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说谣传宫闱惊帝心 探病榻兄弟交真语 (第3/3页)
,副都太监历来兼养心殿总管,因与皇帝近在弥密,俗号“天下第一太监”,一会儿工夫说开革便都开革了,且是天上掉下来一般,就落在了自己手中!他暗地在自己腿边使劲拧了一把,才晓得不是梦,但毕竟迷离恍惚,怔了半日方道:“这是主子恩宠信任,是奴才家祖坟头儿上冒青气了……”这才想起没跪,忙趴下磕头:“奴才虽说是个酱尸,也晓得尽忠报国——”
“酱尸?”乾隆诧异问道。
“啊啊——”王廉不知哪句话又说错了,忙解说道:“有一回碰见纪昀大人,他说的,太监都叫‘腌尸’(阉寺)——可不得使酱去腌?”
乾隆本来一肚皮的闷火,倒被他逗得一笑,摆手道:“你不要啰嗦了。嗯——明早宫门启钥,你传旨内务府慎刑司,王八耻身为六宫副都太监平日游嬉荒唐办差不力,为首信传谣言,着发往奉天府故宫听候管教;卜义、卜信、卜廉、王礼、王廉着发喀喇沁左旗听图里琛约束;圆明园白金汉宫、土耳其宫、莫斯科宫、葡萄牙宫人,悉数发辛者库浣衣局当差,待勘定遴选后再行发落!”
“喳……”
“内务府接旨即刻押解发送,不得滞留!”
“喳!”
“你天明去慈宁宫,禀知老佛爷,朕要去和亲王府探望你五爷,下来和外头臣子议事,到晚间再过去请安。完了你到和亲王府回旨。”
“喳!”
乾隆委顿地立起身来,无声叹息了一下,又吩咐道:“去瞧瞧陈氏和二十四婶,朕心里烦极了,要没睡,过来说会子话——其余的人散了罢!”
因为天冷,久病不愈的弘昼已经近一个月没有起床了。听王保儿在耳畔轻声一句:“五爷,皇上瞧您来了。”身上一乍惊醒过来,看门角那座自鸣钟才指不到辰初,骂道:“我操你娘!催我吃药用这法子!”又一转眼,见乾隆挑帘进来,不禁眼睫毛倏地一抖,说道:“混账!快扶我起来——怎么不早点禀报?”他在被中挣喳了一下想坐起来,一软又躺倒了,王保儿急忙过来从背后轻轻他。
“你别动,就这么躺着!”乾隆向前跨了一步,扶弘昼躺下,王保儿在后用大迎枕替他垫高了些,乾隆又替他掩掩被角,笑道,“是我不许他们禀。我们自己亲兄弟,你病得这样,迎起迎坐闹虚文儿做什么?”说着,坐了床边,用忧郁的目光打量弘昼。
弘昼本来就瘦,两个多月不见,已经干枯得像具骷髅,眼窝、两颊都可怕地塌陷下去,黝黑的皮肤泛着姜黄色,松弛地“贴”在脸上,两臂腕双手十指骨节宛然伸露在被外,也是芦柴棒似的全是筋骨,没有肉,只一双三角眼仍旧熠熠有神,不住地眨巴着看乾隆,良久,“唉”地长叹一声,说道:“皇上,这回兄弟可是要走长道儿,玩不转了……”他喘息一下,又道:“前日老纪来看我,跟我说人天性命顺适自然,不到寿终不作司马牛之叹,我说我知道,天津卫人的话,不到哽儿屁朝天时候儿不说短命话,到了时辰自自然然走。别看你那么大学问,想事儿差得远呢——风萧萧兮城里寒,咱到乡里热炕边……”
他达观知命,身子委顿至此,命如朝露游丝,还能如此调侃诙谐,乾隆又是欣慰又是难过,竟寻不出更好的话抚慰,半晌才道:“话虽如此,先帝爷就留下我兄弟两人,我还是切盼你早点恢复康泰。你再有个好歹,我真是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的。”弘昼古怪地一笑,说道:“皇上……瞧您气色,昨晚一夜没睡。这么大个天下,外头山川人民,紫禁城里深池密林,什么事没有,什么人没有呢?《红楼梦》里头海棠花开的不是时候,贾母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您最英明的,仁智天纵圣祖爷也比不了,有些小事不妨糊涂些子……你也是年逾耳顺的人了,只要不是陈胜吴广揭竿儿,万事不着急,不生气,不大喜不大悲,就是臣民们的福气……”乾隆听了点头,他目光游移着,扫视满屋里一叠叠佛经、《道藏》、《古今图书集成》,还有一摞摞半人来高的手稿,都是弘昼手抄的《金刚经》之类,起身翻了几本,什么“麻衣”“柳庄”的相书,《玉匣记》类的民间俗书应有尽有,不禁一笑,却对王保儿道:“你带人回避一下,我和你五爷说几句体己话。”王保儿答应一声,嘴一努,所有的太监老婆子丫头都肃然退了出去。
“皇上,”弘昼目不转睛盯着乾隆,讷讷问道,“出了什么大事儿?”乾隆沉重地点点头,仍回床边坐了,沉默半晌才说道:“算是不小一件事。还没有坐定查实——查实了就得废了这个皇后。我是满腹的苦恼,也只能在我兄弟这里诉诉……”说着,便拭泪。弘昼惊悸地颤了一下,说道:“……皇上,您精熟二十四史……这真的是非同小可!前明四大案里,就有‘移宫案’。几百朝臣齐给您跪到乾清宫,请您收回旨意,您该怎么料理?册封废黜皇后那是震动天下的大事,宫闱里头有些事说不清道不白,要给人说闲话的……”
乾隆点头,叹道:“这些我都想到了,昨晚一夜都没睡。不见见你,我也无心见人办事儿。那年,我南巡,你在北京闯宫,救颙琰子母,我还疑你大惊小怪,谁知竟是你对!”因将昨晚建福宫夜审太监的情事端详说了,又道:“家丑不可外扬。但你思量,真有这事,她这皇后还作得么?我……我六十多岁的人了,这么个离心离德的人朝夕伴着,还要一道儿葬进陵里,受得了么?可是,要抖落出来,也真不敢说‘善后’二字啊……”
“听这些事,这头发根儿都往起炸……”弘昼已是目光炯炯,消瘦的头颅神经质地颤抖着,沉默许久,说道,“尽自骇人听闻。我还是劝您镇定,千万别着急上火……”他无力地喘息了一阵,又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这是紫禁城,是天家!唉……皇上,不能忍也要忍一忍,能忍不能忍之事才是大丈夫啊……和太监勾搭我还觉得能容;要是害我的皇侄儿,我心里的怒恨跟您是一样的……可皇上,这抖落出来是有害大局的。眼前处分太监查明事由,您做得对……要废掉她一是不能有冤枉,二是要看时机——不要用‘秽乱中宫’这个罪名儿。这就要等,等她出了别的错儿,换个罪名整治……”
乾隆没有说话,弘昼说的这些都是他想定了的,大清早的打驾到和亲王府,与其说是来问计,不如说是来“求慰”。他一肚子的孤寂、沮丧和愤恚像洪水憋得太满,将要溢出来的海子冲崩回不溢洪不排泄,脆弱单薄的堤岸就会崩溃决洪,把一切都冲得一塌糊涂……经弘昼这一番譬讲,和自己想的居然都合若符契,他既自喜“能忍”,又觉得这个弟弟聪敏,能与自己知心换命。见弘昼身体羸弱命数危浅,不定哪一时就会撒手而去,转又悲怀不禁难以自已。感伤了一会儿,乾隆说道:“和你说说,我这会子好过多了。人家小户出了这种事,还能哭一哭,闹一闹,砸家具打架写休书一哄儿算完,我呢?还得装没事人,装成个任事不知道的——大傻瓜,还要让人瞧着‘英明天纵’的不得了!”“那是四哥您太认真了……”弘昼用过了劲,变得格外精神不济,耷着单泡眼皮强打精神道,“这都是你一辈子没受过人欺的过。铁门槛里头出纸裤裆,哪一朝哪一代没有这种事呢?唉……我要身子去得,再顶一回泔水缸,还能帮您一把。可惜是个不成了……能在人间再过一个正月十五,我就心满意足……”乾隆忙抚慰道:“别说这种短话。我原也听你病重,来看看觉得竟不相干。春打六九头,打了春草树发芽,一里一里就好起来了。别忘了你是火命,木旺了火也就旺了,要紧是不要再受寒伤风感冒的,要信太医的,别只管搬神弄鬼的折腾……要什么东西,大内只要有,只管派人去取……”说罢含泪起身,“我回养心殿办事去了……”
“不胡闹,不折腾了,不折腾了,折腾到头了……”弘昼似醒似梦喃喃谵语,他的脸色变得异样灰败黯淡,听见乾隆要走,忽然又睁大了眼叫道:“皇上——”
乾隆转回了身。
“要禁鸦片!”弘昼似乎始终心思清明,努着嗓子道,“我这病就打这上头不治的,十六叔,老果亲王,抽上了就没个救……叶天士是个神医,也死在这上头……这物件太毒……太厉害了……”说着,已沉沉睡去。
……一连几天乾隆没有离开养心殿。真正撂开了手不理后宫的事,一阵烦躁过去反而提足了精神,一头连连督促李侍尧筹办元宵太后观灯盛典,命纪昀于敏中李侍尧召集兵部、刑部、礼部、户部御前会议,直接听司官禀报西部军事、内地白莲教匪异动情形,连春日青黄不接时贫瘠地方赈恤种粮牛具都详加研究,又调集新校的《四库全书》,耳中听政务,笔下手不停挥批折子写诏书,连原来积得几尺高压在养心殿里的闲案、不急之务都批了出去。又推“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诏令大酺天下,六十岁以上老人元宵节每人一斤肉一斤酒一串钱,所有鳏寡孤独废疾人等分发口粮一斗,以示孟子“与民同乐”之义。乾隆平生勤于政务,但像这样无昼无夜坐在养心殿心无旁骛批折子见人毫不倦怠,还是头一回。两个军机大臣跟着手忙脚乱,六部里也是人仰马翻,乾隆借公务排遣积郁,忙得兴起,也就忘了心中苦恼。
正月十四中午,阿桂返回了北京。听说他递牌子请见,乾隆竟不自禁腾地下炕,指着外头道:“快叫进!”片刻之间,他高兴得脸上放光,悠了两步,又觉得自己有些失态,端了茶杯坐回炕边椅上,啜着茶静心专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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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牌,一种纸牌游戏,常用来占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