只是开头,最多半小时,接下来曾本之就会长时间地盯着悬挂在正面墙上的那幅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冥想。除此种种,再无别的可能。

    同曾本之这些时所做的怪梦相比,晚餐桌上的气氛更加怪异。按道理,像郑雄这种身份或者说是身价的人,能够受邀到庄省长家做客,学术至上的曾本之离官场政治很远,可以喜怒不形于色。然而,作为妻子的曾小安,读博士之前又在省政府外事部门工作,省政府一号官员对自己丈夫如此宠幸,却连问一声的意思都没有,那副心如止水的模样,好像自己是普京家的柳德米拉,或者是马英九家的周美青。受到曾本之和曾小安的影响,安静后来除了在七点三十分时提醒郑雄,别迟到,该出门了,再也没有特别关心的表示。

    总之,郑雄出门之前,曾本之没问郑雄如何会受到省长的家宴之邀,连看他的目光里也没有画问号。曾本之不问,郑雄就没有必要主动说什么,何况他还要赶在出门赴约之前,仔细设想与省长在家里单独见面可能涉及的话题。

    郑雄凌晨一点才回家,按理说家人都会存疑,一省之长不说处理那些由北京主导的事务,单单是准备去省内各种会议上发表重要讲话,批阅一百多个部门递上来的形形色色的报告,就够他每天从早忙到晚。哪有请人到家里闲聊,直到凌晨才放行的道理?奇怪的是,家里的人全都没有反应。

    郑雄回家时,至少曾本之是知道的,因为曾本之的书房里还亮着灯。郑雄曾打算敲门打声招呼,手都举起来了,忽然听见门那边一声长叹:“楚——”

    对曾本之深夜独自说出来的这个“楚”字,郑雄绝对不会听错。

    像精心挑选过,说话时的吐字发音还算规范的曾本之,保留了几个用特殊方法发音的字。最特殊的就是这个“楚”字,明明要发闭口音,曾本之几十年如一日地发成开口音。为此,不知被安静和曾小安笑话多少次,更不知被楚楚抗议和警告多少次。曾本之就是不改,还说只有如此发音,才是楚国的“楚”,楚学的“楚”,才是青铜时代的“楚”和惟楚有才的“楚”。前天晚餐时,楚楚还冲着曾本之撒娇,他的名字是闭口音的楚楚,曾本之若是再用开口音的楚楚叫他,就要罚曾本之将楚字的汉语拼音写一百次。曾本之当时答应了,喝了几口汤,再叫楚楚,提醒他别烫着时,曾本之还是将嘴唇张得开开的。曾小安当即创造了一个新概念,将曾本之的这种顽固不化,称为语言上的生态保护区。说到底,曾本之所说的“楚”字音,也就是黄州一带方言。人的一生,越到老年,后期训练出来的语言能力退化得越快,相反,那些童年时牙牙学语的方言,哪怕几十年不使用,也会自动成为一个人终老时最为流利的话语。活到七十岁,就应当不管别人如何听,只要自己说得舒服就好。曾本之是黄州人,自然觉得黄州的“楚”字说起来更舒服。

    郑雄将手举在空中,待“楚”的回音在寂静夜空中一丝丝散尽了,这才在那门上轻轻敲了两下,然后隔着门请曾本之早点休息,年岁不饶人,不要太熬夜了。

    郑雄在曾小安身边躺下来时,那只浑圆的胳膊就伸在手边。

    一股抚摸的渴望从郑雄心里油然而生。然而,一顶蚊帐从房顶吊下来,像金钟罩一样将曾小安从头到脚罩得严严实实的。郑雄放弃了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将自己的身子平放在蚊帐没有罩住的大床的另一半上。

    在进入梦乡之前,郑雄用较短时间将去庄省长家的情况回味一遍,重点回味的却是从庄省长家出来之后。很可惜,他不能不回味曾本之近乎**的一声:“楚——”这声长叹让郑雄经历了一天当中的所有兴奋之后,终于产生一种隐隐约约的不祥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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