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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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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〇叁 (第3/3页)

,只是示意让他看了信再说。

    马跃之将写在信笺正中间的四个甲骨文文字平放着看了看,又对着窗口的阳光看了看。他不太有把握地问:“这不是金文吧?”从曾本之那里得到明确的答案之后,马跃之依然有些犹豫地说:“前面一个字好认,一个人掉进坑里,有人伸手拉他起来,是为拯救的拯字。第二个字肯定是‘之’。第三个字好像是‘承’,最后面这个字,‘拯之承’这句话的思路来猜,应当是‘启’——对吗?”曾本之再次点头确认之后,马跃之才放心地表示,“这像是有人在发布预告,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了!不会是像一九四二年延安搞‘抢救运动’,或者像一九八三年要清除知识界的精神污染吧!”

    曾本之又将信封递过去。

    马跃之将上面的文字匆匆扫了一遍便叫起来:“看起来这个人比我还了解你。相识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还有周一下午四点半到东湖边临水赏花的雅兴。”

    曾本之说:“哪里有雅兴,只是图个清静。”

    马跃之说:“又不是研究青铜重器,这么轻松的事,也不叫上我。”

    曾本之说:“时间不长,也就那次曾侯乙尊盘出事之后开始的。”

    马跃之心里一愣,表面上还显得若无其事,再开口时,已将话题转回那封信上:“本之兄是要我帮忙判断写信的人是谁?写这封信的目的?”

    曾本之说:“是的,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马跃之说:“到底是大师,搞研究时甲骨文和青铜重器一起来。现在又想人与事同时弄清楚。”

    曾本之说:“跃之兄莫开玩笑,除了我,你是第一个看到这封信的,连安静那里我都瞒着没有做声。”

    马跃之说:“你真的没有与郑雄说?”

    曾本之不高兴了:“若是与郑雄说了,我就不会与你说。”

    马跃之会意地点点头后,一下子变得认真起来。

    他先从字开始分析,现在一般人写字都用电脑,用圆珠笔和钢笔的都越来越少,能用毛笔写字的人就更少了。全世界研究甲骨文的人只有五百多人,他们当中能用毛笔写甲骨文,而且还活着的大概不会超过十个。正因为人数极少,这些人便显得格外执著,为人做事也格外古典,只有特殊情况下,才会使用如此不合常理的招数。除此之外,在那些练习书法的人当中,也还有一些人专攻甲骨文风格。书法家写甲骨文,其技法无外乎是对原始甲骨文的模仿,普遍看不到几千年前的祖先为条件所限,只能用刀锋利器在龟甲或者牛肩胛骨上刻写的痕迹,其文字风格表象的暴戾、狂猛、犀利是那个时代文明的无奈,而非真的就是无奈的文明。夏商周时代的甲骨文,主要用于祭祀,用于朝拜天地和对不明事物的求知。这种时候,连五体投地、以身代牲的举动都心甘情愿,又怎么能够带着失敬的心态,用一些不雅的举止来表达景仰呢?

    曾本之收到的信中,虽然只有四个字,却没有书法家在对原始甲骨文刻意模仿时,误将粗暴、鄙俗、衰微当成风格的痕迹。相反,那种自然天成的峻傲瑰丽与深邃雄伟,恰恰体现了甲骨文时期,文明初步兴起的那种令人身心愉悦的景象。又因为甲骨文总共只发现两千多个字,其中还有相当部分至今无法辨读。信中的“拯之承启”四个字,正好是甲骨文所能够书写的。换做一般书法家,可能从金文、秦简或者楚简中找些字来替代,再不然就用拆字拼字的方法,写出甲骨文中本来没有的字,不用过于典雅的“拯之承启”,而换成直截了当的四个字:开始救人!据此判断,只有成天与甲骨文打交道,对甲骨文背后的历史与文化有较深研究的人,才能写出这种能够体现夏商周时代人文气节的甲骨文。

    马跃之的这些判断,曾本之深表认同。

    他自己也发现写信的人与平常人的习惯不同。

    曾本之在撕开信封的那一刻,虽然人在野外,风清水阔,也能闻到一股特殊的墨香。

    现在的人用毛笔写字,即便是书法家与水墨画家,早就习惯用现成的墨汁写字作画。这种墨汁是越新鲜越好,存放的时间稍一长,墨汁里的成分就会产生不良反应,且不说书写时的感觉会变差,普通人能察觉到的气味与色泽也会发生变化。现在的水墨作品,拿到手里是闻不到墨香的。

    曾本之收到的这封怪信却不同。

    仅从邮戳上的日期来看,已在邮路上走了三天。

    三天之后,曾本之将信函捧在手上时,先闻到一种幽幽的沉香。这不是荣宝斋等专营商店里卖出来的墨汁所能有的。只有用存放上百年的古墨现研现用的墨汁才具有如此芝兰之香。古墨是用松烟、油烟,再加入珍珠、玉屑、龙脑、麝香等名贵药材,经过一系列繁琐的工序,千锤万杵而成,否则哪会温软如玉,幽香恒久。

    曾本之举起信笺,让马跃之对着阳光看“拯之承启”四个字的墨迹,又用放大镜看墨迹中的物质。那些放大镜刚好能够分辨的颗粒,以一种细微之细,细微之微,极为均匀地分布在墨迹之上,如此质地好似马跃之研究了几十年的古丝绸。

    毕生专注楚学研究的曾本之和马跃之,对于纸的发明和使用,是起源于西汉早期的放马滩纸,还是开始于东汉蔡伦纸的历史纠结,原则上不会涉及。但楚学院里其他同事所做的相关研究,虽然不能详尽掌握,也时常有所耳闻。比如现在最流行的古字画辨伪,首要一项即是闻其墨香:古时的读书人用墨极为讲究,先贤们就更为挑剔了。如果在一幅号称某先贤的水墨作品上闻不到半点墨香,更不说有某种异味,从事这方面研究的同事,就会像对待垃圾一样扔得远远的,免得坏了自己的嗅觉。其次是看其墨迹:墨迹如何,首先在于研墨。研墨要重按轻研,手按在墨上的力量应稍重,按得轻,发墨就慢。研墨的时候则急躁不得,速度一快,墨粒就会变粗。此外还得身直向定,研墨时,墨与砚面要垂直,若是倾斜,研的时候墨易出角,这样的脆角很容易崩裂,形成墨团或者大颗粒,让墨质显得不均匀;所谓向定,就是说研墨时应始终按照顺时针方向,不能一会儿顺着来,一会儿逆着来,否则,墨汁中易起泡沫,影响书写的效果。

    看看研究得差不多了时,曾本之想起一句话:研墨如病夫,是说人有点毛病时,身体虚弱,其力度反而适合研墨。他觉得从墨迹上看,这墨是一位身体较为虚弱的人研出来的。马跃之倒不是特意抬杠,他笑着提醒说,古时文人还有红袖添香的习惯,妙龄女子除了陪着读书,重要的还是写字作画时,在一旁帮着研墨。因为女子的身手力度小,加上性格的柔韧,也是最适合研墨不过了。

    闻也闻了,看也看了,说也说了,笑也笑了,二人随后便认真起来。

    马跃之说:“本之兄心中肯定已有结论,只是还有点犹豫,所以想要老弟我助一臂之力,或者做个见证。”

    曾本之说:“说结论为时尚早,想请跃之兄做个见证的意思却是有的。这个时代,科技越发达,装神弄鬼的人反而越来越多!”

    马跃之说:“只要心里没鬼,别人再怎么装弄,也伤不了自己的半根毫毛。”

    曾本之说:“此话极是,我是要先弄清楚自己心里有没有鬼!”

    马跃之说:“岂止是你,我们这些人一辈子都在与死人打交道,确实有替自己弄弄清楚的必要。”

    曾本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与之前没有两样,他说:“你相信‘拯之承启’四个字,真的出自郝嘉之手?”

    曾本之总算亲口说出此前一直不愿说出的人名。

    作为人名的郝嘉二字,从古怪的信件现身的那一刻,就一直以红色印章的形式出现在用甲骨文写出来的“拯之承启”四个字的左下方。那红红的方块,一会儿像血的颜色,一会儿又变成早霞的色彩。一九八九年夏天的那个早晨,孤独地趴在混凝土地面上的郝嘉,正是在这两种颜色中既轰轰烈烈,又悄无声息地去往生命的终点。悄无声息是对公共社会而言,轰轰烈烈则是在许多人心里。

    马跃之反而将声调提高一些:“我也只能这样想了。若是郝嘉之外,还有人能与他媲美,那可真是高人中的高人!”

    二人都在小心翼翼回避的某个东西一旦被捅了出来,下面的话就好说多了。

    马跃之十分怀疑,一九八九年夏天去世的郝嘉果真能够变成鬼魂,二十年后将重新介入人间事务,要“拯之承启”什么?用现代汉语来说,他要“开始拯救”什么?从事楚学研究,免不了要参与一些考古活动,所谓考古,说绝对点就是挖掘古墓。迄今为止一些最为重大的考古发现,都是对那些大型墓葬挖掘的结果。当今中国被绝对禁止,但红黑二道最想进行考古与盗墓两类挖掘的历史遗迹,都是超大型王陵。这些年,曾本之听同行说过,也亲身经历过一些与鬼魂相关的灵异事情。有鬼魂和没鬼魂,这样普普通通的议论与幻想,对整个楚学院的同行来说,只是没有多少意义的笑料与谈资。

    说归说,马跃之与曾本之的想法一样,真正让他们觉得不安的或者说是难以把握的,是人为的装神弄鬼。为此,在整个上午的对谈之后,他们最终做了如下结论:郝嘉作为楚学院与他俩同辈的同事,死亡是毫无疑义的事实,人死是不能复生的。身为死者的郝嘉,二十年后,写给曾本之的信也是毫无疑义的事实,“拯之承启”四个字所表达的内容也是不能否定的。用他俩的话说,这两个结论,一个是矛,一个是盾。既不能说这样的结论,等于没有任何结论。也不能说,这是一点结论也没有的结论。郝嘉已经死于二十年前是一条线索,郝嘉死了二十年后突然给当年的同事写信又是一条线索。

    所以,在结论之外,还有一个结论。

    那就是必须耐心等待郝嘉再次来信。

    就算这种通信没有丁点重大历史意义,凭其看不见,摸不着的奇趣,作为死者的郝嘉也许会再试一次。

    从楚学院办公楼出来后,他俩在大门口握过手,正要分头走开,曾本之忽然紧走两步靠近马跃之:“柳琴再去汉阳时,你给我打个招呼。”

    马跃之将曾本之看了好几眼才回答:“你要收买我当狗特务,也得出个价呀!”

    曾本之说:“这哪叫特务,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孩子的动向,又不是侦察老伴有没有红杏出墙。”

    “我宁可去调查自己家的红杏,也不会去查曾本之的老伴,那不是自寻绝路。”马跃之一边说,一边将话题扭转了,“如果郝嘉真有灵魂存在,他一定知道今天上午我们谈话的所有内容。”

    曾本之想了想才回答:“对!鬼魂是无所不在的。”

    “等有了第二封信就好办了。不然,就像曾侯乙尊盘,天底下只有独此一份,说什么都不能不让人相信,但也不能不让人不相信!”

    像是说漏了嘴,马跃之突然打住,并且不等曾本之回应,便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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