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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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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0章 (第3/3页)

还回城里,咱们桃花诗社还要办下去……林黛玉是林黛玉,曹雪芹是曹雪芹,总不能就把个‘花’真葬了。”

    恰好玉儿提着一筐子冻梨进来,把筐子往小四方桌儿上一搁,说道:

    “嫂子,我拿来的梨放在小桌儿上,梨下面还有风干茄子蒂儿,炒腊肉是盘好菜。外头又在飘雪,今年的冬雪下得真黑虎,下个不停――我说曹爷,你本该去中状元当翰林的,你们就不能拣着吉利的说?什么死呀活呀,赤口白牙的,是什么话?”

    “玉儿说的是,咱们不说这些了!”敦诚也和玉儿相熟的,笑道,“今儿是大年三十,你和芳卿好好过个年吧。‘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你就捡好事儿想想,说不定身体恢复就快了。”

    “羹调未羡青莲宠,苑召难忘立本羞,这是宜泉写给我的一首诗中之句。”曹雪芹像热病患者一样,扎得一脸通红地说道,“我曹雪芹生不逢时,脾气又怪又倔,谁能体谅我一片苦心啊!我是从污泥浊水中长出来的,就像一杆亭亭玉立的荷花。惟其深知我们曾经生活过的大家族、所耳濡目染的皇室宫廷,看似繁华,实际上全都是沆脏腐败的污泥浊水;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全都扒灰的扒灰,**的**,奸杀的奸杀,可怜‘大观园’‘小观园’里那些贫弱无力的红颜少女,可恨煞那些大大小小的奴才,奴才的奴才,织成了一张扼杀人性、良知的网,我们都在这张网里不能自拔。”

    “是呀,你说的是。”

    “敦诚,你是最知我的了……”

    “雪芹兄,”敦诚见雪芹回光返照般地激动,怕他说话太多伤神,劝道,“你就安心养着吧。”

    “说这些,是让你懂我的《石头记》,懂我为什么连皇帝画苑的召请,我都不屑一顾。‘琴裹囊声声漠漠,剑横破匣影徐徐’,那也徒作‘易水之吟’了。我是怕,一时我有什么……”他看一眼正往神案上摆果子的玉儿,放低声音道,“我是怕有不测之事,这一腔多情,就只好‘翠叠空山晚照凉了’,连我的书稿都成残本。”

    敦诚苦笑一声,说道:

    “我比你大,还不肯这么胡思乱想呢,好生养着,我不久就来的。”又劝慰几句,便告辞出门。

    临走时,曹雪芹抖抖索索,从胸前衣兜里摸出一张纸条塞给他,他来不及看,就乘车而去。

    敦诚怎么也想不到,他这一走,竟与几十年的挚友曹雪芹成了永别。雪芹关于《石头记》的那番话,也成了他的临终遗言。回光返照,回光返!看着敦诚出了门,传来大车轱辘压在雪地上的吱嘎吱嘎声,曹雪芹便轻轻合上了沉重而疲惫的眼皮……

    眼前一片漆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黑得透心儿凉,接着便觉是全身发冷。这种冷,冷得像被浸在冰河里,像赤身裸体被抛在空旷无人的冰窖里。他极力挣扎着,想动动身子,想说话,但那冷气似乎灌注进了四肢百骸。那冷酷的世界冷酷的人心,像瘟疫,像在村子里肆疟漫延的天花病毒,浸入他的五脏六腑,把他的心也冻结起来。眼前的一切变得愈来愈模糊缥缈,壁上的灶神、门上的钟馗,案上的墨砚纸笔和被他视如生命的《石头记》残稿,全都飘了起来,似一缕轻烟,飘出窗外,在白茫茫一片荒坟野冢间跌跌撞撞地飘啊,飘啊……

    他自己也飘了起来,随冷酷的世界冷酷的人心像瘟疫像在村子里肆疟的天花飘了起来,如一缕云彩,飘向冰冻的天空,黑暗的世道,混沌的地狱……他飘累了,微微叹息一声,喃喃说道:

    “好冷啊……”

    飘呀,飘……

    梵音寺的钟声响了,悠扬而又浑浊,在匝天的雪幕中回荡震响。宣告乾隆二十八年的结束,二十九年的到来,通济河冻晕了的白桦林子处,从那三间茅屋连界墙也没有的空荡荡的屋子里,传出悲天抢地的嚎哭声……

    曹雪芹死了,一代文豪悲惨地默默地死了。但是他用心血疑铸成的厚厚的《石头记》(后改名《红楼梦》),注定要像一块深重的石头,砸向当朝,砸向遥远的未来,砸向封建皇朝的心窝!

    敦诚回到家,在烛光下,方展视曹雪芹临行时塞给他的那张纸条,原来那是雪芹自题画石诗一首:

    爱此一拳石,

    玲珑出自然。

    溯源应太古,

    堕世又何年?

    有志归完璞,

    无才去补天。

    不求邀众赏,

    潇洒做顽仙。

    曹雪芹走了,永远地走了。他的不朽煌煌巨著,经过敦诚兄弟、钱度、刘啸林、脂砚斋等朋友的斡旋,终于在南京得以问世。

    由于《红楼梦》以贾、史、王、薜四大家族的衰亡史为主线,全面深刻地概括了大清朝康、雍、乾三代由所谓盛世转衰落,最终必然走向败亡的历史,既震撼了当代,也震撼了未来。

    乾隆听说有这样一部书,立即派钦差大臣去南京收缴销毁,清查参予《红楼梦》刻印、出版、分发等方面的有关人员,又制造了乾隆年间一次空前的文字狱。曹雪芹的遗孀方卿,幸得在诸多朋友照应下,离开了张家湾,才得以免遭其难。

    但是,《红楼梦》以它警世骇俗的思想内含和无比艺术魅力,还是在民间流传开来。当年雍正政治上的死敌允禵的孙子永忠,在曹雪芹死后,读到《红楼梦》,心情十分激动地写下一首悲悼诗:

    传神文笔足千秋,

    不是情人不泪流。

    可恨同时不相识,

    几回掩卷哭曹侯。

    而另一位清皇室宗人、乾隆的堂兄弟弘旿说:“《红楼梦》非传世小说,余闻之久矣,而终不欲一见;恐其中有碍语也。”从皇室成员不同的反响足可看出,《红楼梦》中四大家族的兴败,确乎浓缩了大清朝康、雍、乾三代的社会现实,才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冲击力。

    《红楼梦》在乾隆统治时期出现不是偶然的,它如一面镜子,折射出曹雪芹所生活的康、雍、乾三朝的卑污、奸恶、虚伪、腐败的皇权,必定由盛至衰,最后败亡,“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且看《红楼梦》第四回《葫芦僧判断葫芦案》,其中有一节文字,形象地描绘了清皇朝各级臣工官吏的所谓“护官符”,文曰:

    凡做地方官的都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

    最有权势极富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

    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边性

    命也难保呢!――所以叫“护官符”。

    这话虽出自葫芦僧之口,但对刚刚靠“贾府王府之力”补升了“金陵应天府”府尹的贾雨村来说,却是活生生的现实。因为他上任遇到的“欧伤人命”的“葫芦案”的主犯,就恰恰是“四大家族”之一的薜府子弟、“呆霸王”薜蟠。对金陵贾、史、王、薜四大家族,“护官符”记载着这样的俗谚口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这四大家族,也折射出大清朝财富是如何聚敛在皇帝和皇帝的各级奴才走狗手中。当年康熙爷南巡、乾隆爷南巡,所耗斁的名义上是国库和大贵族供奉的银子,实际上都是从“千里饿殍”身上刮去的民脂民膏。

    皇帝是家天下,各级官吏皆是他的奴才,皇族和奴才在朝廷、地方为官,连成一张无所不容的大网,党连亲伐,一损皆损,一荣俱荣,横霸一方,无人敢惹。薜蟠打死了人,可以没事人一样扬长而去,“这人命些些小事,自有他弟兄奴仆在此料理”。而贪赃枉法的官吏,却“徇私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杀人者薜蟠也就逍遥法外,到京城继续作恶去了。

    这短短一节文字,曹雪芹就深刻揭露了封建皇权政治的黑暗、非人道人性的本质,揭露了所谓“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的残酷血腥真面貌了。

    故《红楼梦》是警世的呐喊,是人性人道的呼唤,数百年后依然是中国文学中的瑰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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