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V2 敏敏 (第3/3页)
这个沉默的老人是什么身份?算了,你肯定猜不出,告诉你吧,他曾经就是一名倭寇!”那人这次罕见地没有借着话头和敏敏调笑。
“他告诉我,他曾是敷州国一名有名的武士,但性子刚烈,在与少主失和后当了浪人,而后又作为倭寇到闽浙一带抢掠。后来在攻城时被城头的红夷炮震晕,再醒来时就成了官军的俘虏。之后他被送到浙地的煤矿出了十几年苦力,后来让落石砸断了腿,矿监就着人将他到野地里等死,这时,正巧赶上我家邻居宦游之中途经此地,见他仪表不凡,就亲手救了他的性命,而后又收了他当家仆。
说起在敷州国的种种得意时,这人就会拧下树枝当刀,即兴挥舞一番。那时,我在读书之余已经跟着武馆里的师傅学了一段时间的刀法。
初时,我还嘲笑他舞的毫无章法,就如愚氓街头斗殴一般,但是,看了一会后,我便郑重地拜倒在地,求他传我倭刀之术……因为我意识到,如果将他手中的树枝换成刀,我连一招都接不下……于是,在那之后我便时时带着酒去找他学刀,倭刀术的招式特别简单,那人,啊,他的名字叫作岛森繁,他不仅让我用他削的木刀练习招式,还让我做各种看似与刀术风马牛不相及的练习,比如点茶……”
听到这里,敏敏笑得几乎将一口刚刚喝进嘴里的水喷出来。
“竟然让你学点茶!哈哈哈,你这个倭寇师父怕不会得了癔症吧!”
“还有更怪的呢,他还让我在盯着蚂蚁窝数里面的蚂蚁……”
“哈哈哈哈!”听到这里敏敏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大声地笑了起来。
“别笑…就刀法来说,无论招式再花哨,其目的都是为了砍中对手。发现对手的破绽,顺着破绽沿最短的距离、用最快的速度攻击对手,就是所谓倭刀术的奥义!
岛森繁告诉我,只要假以时日,每个人都能把招数练熟,那么对战之时决定生死的关键又是什么呢?就在于人能否做到‘无我’!
按照倭国的观点,只要排除头脑中对眼下所做之事的干扰,把身体的指挥权交给自己的内心,那么这件事肯定就能做成!而想要让脑子将大权禅让给内心,则需要日复一日的修炼……
两人在生死相搏时,必须隔绝脑海之中的种种杂念,比如恐怖、比如牵挂、比如怜悯、比如嗜杀,如果存着这些念头去和人打,手会软,腿会抖,刀会颤……因此,他让我点茶、让我数蚂蚁,其实就是为了让我的内心更加专注、笃定,以便进入‘无我’之境,其实,与其说是武道,倭刀术更像是修习一种禅境……”
“说了这么多,你的功夫究竟如何呢?一次能打几个人?”对于他所说的这些,敏敏有些不以为然,听哥哥们说,江湖高手之间过招,要么是凭武功招数巧妙高超,要么是靠内功深厚精纯,而这人所说的倭刀术,与其说是一种武术,不如说更像是庙中和尚们的日常所做的打作参禅……
“这个不好说,要分好多种情况呢,我刚刚说了,军阵之中,这倭刀术就用不上,丛枪戳来,箭雨落下,躲无处躲,避无处避,任你刀术修为再高,在那人海之中与寻常兵丁也无甚分别……
要是与人私斗,那么既要看对手是谁,也要看我当时的气势如何。还有诸如风的吹向、太阳的高度、黄昏还是白昼、山峦抑或是泥沼等等......能够影响打斗胜负的因素实在太多了,‘我能打几个人’这个问题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答案不是一成不变的。但是,要是对上外面那样的乱兵,我随随便便还是打得了五七人的!”
“略略略~”敏敏暗自做了个鬼脸。“好啊,你竟敢瞧不起我们黔贵的驻军!”
“事实如此,黔贵驻军没见过大阵仗,手上也没沾过血……”
“你呢?你手上沾过很多血吗?”敏敏打断了他的话。
“还好,战场冤魂不索命,所以我偶然间一个人在黑夜里听见有人嚎啕大哭,心里也不会感到特别害怕~~”
敏敏听他此言,思及昨夜的狼狈惶恐,忽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此刻,沉浸在这个尚未谋面的男人所发出的声音和气息中,她感觉内心十分笃定。
虽然此人与自己其实相隔甚远,虽然此人现下受伤无法动弹……“在他身边,似乎什么都用不着怕了吧!”
“你之前说,我们还要继续在这里待好久?”敏敏急匆匆地用一句废话打断了萦绕在自己胸臆之中的心猿意马。
“三四天吧!”
“好快啊……”敏敏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们一起来的伙伴之中,有一人前晚就连夜去往云龙报讯了,有一人去十六里铺等候,准备暗中助你们脱险,我则在这密道中养伤。这件事其实挺棘手,现在云山驻军并没有公开举旗造反、哗变,如果他们得知自己的计划全盘泄露,难保不会狗急跳墙。那样一来也麻烦得很。所以既要让他们以为一切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又不能让他们的奸谋得逞......这个分寸,不好拿捏噻!
但此刻,想必我的伙伴已经带着你们镇远军眷继续西行了,云龙驻军也应该很快就会知晓事态,向此地开拨平叛,郎中曾叮嘱我夹板需带满两百天,否则容易落下残疾,我现下虽然感觉已经快要痊愈了,但终究还差几天才满两百日。
所以,姑娘再等等看吧。等一切都结束后,我要在滇云待上一阵,与姑娘相距并不遥远,想来后会还是有期的……
所以姑娘不用感到失落,对月把酒之约,也不急在这一时!只是,日后姑娘会听说一些事,到那时是否还如现在这般对我青眼有加,可就难说了……”
“呸!”被说中心事的敏敏小脸通红……“你说对了!我就是着急见你,你不是动不了吗?那我就去找你,现在就去!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东东鬼!”
“万万不可!怀不可告人之秘者,最怕奸谋被旁人知晓,此刻,想必云山堡那帮家伙正在地面上逐屋逐户地搜捕你呢,你老老实实在这地道内待着吧,你要是贸然出去被他们抓住,我还得去和他们打杀,保不齐往后余生就变成残废了……不过我有一事不明,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大半夜的不老老实实睡觉,跑到那下寨堡门处作甚?”
“我去画画啊,像云门堡这样通体绿色的城寨,即使在黔贵也并不多见,我想把它画下来嘛!”敏敏往怀中摸了摸……“可惜,画本在逃跑时弄丢了,不然还能让你欣赏下本小姐的丹青之技!”
“既然这样,就权且先凑活着看看本公子的涂鸦之作吧!”
“你也会丹青?”
“会与不会,待姑娘品鉴后自行判定吧!”
不一会,一卷小皮本从石缝中掉了出来。敏敏伸手拿起。
“呀!这画……”借着透下的阳光,她发现此人的画技何止一个“会”字得了——着墨并不繁多,寥寥数划后,意蕴含而微露,初看时画风疏阔辽远,细品下又有蔚然深邃之境。画作之中既有山川景致,亦有风物人情,凡其所绘,皆不类黔贵风物。
有些画作旁还题有小字,但这些书法与画作相比,却不禁让人莞尔——字的间构,竟比镇远城里刚开蒙的小童生还差些。
“露华云倦沐夕烟
风流影落漫雪岚
轻解霓裳为君舞
一别入梦复经年”
敏敏轻轻地吟诵着这些潦草的诗句,画中,莽荒的冻原之上,一丛丛春花破雪绽放,苍凉与柔媚想依相伴,却并没有显出丝毫的突兀之感。
“世间竟有如此之地?”敏敏轻声问道。
“北地之北,辽东之东......岩浆在霜雪上沉睡了上万年,春日里,金达莱花穿过坚硬的熔岩,一直开往天际……”石壁那侧,他的声音如浓雾一般沉郁。
“这些,又是什么人?骑着不剪鬃毛的大马,臂膀上架着鹰,踏雪而行。”
“粟鞨人,宁公特粟鞨……他们骑的,正是大名鼎鼎的率滨之马,近千年前就是东夷上贡给中原天子的名马,那鹰,名曰海东青,是出名的猎禽……”
“啊!这个我晓得!猛禽从冰海中腾跃而起,翼下升出飓风,将镔铁之国吹得灰飞烟灭?”
“当年,镔铁之国要求女芝人进贡此鹰,女芝人不堪重负揭竿而起,一举灭了镔铁之国......这镔铁之国,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亡在了‘海东青’的翼下!行啊,小姑娘还挺渊博呢!”
“那是,本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这些粟鞨人,和史书中的女芝人,是同一种人吗?”
“女芝人所建之国四百年前被北虏韦兀人所灭,当年的女芝人,在这四百年间也一点点地都变成了宁人,只有一小部分仍然生活在东北边疆之外。
而现在我们所说的粟鞨人包含了很多人种,除了四百年前的女芝人外,还有通古斯人、索伦人、达斡尔人,这达斡尔人就是当年镔铁之国的后裔,当然,也有很多胡化的宁人。所谓的粟鞨人,其实就是朝廷对帝国东北边境外所有居民的统称……”
“镔铁人、女芝人,才不过四百余年,当年不共戴天的仇敌,就变成了同一种人......世事轮回,倒也有趣得很……不过,你画中的这些武士,看起来真彪悍啊……”
“北地苦寒,一切柔软的东西最终都会被漫长的严冬吞噬殆尽,只余下刚冷的那部分和冰雪融为一体。
那幅画,画的是粟鞨人‘打冬围’时的场景——几个小部落共同联手,将选定的山地围得水泄不通,然后骑马放犬将整座山的动物一起往预设的‘死地’中驱赶,在那里等待着它们的,是遮天蔽日的箭雨,不论是老虎还是兔子,只要进了围场,最终的结局都一样。”
“天!好残忍的围猎……这简直是打仗嘛!”
“对啊,所有的粟鞨男丁都是战士,因为他们的日常生活本来就和打仗无异。这样打猎也不是残忍,东北的冬天,足有六个月长,若是没有这些兽皮、油脂、兽肉,人们定然熬不过这漫长的严冬……”
“可是,那里的冬季好美啊!”敏敏翻开另一幅画,由衷地赞叹道!画中,夕阳下的雪松层峦叠嶂,团团地簇拥着一座浩瀚巍峨的白头雪山。
“我特别喜欢雪,虽然镇远、渝州也偶尔会飘起雪花,但是没看见这幅画前,我真不敢想象人间竟还有如此壮美的雪山!”
“哦,那张画中的山,名唤‘盖马大山’,山头终年积雪、洁白耀眼,山腰的森林苔原则和蓝天融为一体,所以整座山看起来就像漂浮在云端上一般。”
敏敏一边听他讲解,一边继续翻看着皮本中的画作。一张人物速写引起了她的注意,画中人,是一名粟鞨
女子,只见她手执硬弓向前眺望,长发似乎被林间的轻风所吹起,拂过她微翘的鼻尖。让她的侧颜看起来既冷艳,又倔强。
“她......是谁?”敏敏原打算这样开口询问,不过当这句话从嘴边飞出时,却变成了“这画纸好奇怪……”
皮本中的画纸,轻薄坚韧,非纸非绢,着实让人猜不出它的质地。
“哦,那是青桦树树干与树皮间的一层薄膜,粟鞨人喜欢就将它剥下来当纸用。”
“哼,粟鞨粟鞨,你对粟鞨的好感很深嘛!还你,没什么好看的!”
敏敏将画本卷成一圈,推还回了对面。
那人接过画本后一时间也不说话,整个密道里静静的,只有笔尖与画纸间若即若离的摩擦声——他似乎在画着什么。不一会,落笔声也停息了下来。
“你画了什么?”敏敏发觉,这种静谧会让时间变慢,在缓慢的时间里,心脏扑通扑通的跳跃声听起来似乎在一点点加速……这种感觉,让她有些尴尬……
那人什么也没说,把皮本又传了过来。敏敏翻开皮本,发现最后一页上多了一幅新画——如水的月光倾泻在爬满藤萝的关隘上,一只圆滚滚的小猫蹲坐在城头,静静地望月出神。
“这小猫好可爱!”一阵暖意从敏敏的心头泛起,这男人……好有趣!既然会用这种方式来哄我开心,算了,难得他如此费心,我姑且不追究他偷画番婆一事了……
这一天,二人又是在聊天中度过的。敏敏感到,在这个男人的心中,似乎有着一把由他自己锻出的标尺。所言所行,也一直都没有超出自己设定的尺度。因此,虽然他的口中时不时就会蹦出一些“非礼勿听之言”,但却并不招厌,反而给人一种洒脱不羁之感。
当然,他送来的板鸭和红糖糌粑也都很好吃……敏敏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生以来,似乎第一次对一个家人外的男人产生了好感!
“俗话说画如其人,你的画作颇有些俊逸出尘之风;可俗话又说,字如其人,你的字嘛,却又如此幼稚颓唐,你说,你的人究竟是如画一般,还是如字一般呢?”在临睡前,敏敏终于对他道出了这个让她纠结了一天的难题。
“嘿嘿,这个字嘛,我小时候写的还可以,但是后来手指上的老茧渐渐多了,手筋也受过伤,因此在握笔时就拿捏不好分寸与轻重了!”
“强词夺理!你手上的老茧,为何只会影响到你写字,而不会影响到你作画呢?”
“切,丹青靠的是天赋!我画画,从来都是用心去执笔!”听他这么说,敏敏一时间也有些语塞了。
“我原本也有一卷画本,可是在前夜奔逃时却遗失了……”
“哈哈哈,真想从某人的画作中去窥探一番某人的少女之心!我决定了,明日再养一天,后日早晨就把夹板卸了,然后从下寨进密道和你会和,这样日日思君不见君,时乃人世间最煎熬的情境无二!睡吧,今夜早点睡,骨折处也就恢复得好些!”
不一会,石壁一侧传来了低沉的鼾声,敏敏微微一笑,裹紧了身上的披风。一夜无梦,当她第二天醒来时,那人似乎仍在沉睡。
“应该去找找我的画本,都两天了,想必追我的人早都撤走了。有人必定欲杀我而后快云云,八成是他瞎编的......嗯,他其实是不想我一个人去云龙求援,留他自己孤零零地待在这阴森的密道里......”
敏敏思虑已定,就蹑手蹑脚地朝密道外走去,那画本,想必是掉在自己跌跤的台阶处了!
仍然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敏敏小心翼翼地走在下寨的小巷中。当她转过第一道石墙后却猛然发现,逼仄的巷弄里,一小队兵丁正百无聊赖地靠墙晒着太阳!
那些兵丁也发现了她,双方一时间都是一愣,呆呆地互相看着......
“这些人不是镇远的兵!”还是敏敏率先反应了过来,她一转身,就向密道处跑去。众叛军一愣后,也发了一声喊呼啦啦地追了过来。
“那小女娃从那里钻进去了!”
“哈哈哈,原来有地道啊!入口就在这里,这小女娃跑不了了!”
这一次天光大好,以至于敏敏搬动机扩逃进密道的过程被追兵看得一清二楚,几名叛军紧随在她身后,依样进入了密道。
“救我!”
敏敏拼命地奔跑着,马上就要到中寨的塌陷处了......身后脚步声越发嘈杂、喊声也逐渐逼进,敏敏情急之下不由得大声呼喊,可是密道内却并没有传来她想听见的回应……
“救我 救我 救我 救我”
敏敏背靠塌方,声音中带着颤抖,可是塌方的那一侧,此刻却全然了无生息。
这真切的呼救声,着实将正在朝她步步逼来的叛军吓了一跳。但是当众人发现不管敏敏如何呼救,这密道之中却仍旧不见余人回应时,便一齐放松了警惕,笑嘻嘻地围拢了过来。
“小女娃儿!喊破喉咙也没人能来救你!老子们这两天可是好一番把你翻找!没想到你竟藏在这样一个隐秘之所!”为首一人身高五尺不到,年纪似乎在三十上下,一把不轻的雁翎刀斜扛在他的肩头。
“对啊,对啊 ,还好这小女娃儿自投罗网了,不然要咱们如何向千户大人交差啊。”众人纷纷附和道。
“小女娃儿长得还不赖呢!”一名四十多岁的叛军笑嘻嘻地将手伸向了敏敏的脸蛋。
敏敏啪地打开了这只油腻的小手,对为首之人说道:“我是黔贵驻军的家眷,我的父兄与各位有同袍之谊,如今虽然双方战线不同,但往昔却并无仇怨,在我看来,你们依然与我的父兄无异。谁人家中没有妻女妹子,你们为了所谋大事抓我、杀我,我都认!但是,却不许欺凌我!”
这样一番义正言辞的陈述,让乱兵中为首的那人频频点头。
“你放心,黔贵军兵绝不会欺凌友军的家眷。但是,你知道了不该知晓的东西,我们要把你带回屯堡听副千户大人的处置!你老老实实地跟我们走,我们不绑你!也不为难你!如何?”
那个为首的,正是云山堡总旗官兰齐,眼前女娃的一番话让他想起了自家的妹子,的确,同为黔贵驻军,即使刀柄相见,彼此间也应存有几分香火之情……
在返回云山堡的路上,兰齐不仅没有绑缚敏敏,还匀出了一匹马来供她骑乘,与来时的绵绵细雨不同,这一刻,春日的暖阳温和地抚慰着驿路旁的群山,和风中,众叛军一边赶路一边悠然地唱起了山歌。驿路间空空如也,想来云龙那边也一定知晓了这里的异动,和作乱的云山堡一样,派兵截断了往来的商旅。
敏敏呆呆地坐在马背上,心中越发觉得栓塞。
“哎,终究是萍水相逢之人,而且隔着墙壁他也做不了什么……”
虽然这样开解着自己,但绵软的无力感却依然向敏敏袭来,她晓得,这种让人绝望的泄气与委屈,并非完全来自于自己的大意被俘。
她并没有指望那人就应该拼上性命前来救她,但是,对于他刚刚表现出来的沉默与冷淡,敏敏却仍旧无法释怀,有那么厚的一堵石墙隔着,他竟然还是连声都不敢发!而自己在这两日间,竟然还对他渐渐……
“啊!!!!”想到这里,敏敏不由得懊恼地大喊了一声。惹得押送她的六名叛军面面相觑……
“女娃儿,你不要怪我们!我们要是不这么做,就得去关外的大雪里喂狼,我们实在是不想让我们的家人孤零零地在这世间受人欺凌……”与敏敏并辔而行的兰齐心下涌起一丝不忍。然而关于兰齐所说的话,敏敏却并未留意。此刻在她的脑中转来转去的,仍然是那人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剪影……
沿驿路再行三里,就应该是堡外的密道出口了……他现在,在干嘛呢?怕不会是怕我供出他来,已经悄悄拆掉夹板一瘸一拐地逃跑了吧……
哼,你也太小瞧本姑娘了!
不甘、不舍、幽怨、委屈、失落……这些情绪一股脑地充斥在敏敏不大的身体里,搅得她心乱如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见王子……
耳边似乎又出现了他的歌声,敏敏发现,最让她不愿面对的,其实是在自己的心中,已经暗暗地将他当成了歌中的那个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哎呦,摔死老子了!”
突如其来的一阵人喊马嘶终结了敏敏混乱的思绪。抬眼看去,队伍前打头的一骑,此刻已连人带马滚倒在驿路中央,队伍随之出现了一阵小小的混乱。
众叛军纷纷下马,七手八脚地将被坐骑压住了腿的兵丁从马腹下拽出,那匹摔倒的滇云小马发出阵阵悲鸣,兀自在路中不住地腾挪着,但却是再也没法站起身了——马的左前腿上夹着一个生了锈的大铁夹子,是侗人捕猎野猪时常用的。但是这玩意,怎么会出现在驿道上呢?
“这帮侗蛮越来越不像话了!竟敢在官道上下猎夹!这云山堡要是没咱们驻守,用不了几天,侗蛮必反无疑!这马的马腿已折,没球用了,扔这别管了!小林子,你去和那女娃儿骑一匹马!”
众人一阵哄笑,纷纷说小林子这一跤摔得值,要不然像他这般的粗鄙军兵,一辈子也别想和千户家的小姐粘上边!在众人的笑声中,小林子红着脸向敏敏走去。
就在此时,小林子感觉一阵劲风从耳边划过,紧接着一些湿湿的东西溅到了他的脸上,他正要抬手去擦,却发现半步之外的兰齐正在没来由地平平向后飞出,小林子懵懵地站在原地,与站在身边的宋三川面面相觑,任由那粘稠的液体流进嘴里,好腥……
此时,在小林懵懂的瞳孔中,宋三川的模样也在突然间改变了——这次他看清了,一只类似小铲子的箭头蛮横地撕裂了宋三川的眼角,斩开他眼角后的头骨,撞飞了他的小半个脸庞……
“敌袭!敌……” 一个乱兵扯着嗓子大喊起来。但是没等第四个字出口,一枝羽箭就从他的口中钻入,将他牢牢地钉在了身后的银杏树干上,喷涌的鲜血,染红了箭尾处颤动不休的翎毛。
“好机会,逃!”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脑海,敏敏就被因受惊而人立起来的坐骑掀下了马背,她爬起,刚巧与呆若木鸡的小林子四目相对,一瞬间,小林子空洞的眼神中闪过了一抹凶光。 他一把将敏敏拽进怀中,用匕首抵住敏敏的咽喉,继而又将整个身体蜷缩在了敏敏的身后。
余下的两个乱军并排躲在横卧在驿路中央的瘸马身后,驿路间又恢复了平静,除了伤马的悲鸣,便只有阵阵松涛声穿行于林间。
良久,一名乱军摸索着从瘸马马鞍处拽下了一张弓及一壶箭,他伏在瘸马身后,胡乱地朝前攒射着,直射得前方得山林飒飒作响。射出几箭后,此人胆气渐盛,渐渐探出身体,试图找寻敌人的踪迹,然而,一枝不识趣的飞箭迅速地插进了他咽喉,终结了只在他体内存留了短短数息的勇武……
“小林子,快他妈砍那小娘们一刀!”瘸马后余下的那名幸存者,说话已经带上了哭腔。
“奸贼,日拉坟地赶紧自己走出来,不然我兄弟就一刀刀活剐了那女娃!”那兵丁仰天大喊道,然而,拿在小林子手中的钢刀,却似有千钧之重——颤颤巍巍的刀刃始终在敏敏颈前乱晃,却始终无法向前再移动哪怕是半分的距离。
弓弦之声再次响起,两枝铲箭气势汹汹地打断了幸存者的叫嚣,箭刃贴着瘸马的马背平平飞过,如剔骨尖刀一般从马背上连皮带肉地切下了两块薄薄的肉皮,瘸马吃痛之下猛地向前一窜,竟然靠着剩下的三条腿顽强地站了起来!
原本伏在马后的乱兵就此失去了遮挡,裸露在空气之中......追命利箭旋即如影而至!
六名乱兵,瞬息之间就只剩下了蜷在敏敏身后的小林子一人……
林中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猛兽捕猎时低沉的咆哮,时高时低,忽远忽近,小林子如筛糠般颤抖起来,终于,他哇地一声抛了匕首,跪在地上大哭起来……两枝羽箭先后飞来,第一箭斩断了小林子的左小腿,第二箭又切下了他的右臂。小林子滚倒在地,无声地抽搐着……
驿路再次平静了下来,敏敏惊愕地站在原地,不久,右前方的密林中响起一阵窸窣,一个人影慢慢地走出林际,春日的暖阳浓烈而明艳,迎着阳光,敏敏的视线有些模糊,即便是眯起眼,也还是没法看清来人的样貌。
那人行走的极其缓慢,似乎还拄着一根拐杖,哦,那不是拐杖,是一根大树枝……他在敏敏身前十步停下,敏敏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在满地疮痍之间,一丝浅笑从她的嘴边绽出……
“能不能听点话!不让你乱跑你偏要乱跑!哎,你还笑?傻夫夫的……”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敏敏轻轻一跳,扑进了他的怀里……好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