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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有什么病了吗?不能光让它下『奶』卖钱就不顾了它病的。”主人说:“是该看看医生的。”牛听到这儿,眼泪倒要流下来了,它确实是病了,身子乏力,不思饮食,尤其每日进城,不知怎么一进城门洞就烦躁起来,就要想起在终南山地的日子。是啊,已经离开牛的族类很久很久了,它不知道它们现在做什么,那清晨起着蓝雾的山头上的梢林和河畔的水草丛里的空气是多么新鲜啊!鸟叫得多脆!水流得多清!
它们不是在那里啃草,长长的舌头伸出去,那么一卷,如镰刀一样一撮嫩草就在口里了吗?然后集中了站在一个漫坡上,尽情地扭动身子,比试着各自的骨架和肌肉,打着喷嚏,发着哞叫,那长长的哞声就传到远处的崖壁上,再撞回来,满山满谷都在震响了吗?于是,从一大片青草地上跑过,蚂蚱在四处飞溅,脊背上却站着一只绿嘴小鸟,同伙们牴开仗来它也不飞走吗?还有斜了尾巴拉下盆子大一堆粪来,那粪在地上不成形,像甩下的一把稀泥,柔和的太阳下热气在腾腾地冒,山地的主人就该骂了,他们还是骂难听的话吗?难听得就像他们骂自己的老婆、骂自己的儿子时那样难听吗?牛每每想到这些,才知道过去的一切全不珍惜,现在知道珍惜了,却已经过去了。它又想,当它被选中要到这个城市来,同族里的公母老幼是那样地以羡慕的眼光看它,它们围了它兜圈子撒欢,用软和舌头『舔』它的头,『舔』它的尾;它那时当然是得意的。
直到现在,它们也不知在满天繁星的夜里从田野走回栏圈的路上还在如何议论它,嫉妒它,在耕作或推磨的休息时间里又是怎样地想象城市的繁华美妙吧!可是,它们哪里知道它在这里的孤独、寂寞和无名状的浮躁呢?它吃的是好料,看的是新景,新的主人也不让它耕作和驮运。但城市的空气使它窒息,这混合着烟味硫磺味脂粉味的气息,让它常常胸口发堵发呕。坚硬的水泥地面没有了『潮』润的新垦地的绵软,它的蹄脚已开始溃烂了。它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力气日渐消退,『性』格日渐改变,它甚至怀疑肠胃起了变化。没有好的胃口,没有好的情绪,哪儿还有多少『奶』呢?它是恨不得每日挤下成吨的『奶』来,甚至想象那水龙头拧开的不是水而是它的『奶』,让这个城市的人都喝了变成牛,或者至少有牛的力量。但这不可能,不但它不能改变这个城市的人、这个城市的人的气氛,环境反而使它慢慢就不是牛了!试想,它在这里常常想回到山地去,如果某一日真的回去了,牛的族类将认不出它还是一个牛了,它也极可能不再适应山地的生活吧?唉唉,想到这里,这牛后悔到这个城市来了,到这个城市来并不是它的荣幸和福分,而简直是一种悲惨的遭遇和残酷的惩罚了。它几次想半夜里偷偷逃离,但新主人爱它,把它拴在她屋里,它逃离不了。当然也觉得不告诉她个原委逃离去了对不起她。
可惜它不会说人话,如果会说,它要说:“让我纯粹去吃草吧,去喝生水吧!我宁愿在山地里饿死,或者宁愿让那可怕的牛虻叮死,我不愿再在这里,这城市不是牛能待的!”所以,它一夜一夜地做梦,梦见了那高山流水,梦见了黑黝的树林子,梦见了那大片的草地和新垦的泥土,甚至梦到它在逃离,它是在一只金钱豹来侵害城市人的时候,它和金钱豹作血肉之搏最后双双力气全耗尽地死去,而报答了新主人和庄之蝶对它的友好之情后,灵魂欣然从这里逃离。可夜梦醒来,它只有一颗泪珠挂在眼角,默默地叹息:我是要病了,真的要病了!
牛这么想着,就又没有了一丝儿劲,就卧下来,口边涌着白沫,舌尖上吊下涎线。庄之蝶拉它不起来,就这儿『摸』『摸』那儿揣揣,说:“牛真是有病了。今日不要卖『奶』了吧,拉它去城墙根啃草歇着吧!”刘嫂看着它,长长地叹息,就说:“庄先生你去忙吧。牛是要病了呢!等它歇一会儿起来,我牵它去城墙根啃草去。”庄之蝶又一次拍拍它的屁股,才走了。
庄之蝶又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他早早出门,为的是不愿让牛月清和柳月知道他不去出庭而又嘟囔,但毫无目的在街头走,双腿就发酸发僵。想昨日晚上牛月清说过也通知了汪希眠的老婆去旁听,她的背部疮疔是好了吗?在法庭上没有见到他又会问些什么话呢?他点燃了一支香烟来吸,瞧见了已经拥集在街的斜对面的那片场子上的许多人,他们的脸『色』和服装一眼看去便是乡下来的。有的手里拿了锯子;有的提一把粉墙的刷子;有的蹴在那里,面前摆着大小不一的油漆过的木牌儿,缩头弓腰地在那里吸烟,吐痰,小声说话。庄之蝶不晓得这些人一大早在这里干什么,才要走过去,三四个人却跑过来,说:“先生有什么活吗?价钱可以议的。”庄之蝶蓦然明白了这是一个自发『性』的劳务市场,急忙摆手他没有什么活儿要请他们的,竟冒出一句:“我是去找阮知非的。”掉了头便走,果然是往阮知非的歌舞厅方向走去。走过约一站路程,却突然奇怪自己怎么会说去找阮知非呢?这么个样儿去听歌舞,自己听不进去,又要影响了别人,还是往书店看看经营得怎样,画廊筹建得怎样吧!但后来又打消了念头,就往“求缺屋”走去,想睡上一觉。庄之蝶就这么往“求缺屋”走来。路过了清虚庵山门口,一个小尼抱了笤帚在那里扫地,不觉却心动了,搭了讪道:“小师父,你这是给老爷画胡子吗?”
小尼姑拧起头来,脸唰地红了,说:“大门口的街面,哪里能扫得干净呢?”却又回身重扫第二遍。小尼姑长得粗糙,但害羞和诚实的样儿使庄之蝶觉得可爱了,就说:“我随便说说,你倒认真起来了!慧明师傅在庵里吗?”小尼姑说:“你找她呀?她在禅房里作课的。这么早的你就来找她的!”庄之蝶笑笑就走进山门,却不知慧明是在哪一个禅房里作课的。绕过水池,在大雄殿里瞧过没有,到圣母殿里瞧过也没有,却幽幽地听见了木鱼声。立定静听,似乎是从马凌虚墓碑亭后传来的。趋声走去,那亭后竟是一片疏竹。竹林之间砖铺了一条小路,路的两旁栽种了一种什么花草,通体发红,却无叶,独独开一朵如菊的花瓣。晨雾并没有消退,路面上似乎有丝丝缕缕在浮动,那无叶红花就血一样闪烁隐现。庄之蝶轻脚挪动了数步,瞥见不远处有一所小屋,竹帘下垂,慧明就盘脚搭手侧坐于莲花垫上,一边有节奏地敲着木鱼,一边念诵着什么。房子里光线幽幽,隐约看见了那一张桌、一把椅、一盏灯、一卷经。
庄之蝶呆呆地看了一会,觉得意境清妙。如果某一日在那莲花垫旁又有一个蒲团,坐上去的是一个青衣削发的庄之蝶,与这等女子对坐一室,谈玄说道,在这嚣烦的城市里该是多么好的境界!便一时不能自禁,遂想起口袋里还装着那张血纸,又发了许久的呆。想入非非,遂也就想了许多后果:如果那样,西京城里的艺界如何惊讶?政界如何惊讶?他们会说这是变得堕落的人终于良心忏悔而来赎自己的罪恶呢,还是说醉心于声『色』的庄之蝶企图又要扰『乱』漂亮的慧明?庄之蝶站在那里,不敢弄出一点声响,让淡淡的雾气上了脚面,不觉又看了慧明一眼,慢慢退开去。一边心里暗自仇恨自己的声名。声名是他奋斗了十多年寒窗苦功而求得,声名又给了他这么多身不由己的烦恼,自己已是一个伪得不能再伪、丑得不能再丑的小人了。庄之蝶最后只有在马凌虚的墓碑亭下,手抚了碑,泪水潸然而下。
再没有去“求缺屋”,拽脚回到联大院的家里,牛月清和柳月没有回来。法庭上的情况如何,消息不可得知,默默坐在电话机旁,直等得墙上的摆钟敲过十二下,电话铃响了。是柳月的电话,庄之蝶双手抱了话筒,说:“柳月你来电话了?来电话了!”柳月说:“庄老师你好?”庄之蝶说:“我好的,柳月,情况怎么样?”柳月说:“一切都好,对方只有景雪荫一个人说得还有水平,那男的只会胡搅蛮缠,让法官制止了三次。嘻嘻,我知道她当年为什么要与你好了!”庄之蝶说:“后来呢,后来呢?”柳月说:“上午辩论就完了,下午继续开庭。孟老师现在去商店买胶布去了,他说下午辩论他要以胶布贴了左半个嘴,用右半个嘴来与对方辩论好了。”庄之蝶说:“别让他胡闹!”柳月说:“这我管得上人家?就让他去羞辱对方吧!你又不忍心啦?我以为是什么倾国倾城的颜『色』,一般嘛,你口倒这么粗的!”庄之蝶说:“你懂得什么?!”那边不言语了,停了一会儿说:“我们就不回去了,得请了律师在街上吃饭。你听着吗?我知道你在家等着,就拨电话给你了。冰柜里有龙须面,你能自己给自己煮了吃吗?”庄之蝶放下电话,却没有去厨房煮龙须面,取了酒一个人独自喝起来。
下午,庄之蝶去画廊找着了赵京五,吩咐赵京五,到白玉珠家,一等法庭辩论全部结束,就催促白玉珠去打问司马恭对辩论的倾向,这点很重要的,答辩中不管各自说得如何有理,关键要看审判员的态度。赵京五当然答应,却说不必那么急的,下午的辩论不会很快就完毕,估计休庭也得到了天黑,他五点后去白玉珠家是来得及的。于是要让庄之蝶看他培养的盆花。画廊装饰已完成多半,赵京五的办公休息室在门面的后院一间房里,那门前台阶上、窗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正是开放时节,各呈其艳,一片灿烂。庄之蝶看过了,不免倒想起自己曾养过的那盆异花,顺口说句:“花好是好,却没有什么名贵之物。”赵京五说:“我哪里能像你就能遇上异花?可你有你务花的标准,我有我务花的见解。我全不要名贵的,一是价钱高,二是难伺候,观赏起来并不就都赏心悦目,只是图个虚名。我是要求花开得好看就行。在我理解,花朵是什么,花朵就是草木的生殖器。人的生殖器是长在最暗处,所以才有偷偷『摸』『摸』的事发生。而草木却要顶在头上,草木活着目的就是追求『性』交,它们全部精力长起来就是要求显示自己的生殖器,然后赢得蜜蜂来采,而别的草木为了求得这美丽的爱情,也只有把自己的生殖器养得更美丽,再吸引蜜蜂带了一身蕊粉来的。”庄之蝶说:“京五呀,你哪儿来的这怪见解?你不结婚,原来就是有这么多生殖器包围着?!”
赵京五就笑着拉庄之蝶在屋里坐了。小小的屋子里,临窗的桌上又是高低三排花盆,有碗大的大理花,也有指甲般大的小晶翠;连那床头床尾,四面墙根也全是花盆;但屋中间的一个做工十分精致的小方桌上却放置了一个玉『色』瓷盆,里边供养了一丛青绿的水仙。赵京五告诉说原来老屋拆除后,整个家具都存在他母亲那儿,他只带了这个小方桌和明代的大玉『色』瓷盆的。庄之蝶说:“房子里这么多的花,放在最显眼地方的这水仙却是什么生殖器也没有呀?!”赵京五说:“花是草木的生殖器,我只认做它们是各种各样的女『性』。这水仙现在没有开花,开了花也并不鲜艳,那么你就该笑我为什么最宠这位女子?在东方的传统里,水仙常是作为冰清玉洁的贞女形象,可是西方的希腊神话中,水仙却是一个美男子。这位美男子寡欲少情,不爱任何少女。一次他到泉边饮水,看到自己美丽的影子,顿生爱慕之心,但当他扑进水里去拥抱自己的影子时,掉进去淹死,灵与肉分离,顷刻化为这水仙的。”庄之蝶也是第一次听说水仙为男人所变幻,说:“那你是以水仙自喻了?”赵京五说:“是的,我虽然长得不像古书上讲的有潘安之貌,可西京化界里我自感还是一表人材的。
我栽了这么多花草,看着它们,理解着世上的凡女子,而我更爱这水仙,哀叹它的灵与肉的分离。”庄之蝶说:“我明白了,京五,你是不是准备要结婚了?”赵京五说:“水仙是一掬清水、几颗石头便知足矣。我是想结婚的,可世上这么多花草般的女人,哪一个又能是我的呢?老师到底是感觉极好的人,知道了我的心思,我就不妨给老师说:你能把柳月赏给我吗?”庄之蝶听了,心里暗暗惊道:早看出他对柳月喜欢,没想他真有那心思!就轻轻地笑了,说:“怎么能说要我赏你呢!柳月虽是我家保姆,但柳月是**的人,我怎能决定了她的事?”赵京五忙抓了庄之蝶的手说道:“我只求老师做媒!柳月她是没城市户口也没工作的,这我全不在乎,我喜欢她伶俐漂亮,又在老师家受这么久熏陶,我会真心爱她,好好待她的。我虽百事不成,是化界一个闲人,可我们结婚后我可以让她幸福的!”庄之蝶说:“这个媒我可以当,但你不必着急,等我讨讨她的口气。我看问题也是不大的。她到我家后,看了许多书,接触了许多人,越来越像个大家闺秀了。京五呀,你把她介绍到我们家来,原来是让我给你培养人材啊!”赵京五也高兴起来,给庄之蝶取酒来敬,说:“要么我怎么称你是老师呢?”
两人又说了一阵关于画廊的事,庄之蝶看看天『色』不早,催赵京五去白玉珠家去了,自己就走回来。牛月清和柳月却已经在家洗起澡了。见庄之蝶进门,都急忙穿了衣服从浴室出来。庄之蝶问:“下午答辩怎么这样快的?”牛月清说:“才开庭一个小时,钟主编就病了,法庭只好休庭,说大致情况也弄清了,下来他们再做各方面的取证调查,如有必要第二次开庭答辩,随时等候传讯。”庄之蝶就问:“钟主编病了?什么病?怎么早不病迟不病,病倒在法庭上,别人还以为答辩不过对方而吓病了!”牛月清说:“事情不会引起审判员做那种猜想。因为钟主编站起来答辩,他是写了十三页详细的答辩书,他只是对着答辩书在念,有条有理,滴水不漏的。景雪荫坐在那儿,满头满脸都是汗水。那审判员也不停地点头哩。也就在这时候,突然扑通一声,我抬头看时,钟主编不见了,他是倒在地上的。
大家都惊叫起来,过去扶他,他就一脸青灰『色』,眼睛紧闭,人已昏『迷』过去了。司马审判员赶忙着人往医院送,辩论也就休了庭。我们全赶到医院去,他人是醒过来了,医生现在正在为他作检查,还不知发病的原因呢!”庄之蝶先以为是一般『性』的头疼或肚子疼,没想到病突发得那么厉害,心里也着急起来。牛月清说:“看那病情,醒过来后的问题还不大。周敏就说,今日早上钟主编来法院前情绪就极不好,和化厅的领导还在办公室吵了一架,好像就是为职称的事。去法院路上,周敏说他还在安慰老头,老头只是唉声叹气,说什么都不顺心,职称该评的没评上,人腿不该断的却断了。我问周敏,钟主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周敏说谁断了腿他也不知道了。”庄之蝶知道断腿的话是什么意思,想把原委说知牛月清,开了口却又没有说,只破口骂省职评办,骂化厅领导。牛月清就说:“你也给我好好安静下来。今日你没去,我一肚子气,待钟主编这一病气也消了。没去出庭也好,若是去了,面对了景雪荫少不得要受刺激的。钟主编病倒的那样子也让我看得害怕了。我现在只盼着咱这一方都不要生气,气能伤了身子,真要再病倒几个,甭说姓景的高兴,外界人知道了也要捂了嘴巴拿屁眼来笑了!”
吃晚饭时,赵京五来了,进门拿了一件好大的布狗玩具。柳月一开门,他就把布狗架在柳月的脖子上,喜得柳月抱了那玩物滚在沙发上搂呀亲呀的。庄之蝶看了,说:“给柳月这么大个礼品,六七十元钱吧?”赵京五不好意思了,说:“我一高兴就把它买了!”庄之蝶说:“你甭高兴,不给我买东西,你也是白高兴!”赵京五说:“就看你高兴不高兴?!司马审判员说了,听了今天的辩论,景雪荫没多少道理的。现在的问题只有一条,这方说章中的女『性』形象是集中、概括、归纳了诸多女『性』的经历而成的;那方说纪实作品是不能这么来写的,这纯乎一种狡辩。到底纪实『性』作品能不能集中概括和归纳,他们是门外汉,懂得不多,还要向一些化界专家者了解。”庄之蝶说:“事情担心的也就在这里。严格讲,纪实『性』章是不能当小说来写,集中概括和归纳是小说的做法。”赵京五说:“那这怎么办?肉都夹到口边了又掉了?!”庄之蝶冷笑了一下,半天不再吭声。牛月清就使眼『色』给赵京五,赵京五就跟她走到厨房了。牛月清说赵京五:“你说这些干啥?他心里正烦的,你让他又发熬煎了?!”庄之蝶却叫道:“京五你过来。”赵京五过来说:“今天不谈这事了,一天到黑让这事搞得我头也痛了,改日再说吧,车到山前必有路的。柳月,你给这狗子起个名儿。”
柳月说:“叫个狗小五。”庄之蝶说:“戏闹什么?你没瞧着有正经事吗?”就对赵京五说:“咱们现在要走到法庭前边。可以先找省市在西京的那些作家、批评家和大中系的教授写出论证意见交给法庭,直接影响审判员。这几天你和洪江什么也不要干,去找李洪、苟大海,你们分头找找作家、者、教授,不管用什么办法,就打我的旗号,让他们写出纪实『性』作品允许概括、归纳的意见来。我开一个名单,这里边有的人按咱的意见写没问题;有的不好硬缠人家,只要能写个大概意思的话也可;如果死不愿写的,只求他们也不要给景雪荫那一方写什么论证就行了。”当下开了一份名单,赵京五拿着去了。庄之蝶也让柳月去送了赵京五,自个对牛月清说:“这个官司要没有我,这一方就是上百人的阵势也屁不顶的!”牛月清说:“你行你行,在家里这么英雄,出了门却不敢上法庭哩!不说啦,都歇着,我也是浑身没有四两力气了!”
柳月送赵京五到大院门口,赵京五说:“柳月,前边那个巷口有卖辣子涮羊血块的,我请你客去。”柳月说:“大热天的吃那一身汗。”赵京五说:“那去吃冰淇淋。”柳月说:“你今日怎么啦,这么大方的?我不吃的,为了谢你这句话,我送你到大门外去。”两人就出了院门。赵京五却不走,站在灯影暗处说:“柳月,你过来。”柳月说:“到那黑影地里干啥,怪害怕的。”却也走了过去。赵京五却悄悄说:“你瞧那边。”柳月随手看去,才看见十米之遥的墙根暗处,有两个人搂抱得紧紧的,就低了头来哧哧地笑。赵京五说:“爱情是不怕黑不怕鬼的,咱靠近去听他们说些什么?”柳月就拿手来戳赵京五的脸,骂道:“你也坏了,有本事你也去街上拉一个去,偷听人家算什么,下流坯子!”没想赵京五哎哟一声捂了脸,柳月说:“戳哪儿了?戳到眼里了吗?”近来掰了手指往脸上瞅;赵京五忽地就搂了柳月,在那嫩脸上咬了一口,撒脚就跑。恰好一辆出租车从街那边开过来,灯光正打照了柳月;柳月惊得四肢分开贴在墙上,等车灯闪过,清醒过来了,已不见了赵京五踪影,心里倒觉得好笑:这小白脸赵京五只说是个风流鬼,原来傻冒,亲了一口就兔子一般跑了!觉得腮帮上还疼疼的,一边用手『揉』一边走过来,却见那车竟在院门口停了,车上跳下来的是周敏,对着她说:“柳月,你在那儿干什么?刚才车灯一照,我就看见你了!”柳月登时吓住了,说:“你看见我了?我干什么了?!”周敏说:“你一个人在墙根发呆,我还以为和师母又吵架了在那儿哭哩!没事吧?”柳月就笑了:“她再和我吵,我就到你们家再不回来了!我哪儿能哭,像你一个大男人家在法庭上哭鼻子抹眼泪的!你是从医院来的吗?钟老头怎么样?”周敏说:“到家说吧,庄老师在吗?”
两人进了家。庄之蝶和牛月清已经睡下了。柳月就敲卧室门,说周敏来了,牛月清穿了睡衣出来,周敏却直接到卧室去给庄之蝶说话,一句未了,庄之蝶从床上爬下来,衣服还未穿好,哭声就起来了。原来医院为钟唯贤查病,竟认为是患了肝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庄之蝶捏了双拳叫道:“这都是把老头气成的!气成的!”就要去化厅找领导谈。牛月清和柳月拉住他,说这么晚了,化厅的人早回了家,你找谁去?庄之蝶吼道:“钟老头病成那样,他都能出庭,他是昏『迷』在法庭上的,他要是当下死在那里,就是想给他争取什么也没法争取的!下班了,我找到厅长家里去,他们就这样作践一个老知识分子?一个职称重要,还是一个人重要?!”牛月清就丢了手,让他去了。周敏却担心晚期肝癌存活是很短的,钟唯贤恐怕奈何不到第二次开庭了;如果他不在,杂志社那边的力量就算完了。
牛月清听他这么说,就生了气,说:“千万不要把这话说出来!现在你还指盼钟主编第二次出庭吗?就是官司全输了,只要老头的诊断有误,是一场虚惊就好!”周敏也自知失言,连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咱正打官司,钟主编却又恰病成这样……”牛月清也怕自己的责备分了周敏的心,也说:“赵京五刚才从审判员那里回来,官司问题是不大的。”就如此这般把庄之蝶安排的补救措施叙说了一遍。周敏情绪也缓过来,倒主动提出他现在还要到医院去伺候钟主编的。牛月清就说她也要去,叮咛柳月在家,若庄之蝶回来,一定做一碗拌汤什么的让他吃下,就和周敏匆匆下了楼。
庄之蝶连夜找到厅长家,和厅长拍了桌子争辩,样子如要打架。厅长从未见过庄之蝶脾气发作了是这么个凶劲,百般解释,却推卸责任,只提出连夜去医院看望钟唯贤,保证解决一切医疗费用,包括所有陪护人员的工资补贴。庄之蝶说,不解决实质『性』的问题去看什么?让病人看见你们更受刺激而加速死亡吗?唬得厅长就和庄之蝶一块去另四个副厅长的家,终使五人于夜里四点研究怎么办,最后形成决议:同意杂志社钟唯贤申报编审职称,把他的申报材料报经省职评办,由上边审核批准。事情到了这一步,庄之蝶方一一同他们握手,感谢他们,也求他们原谅他的冲动。赶回家来,差不多天麻麻亮了。
这一天的中午,化厅的所有中层以上的领导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滋补品去医院看望钟唯贤。牛月清从医院拨电话给庄之蝶,说钟唯贤的情绪很好,吃了一碗饺子,能下床走了。庄之蝶一放下电话就喊柳月,柳月刚过来他就抱了她又是笑又是吻,柳月说:“我一身汗的。”就端了一盆水去卧室洗了,然后赤身躺在床上。但是庄之蝶却并没有到卧室来,开了屋门而去了职评办说明情况,希望他们在接到申报材料后,能作为一个特例,尽快给予评定审批。然后就从职评办给医院打电话找牛月清,让牛月清扶了钟唯贤来直接听电话。
他在电话上说:“老钟,现在你就好好养病吧!”钟唯贤在那边说:“之蝶,这让我怎么感谢你呢?在这个城市里,什么事都难办,只有死了人才能解决的。”庄之蝶说:“咱哪里要等到死?你这一病,事情不也就解决了?!”钟唯贤说:“我还幸运,我还幸运!之蝶,刚才他们给我拿了一个研究上报的决议,这一个决议要顶几百服『药』的!”庄之蝶说:“职评办很快就要评审下来的,高职的红本本过几天我就给你拿到手,你的什么病都要好了!”钟唯贤在那边说:“红本本,红本本,我就值这么个红本本吗?之蝶,你说我要的就是这个红本本吗?!”电话里钟唯贤声调激愤,最后是一阵哭泣。庄之蝶这边也早已是泣不成声了。
这一夜,庄之蝶睡了个好觉。柳月几次只穿了裤头到卧室走动,他『迷』『迷』糊糊知道些,又沉沉睡去,甚至柳月用了发梢拂他的眼睫『毛』,他说:“我要睡觉。”翻过身又睡去。不知到什么时候,柳月又使劲推他,甚至把他的被子揭开来,打了他一下,他生气地骂道:“讨厌!”柳月却说:“你瞧瞧天,都什么时候了!电话响得嘟嘟嘟,大姐在电话里声都变了,你还不去接?”庄之蝶清醒过来,果然见太阳已照在窗扇上,忙过去接了电话,脸也未洗,口也未漱,就骑摩托车往医院去了。
钟唯贤躺在病床上,人一下子瘦下去,又没戴了近视镜,样子可怕得几乎不能认了。他是早晨五点钟吐了血,足足有半痰盂。医生赶忙抢救,埋怨护理的牛月清、周敏、苟大海,说病人自昏『迷』醒来后一直稳定的,怎么住了院反吐血?吐血可不是好兆头,胃静脉曲张,易导致出血,出血若不止就完了。牛月清就说钟主编昨日高兴得很,又吃饺子又下床走的,他们只说老钟创造奇迹呀的,谁知会这样?医生问什么事刺激了他这么激动的,周敏就说了职称的事;医生便训斥,为什么要这时候告诉他,好人一激动都常有犯各种病的,这么重的病人怎么能激动呢?!钟唯贤在一番抢救后,血是止了,又清醒过来,只是把钥匙交了周敏,要周敏去杂志社他的宿舍,把床上的一个枕匣拿来。枕匣拿来了,钟唯贤就抱着哭。大家都不明白老头这又是怎么啦,又不敢把枕匣拿掉。牛月清说:“老钟,你是枕惯了硬东西,不习惯那软枕头吗?”钟唯贤摇了摇头。周敏说:“怕是钟主编的积蓄全装在枕匣里。”
就说:“你把枕匣让我保管,万无一失的。”钟唯贤还是不给。到了九点钟,他说他要见庄之蝶的:“之蝶怎么不来看我?你们把之蝶给我找来嘛!”庄之蝶到了病房时,牛月清先把他挡住在一旁悄声说知了这一切,又叮咛道:“不能再说职称的事,医生说再不敢让他激动,若再吐血人就没救了。他现在抱着枕匣不放,是不是那里存放了他的现款和存折?他和他老婆关系不好了半辈子,是不想把这些交给她?但人到了这一步,不能不给他老婆说了,他若枕匣不让我们保管起来,他老婆来了还能不夺了去?但我又想,他要真不行了,咱们保管了他的钱干啥呀?!”庄之蝶说:“我见了他再说。”就进去拉了钟唯贤的手,说:“老钟,我来了。”钟唯贤睁了睁眼睛,突然笑了,说:“你不来,我是不能死的。”庄之蝶眼泪就流下来,说:“你不要这么想,什么也不要想,你会出现奇迹的,老钟,会出现奇迹的!”钟唯贤听了,点了点头,说:“我也这么想的。本来我是早就该死了的人,我是创造了奇迹的!”说着说着一颗老泪就流下来,在那皱纹极深的脸上翻着一道道肉梁,最后不成滴地掉下来,而消失了的是道亮亮的线痕,如旱蜗牛爬过了一般。又说:“之蝶,但我这次不行了,我感觉我要死了,你说我死得其所吗?”庄之蝶说:“你这一生坎坷多难,却也充实,甭说创造了多少社会价值,单你本身的生命就有着辉煌的价值,你是真正活得纯洁和高尚的人,你胜过我们任何人,所以你才出现奇迹!”钟唯贤说:“我不如你。”力气就累起来,歇了半天,说:“可我总算将有个红本本的,也更有了这个枕匣!现在我遗憾的是没能和你把官司打出个结果,让人取笑我了。”庄之蝶说:“谁敢取笑你?只为你震惊骇怕哩!”庄之蝶见他脸上颜『色』越来越不好,呼吸也紧促起来,知道是不行了的人了。强忍了眼泪问道:“老钟,你还有什么事要我办吗?”李洪就近说:“老钟,你要坚持住,你家里我已拍了电报去,估计今早能收到的。过一会儿,厅里领导也要来,还有许多作者都打来电话问情况,说要来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