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人呜咽 (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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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二嫂心里发毛,三癞子的目光里有针,刺在她的身上,胡二嫂身体的某个部位有疼痛之感。
三癞子瞪着胡二嫂,一句话也不说。
过了一会,胡二嫂沉不住气了,声音颤抖:“三癞子,你要干什么?”
三癞子没有回答她,沉默地离开。
胡二嫂的胸脯起伏着,大口地喘气:“这是怎么啦,怎么啦!连一个没用的人也敢恶视我!这还让不让我活了!”
胡二嫂是再也吃不下去了,她豁地站起来,把那碗葱油拌面端起来,走到泔水桶边,气呼呼地把还剩下大半碗的葱油拌面倒进了泔水桶。胡二嫂觉得自己变得莫名其妙,情绪坏到了极点。
胡二嫂越想越烦。
她突然端起灶台上的一木盆脏水,朝画店门口快步走过去,把那盆脏水泼在了画店的门上,然后站在哪里骂了声:“那里来的野神野鬼!害得我连生意也没有了!”
胡二嫂的挑衅没有得到丝毫的反应,画店里连一点声响也没有,更不用说宋柯会出门来和她对阵了。胡二嫂站在哪里,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背脊一阵阵的发冷,赶紧拿着木盆,回到了小吃店里。
……
厚厚的铅云沉积的天空像一个巨大的锅盖,三癞子站在五公岭的乱坟坡上,枯黄的野草透出死亡的气息。他看着一条黑狗朝自己这边走过来。三癞子的脸色十分阴郁,目光冷酷。他蹲了下来,注视着那条黑狗。三癞子心里响起了蛇划过草丛的声音,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乱坟坡上只有三癞子和那条渐渐走近三癞子的狗。
那条黑狗走到离三癞子两丈远的地方停下了,它用灵敏的鼻子在枯黄的野草上嗅着什么,突然,枯草松动了一下,黑狗来不及挣扎就和枯草一起陷落到一个深深的陷阱里。
三癞子听到黑狗惊叫了一声,就站起来,跑了过去。
黑狗在那个陷阱里啃着一根还连着一点肉的猪骨头,完全不知道危险在向它悄悄地临近。
三癞子咽了一口口水,心里说:“多好的一根骨头呀!”
他真想跳下陷阱,从黑狗的嘴巴里抢回那根骨头,把骨头上面连着的肉啃干净,可他不能这样做,想起蛇滑过草丛的声音,三癞子就打消了这个幼稚的念头。
三癞子的眼睛里露出了凶光。
他从枯草丛中摸出了一把锄头,大叫了一声:“我不想杀狗——”
三癞子疯了一般用锄头往陷阱里填土。
黑狗这才意识到了生命的危险,它丢掉了那根骨头,惊叫着企图爬上来逃走,但它已经来不及了,无论它怎么的叫唤,怎么的挣扎,都无际于事。三癞子填到陷阱里的泥土渐渐地埋住了黑狗的身体。
黑狗还露出一个头时,它已经没有力气叫唤了。
黑狗无力地吐着舌头,微弱地喘息,眼睛里流下了泪水。
三癞子说:“不是我要杀你的,不是!”
三癞子把泥土不停地填入陷阱中,不一会,就把黑狗活埋在陷阱里了。没有人看见三癞子活埋这条黑狗,也没有人看到三癞子是怎么把黑狗吸引到乱坟坡上来的。
三癞子活埋完黑狗后,颓然坐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息。
他心里在喊:“不要,我不要再杀狗了,不要——”
三癞子突然觉得自己的裆下有些痒痒,他大惊失色,自己会不会像钟七那样烂掉呢。
想起这件事情,三癞子后悔那天晚上去了逍遥馆,况且现在全唐镇的人都知道杨飞蛾也患了脏病。三癞子站起身,没命地往唐溪跑去。他来到唐溪边的一棵歪脖子老水柳下,环顾了一下四周,看看没有人,就脱掉了自己的裤子,低头翻来覆去地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心里稍微宽松了些,于是就提上了裤子。
三癞子还来不及把裤带系上,又感觉到痒了起来,三癞子脱掉了裤子,走到了溪里,蹲在溪水里,两手放在那东西上,不停地搓洗着。此时的溪水冷冰冰的,三癞子冻得瑟瑟发抖,黑乎乎的脸上下了层霜。
9
宋柯还是没有开口问凌初八,苏醒的照片为什么会在她的首饰盒里。
每次来到黑森林的小木屋里,凌初八就会用自己煲的猪蹄汤以及她的柔情封住宋柯的嘴。
这天晚上,凌初八煲的不是猪蹄汤,而是山中的穿山甲,熬汤时凌初八不但放进了香藤子根,还加入了枸杞人参等上好的补药。这个晚上,凌初八把灯吹灭后,宋柯浑身火烧火燎的,他一次一次地进入凌初八的身体……凌初八第一次趴在宋柯全是排骨的胸膛上哭了。她是幸福地哭了,宋柯终于在她的调养下,从一个瘦弱的男人变成了她希望中强硬的男人。
凌初八贪婪地呼吸着宋柯身上的腥臭味儿,滚烫的泪水落在宋柯的胸膛上。宋柯抚摸着凌初八光滑的脊背,轻轻地说:“苏醒——不,初八,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凌初八柔声说:“你是要听我说实话,还是听我说假话?”
宋柯在黑暗中笑了笑:“真话要听,假话我也要听。”
凌初八也在黑暗中笑了,宋柯看不到她的笑脸,但是他能够感觉到凌初八笑得有些妖冶,这个平常看上去朴素的山里女人,在黑暗中妖冶的笑是那么的令人心动。
凌初八说:“真话是我被你身上的腥臭味迷住了,这个世界上臭男人很多,但是像你这样臭得出奇的男人只有你一个,我迷恋你身上的腥臭味,我只要闻到你身上的腥臭味,我就为你去死都愿意!”
宋柯搂紧了凌初八:“你为什么会喜欢我身上的臭味?”
凌初八停顿了一会说:“说不上来为什么,反正,我就是喜欢。”
宋柯又在黑暗中笑了:“初八,那你说说,假话呢?”
凌初八把手叉进了宋柯的头发里,轻轻地摩挲,她柔声说:“假话嘛——你和山里的男人不一样,他们虽然健壮,但是他们粗俗,我看到你,就想把你抱在怀里,保护你。你和山里的男人不一样,我喜欢你可怜巴巴的样子。宋画师,你喜欢我吗?”
宋柯没有回答她,他的手放在了凌初八的肚子上,凌初八的肚子微鼓,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宋柯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凌初八是不是怀孕了?他说:“初八,你是不是——”
宋柯还感觉到凌初八的肚皮不像她身上的其他地方那样光滑,像是有几条突起的粗糙的纹路。
凌初八把宋柯放在自己肚子上的手拿开。
凌初八用手捂住了宋柯的嘴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了:“宋画师,你该回去了——”
宋柯脑海里一片茫然。
10
屠户郑马水没有再给钟七留猪腰子,每天来猪肉铺拿猪腰子的人换成了猪牯,猪牯现在当了唐镇保安队的队长,也挎着一支盒子枪,神气活现地在唐镇的街上耀武扬威。唐镇人都已经习惯了,谁当保安队长都是这个鬼样子。猪牯当上唐镇的保安队长后,逍遥馆的老鸨李媚娘特地给猪牯弄来了一个年轻的姑娘,猪牯也像钟七一样,经常在逍遥馆留宿,和钟七不一样的是,猪牯对李媚娘毕恭毕敬,这让李媚娘十分开心,常在镇长游长水面前说猪牯的好话。
一家欢乐一家愁。
那边猪牯人模狗样,这边钟七还没有入冬就过起了寒冷的生活。他被三癞子从旗杆上救下来后,就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中,没有一个人理他,他回到家后,母亲正眼没有看他一眼,就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到离唐镇很远的一个亲戚家里去住了。
钟七躺在床上昏昏糊糊地睡了三天三夜,才缓过了神。他从床上爬起,在空荡荡冷冰冰的家里走了一圈,一种巨大的孤独感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钟七眼泪汪汪地找出了沈文绣的画像,面对着这个已故的曾经和他恩恩爱爱又饱受他蹂躏的唐镇最标致的女人,他已经哭不出声来了。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一点生机了,五大三粗的钟七现在仿佛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臭虫。
就在钟七抱着沈文绣画像自怜自艾时,响起了乒乒乓乓的敲门声。
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想起他?
钟七怀着一丝感动和希望,走到了大门口,打开了门。
钟七呆了。
屠户郑马水提着一把雪亮的杀猪刀,脸色阴沉地站在门外。
钟七两腿发抖,讷讷地虚弱地说:“你,你,你想干什么?”
郑马水见他这个样子,抖了抖手上的杀猪刀,冷笑着说:“嘿嘿,钟大队长,你也有今天?”
钟七如果不扶住门框,也许就瘫倒在地上了。郑马水手上的杀猪刀发出的寒光吓得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翻着白眼,像一条将死的鱼。钟七已经不是从前的钟七了,手中没有枪了的他早就失去了男人的底气。
郑马水又抖了抖手中的杀猪刀,冷冷地说:“钟七,你应该知道我来干什么吧?”
钟七点了点头。
郑马水说:“你吃了我四百三十二个猪腰子,有三百三十二个没有给我钱,我算便宜给你,你也应该给我三块大洋,你看怎么办吧。”
钟七发白的嘴唇颤动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郑马水的声音十分严厉:“钟七,你今天不要和我耍赖,没有用的,我已经不怕你了,不,我什么时候怕过你,我以前只是给你面子!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痛快的把钱给我,我还把你当个人,以后碰到,我还会和你打声招呼;还有一个选择就是不还钱,这样也可以,我会剁下你一条胳臂,把它扔到尿屎巷的茅坑里去!我的话扔在这里,你看着办吧!”
过了好大一会,钟七好不容易说出了一句话:“我,我,我给!”
郑马水笑了笑:“我说嘛,你无论怎么样也是当过保安队长的人,这点小钱在你眼里算什么!你赶快去拿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钟七心里恶狠狠地骂了声:“小人!”
钟七回到了屋里,拿起一把小铲子,进了自己的卧室,钻进了床底下,用小铲子刨开了一层泥土,露出了一个密封的小陶罐,从里面取出了三块大洋,然后把陶罐封上,重新埋上了土,就钻了出来。钟七手上握着冰冷的三块大洋,心里戚然:“我活到如今这个地步,有再多钱又有什么用!”
……
送走郑马水这个要债鬼,钟七想到了杨飞蛾,这个平常在他眼睛里低贱得像一泡屎的女人,突然成了他人生的一个希望,也许她真的能够陪他度过残生。钟七内心有了些许的感动,他顿时产生了一个想法,去把杨飞蛾赎出来,领回家来和他相依为命。
钟七又钻进了床底下,取出了10块大洋,用一块白布包了,提着那个白布包,出了家门,拐出巷子,走向镇街,朝皇帝巷方向走去。钟七已经麻木了,对镇街上人们投来的鄙夷目光视而不见,他感觉到,无耻也需要勇气,比光明正大活着更加需要勇气!他就像当初当逃兵一样,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信心。
他来到了皇帝巷逍遥馆的门口。
他听到了洪福酒馆里传来的发拳行令的声音,那声音刺痛着他的心。
钟七正要踏进逍遥馆的大门,看门的人拦住了他。
钟七说:“让我进去!”
看门的人底气很足,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我们老板娘交代过了,谁都可以踏进逍遥馆的大门,就你不行!你赶快走吧,以免大家的脸上不好看!”
钟七内心悲凉至极。
此时,已经围上来不少看热闹的人。看热闹的人中还有他曾经的手下——保安队的队员。那些看热闹的人都咧着嘴笑,仿佛又要看一场好戏上映。
钟七沉默了一会,然后鼓足了心气,大声朝逍遥馆里面说:“李媚娘,我要赎杨飞蛾!我要杨飞蛾做我老婆!”
看热闹的人中爆出一阵哄笑。
李媚娘正和游长水坐在逍遥馆客厅里的太师椅上抽水烟。李媚娘听到钟七的喊叫,嘴角那颗豆大的黑痣颤动了一下,她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说:“我知道他会来的,游镇长,你输了。嘿嘿!”
游长水也吐了口烟雾说:“你准备怎么办?”
李媚娘笑了笑说:“你说呢?”
游长水说:“我看还是让他领走吧,反正这个**也不会有人要了,留在逍遥馆里还要供她吃,供她住的,划不来。”
李媚娘把黄铜烟壶重重地放在八仙桌上,冷笑地说:“钟七还欠我们五块大洋呢,另外,要把那小贱人领走,不给五块大洋赎金,我宁愿让这小贱人烂在逍遥馆里,也不会让钟七这个狗东西拣便宜。”
游长水叹了口气说:“唉,无论如何,钟七也跟了我那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们对他太过分了,会不会被人说闲话。”
李媚娘用手指头轻轻地敲着桌面说:“那天,他被人吊在旗杆上,你都充耳不闻,还怕谁说闲话呀!该说的总要说的,你总不能把唐镇人的嘴巴全部堵上吧。钟七这个狗东西,自从跟了你后,每个墟日都在市场上背着你收保护费,估计也吞下了不少钱,你就不要可怜他了,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游长水沉默了,大口地吸着水烟。
这时,看门的人跑上了厅堂,对李媚娘和游长水说:“钟七跪在门口,说不让他把杨飞蛾赎回去,他就跪死在外面。”
李媚娘说:“嘿嘿,看起来还真有情有义呀!你出去对他说,如果能够给我十块大洋,就让他把杨飞蛾领走,否则跪死也没有用!”
看门的人答应了一声快步跑出去。
过了一会,看门的人又跑上厅堂,把一个白布包递给了李媚娘:“老板娘,这是钟七给你的,他说是十块大洋。”
李媚娘脸上露出了笑容,她把白布包放在八仙桌上,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它,李媚娘的眼睛炬亮,那些白花花的大洋发出迷人的光芒。李媚娘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是十块大洋。她对游长水说:“看来钟七这个狗东西是有备而来呀!”
游长水的脸色阴沉着,冷冷地说:“你钱也收到了,让杨飞蛾跟他走吧,你不要再刁难他们了。”
李媚娘喜笑颜开地说:“当然,当然!”
脸色铁青的杨飞蛾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逍遥馆的大门,看到跪在门口的钟七,她的泪水扑簌簌地滚落,旁若无人地跪在了钟七面前,抱住了钟七,呜呜大哭。钟七站起来,扶起了杨飞蛾,相互搀扶着在人们的哄笑声中朝家里走去。一路上,总是有人跟在他们的后面,嘲笑漫骂还有唾沫在他们的身后纷飞……
11
棺材店的老板张少冰在朱贵生死后,把棺材店重新开张了。棺材店重新开张后,张少冰也就不去赌馆赌钱了。那些赌友都十分佩服他,说不赌就不赌了,还真下得了狠心。新任的保安队长猪牯来找过他,问了他很多莫名其妙的问题,好像朱贵生的死和他有关。张少冰有些恐慌,如果游镇长打定了主意要收拾他,他是怎么也跑不掉的,况且游武强又不在唐镇,他要是在唐镇,就是游长水想动他,也要三思的。想来想去,张少冰还是在一个晚上弄了两只公鸡和一瓮好酒,到游长水的府上拜访了一下,表示了自己的一点心意。游长水也没有多说什么,就收下了张少冰的礼物,这多少让张少冰宽了宽心。
张少冰在棺材店里泡茶喝,他不吸烟,也不喝酒,就是喜欢喝茶。他正端起一杯浓浓的茶往嘴边送,一眼瞟到了从街上相互搀扶着走过的钟七和杨飞蛾。这杯散发着浓香的热茶被他放回了茶几上。张少冰不是个喜欢看热闹的人,可他还是走到了店门口,目送钟七和杨飞蛾从街上拐进了那条小巷。张少冰看到他们如此悲凄,心里有点同情他们,尽管他从前是多么讨厌钟七。
屠户郑马水走到张少冰的面前,阴恻恻地笑了笑说:“杨老板,怎么样,你估计很快就会有生意了。”
张少冰说:“此话怎讲?”
郑马水说:“你看钟七和**杨飞蛾那样子,估计是活不长了。”
张少冰说:“郑马水,你还是好好的卖你的猪肉吧,不要管那么多闲事。”
郑马水冷笑着说:“嘿嘿,你就等着卖棺材吧。”
张少冰听了郑马水的话,一阵恶心,差点一口吐出来,郑马水就是个势利眼,钟七没有落难时,他对钟七毕恭毕敬,钟七如今倒霉了,就巴望人家早点死去,张少冰打心眼瞧不起郑马水这样的人。
张少冰无法猜想唐镇下一个死的人是谁,就像他无法预知自己的明天一样。
12
农历九月二十八日,也就是朱贵生暴死后的第七天晚上,老郎中郑朝中临睡觉前,他那孝顺的儿媳妇给他喝了一小碗参汤,他对儿媳妇说:“以后不要给我炖参汤了,我这把老骨头了,喝什么也没有用了。”儿媳妇笑着说:“公公呀,你不要这样说,你会长命百岁的。”郑朝中笑着捋了捋胡须说:“我不是妖怪,岂能长生不老,哈哈,我已经活到这把年纪已经很不错了,现在活一天就赚一天了。”儿媳妇退出他的卧室后,郑朝中就宽衣解带,躺在了眠床上。他本想吹灭油灯的,可他想了想,还是让油灯亮着,等油熬完了,它自然会熄灭的,犹如一个人的生命。
躺在床上,郑朝中想起了前两天失踪的那条黑狗,心里堵了一块石头,这条黑狗跟了他好几年了,每次郑朝中出诊,黑狗总是跑前跑后的跟着他。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郑朝中让儿子找了两天,没有找到那条狗,他就对儿子说:“不要再找了,如果他还活着,它一定会跑回来的,如果它死了,找也没有用。”尽管郑朝中这样对儿子说,但他的内心还是十分伤感,他只是不会轻易地把喜怒哀乐表现在脸上。
郑朝中觉得黑狗的失踪隐藏着某种危险。
他很自然地联想到了朱贵生的死,朱贵生死前,他家的那条大黄狗同样也像黑狗那样神秘失踪。
难道……
郑朝中毕竟老了,没有那么多精力去考虑一个深刻的问题了,很快地,他就沉睡了过去。在郑朝中沉睡后一个时辰左右,他卧室的门口传来了窸窸窣窣的细微的声音。郑家的人都已经沉睡过去,整个郑家宅子静得可怕。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直响进了郑朝中的卧室。
在郑家宅子的门外,站着一个白色的影子,那白色的影子发出轻微的声音,像是在念叨着什么咒语。
进入郑朝中卧室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一条小青蛇爬行时发出来的。
小青蛇顺着郑朝中眠床的床脚,爬上了床。小青蛇在油灯下发出透亮的青光,它迅速地溜到了郑朝中的胸前,停住了,仰起了三角形的蛇头,吐着血红的信子。郑朝中的嘴巴张开着,老年人总是这样在沉睡后张着嘴巴呼吸。一种神秘的声音穿过门扉进入了郑朝中的卧室。那条通体透亮的小青蛇仿佛受到了那神秘声音的指令,快速地进入了郑朝中张开的嘴巴里,滑了下去。
郑家门口的那个白影晃动了一下,鬼魅般飘走,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之中,那时,天正在降霜。
郑朝中突然坐了起来,感觉到胸口异常沉闷,胃里像是塞满了什么东西。不一会,郑朝中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胃部游动,那东西一直从胃部游到了肚子里。郑朝中摸了摸自己的腹部,的确有什么东西在肚子里钻来钻去,此时,郑朝中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觉得自己的肠子在滑动。
郑朝中想到了朱贵生死后嘴巴里爬出的那条蛇,由蛇联想到失踪的狗。
他努力地睁大了眼睛,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字:“蛊!”
郑朝中知道,养蛊的人怕狗,为什么朱贵生和他家的狗都会莫名其妙的失踪,现在他什么都明白了。他说的没有错,朱贵生的确死于蛊毒,现在蛊毒已经进入了他的体内,郑朝中不明白的是,是谁要给他下蛊,为什么要给他下蛊?他是一个悬壶济世的人,一生除了救人于水火之中,从来没有害过人,也没有和任何人结下仇,谁会如此残忍地向自己下毒手呢?
郑朝中知道自己的生命很快就要结束了,他从床上爬起来,下床后想走出卧室,叫醒自己的亲人,和他们做最后的道别。可他还没有走出两步,肚子里就响起了叽里咕噜的声音,然后疼痛开始了。郑朝中的脸色变得铁青,额头上冒出了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他捂住了肚子,弯了下去,他想叫,可喉咙里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郑朝中感觉到自己的肠子在一截一截地断掉。他终于坚持不住,瘫倒在地上,他的身体蜷曲起来,然后蹬了几下腿,就咽了气。
郑朝中的尸体慢慢地肿胀,眼珠子突兀出来,肚子也渐渐地鼓出来,像一个无限夸大的气泡。那条青蛇从郑朝中张大的嘴巴里爬了出来……
13
昨天晚上宋柯没有到黑森林的小木屋去,奇怪的是也没有受到附在床底下那些画像中的鬼魂的骚扰,宋柯很早就醒过来了。
他推开窗,发现这是个晴天,他眼前的那方天蓝得可怕,一缕云都没有。
一股冷飕飕的风灌进来,宋柯打了个寒噤,这时,宋柯才发现唐镇人家的屋顶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霜。
那粉白的霜迷醉了宋柯的双眼,南方山地的晨霜美得让人心颤,虽然在阳光出来不久就会化成湿湿的水迹,犹如一现的昙花。宋柯突然有了一种捕捉住晨霜之美的欲望,他拿出了那个速写本,如饥似渴地在速写本上涂抹。
直到斜对面小吃店里的胡二嫂把门打开,往画店阁楼上的窗口投来怪异的一眼,宋柯才把窗门关上,他实在不想让胡二嫂那张猪肚脸破坏自己对晨霜的美好感觉。宋柯十分遗憾,没有画油画的颜料了,他突然有了创作冲动。
宋柯是在晌午时分踏进郑朝中的家门的,在此之前,宋柯就听到了有节奏的丧鼓的声音响起,丧鼓的声音十分沉闷,人的神经会被它打击得压抑。听到沉闷的丧鼓声,宋柯第一反应就是,唐镇又死人了。郑朝中家里响起的丧鼓声给这个晴朗的日子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宋柯被郑家派来的人叫走时,胡二嫂用怨毒的目光瞪着宋柯,牙缝里蹦出一句话:“又去赚死人的钱了!”宋柯没有理她,在宋柯眼里,胡二嫂是个邪恶的女人,从她往凄惨的沈文绣身上倒尿水的那一刻起,他就这样坚定地认为,所以,他宁愿在画店里下一碗清水挂面吃,也不会再踏入胡二嫂小吃店半步。
宋柯来到了郑朝中家,这时郑家还没有什么外人,就是他们一家人在悲戚地忙碌。郑朝中的儿子郑雨山用沙哑的嗓音对宋柯说:“宋画师,我父亲的像就拜托你了,他一生救了无数人的命,乡亲们都说他是活菩萨,你一定要画出父亲的神韵来呀,宋画师——”
郑朝中的儿媳妇,眼睛哭得像烂桃子一般,她在丈夫说完后,也哽咽地对宋柯说:“宋画师,我公公是个难得的好人呀,你一定要好好画他,我们不想他离开,不想呀——”
宋柯发现郑家的人不像其他人家,对他躲得远远的,而是根本就不嫌弃他身上的腥臭味儿,他们如此的诚恳和真诚。宋柯心里产生了某种感动,他耸了耸眼镜对他们说:“你们放心吧,我会尽力的!”
宋柯开始给郑朝中画像。
郑朝中的眼珠突兀,嘴巴张开着,里面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本来清癯的脸发糕般肿胀。宋柯在给郑朝中画像的过程中,总觉得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疼痛,这种疼痛缓缓地蔓延到全身,直到他画完郑朝中的遗像,他连捏画笔的手指头也疼痛了。郑朝中仿佛有一口气没有吐出来,等宋柯画完他的遗像后,郑朝中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嘴巴缓缓合上了。
郑朝中在场的家人都目瞪口呆。
宋柯画完就站了起来,把盖在郑朝中身上的白麻布拉了起来,遮住了郑朝中的头脸。然后,宋柯默默地收拾好作画的工具,就要离开。
画像中的郑朝中用一种悲悯而又慈爱的目光看着这个世界。郑家的人看着郑朝中的遗像,仿佛郑朝中还活在人间,都禁不住大哭起来。宋柯走出了郑家的大门,他看到很多人拿着挽联前来,也许这些人都受过郑朝中的恩泽。宋柯还没有走到画店,有穿着孝衣的人追了上来。
追上来的人是郑朝中的儿子郑雨山。
他把用一块白布包着的东西塞在了宋柯的手上,宋柯知道,那是银元。郑雨山感动地对他说:“宋画师,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一定笑纳!你给我父亲的像画得是太好了,我们会把父亲的像菩萨一样供起来的。”
宋柯把那白布包着的银元塞进了口袋里,只对郑朝中的儿子说了三个字:“请节哀!”
他的确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今天宋柯的情绪十分不妙,他回到画店后就重重地关上了门,背靠在门板上,大口地喘气。朱贵生和郑朝中的死状是一样的,宋柯感觉到了唐镇的险恶,这是宋柯来到唐镇后第一次如此深入骨髓地感觉到了险恶。宋柯知道,郑朝中和朱贵生的死亡都是非正常死亡,他们非正常的死亡中,隐藏着许多重大的秘密,这个秘密无疑和唐镇人的安全有关。
这个问题似乎不应该是宋柯考虑的,那应该是游长水镇长考虑的问题。
游长水在宋柯离开后带着猪牯走进了郑家,他让猪牯把一匹白布做的挽联交给了郑朝中的家人后,就在郑雨山的引领下,来到了郑朝中的遗体前,鞠了三个躬。游长水瞄了一眼郑朝中在白色的盖尸布下高高隆起的肚子,悚然心惊,因为郑朝中的头被遮尸布盖着,他不知道郑朝中的头脸是不是像朱贵生那样狰狞。郑朝中的儿子没有像朱福宝那样人一死就带游长水去察看,但是他感觉他们的死状是一样的。
游长水把郑朝雨山叫到了一间房间里,神情凝重地问:“令堂走时有什么迹象吗?”
郑雨山说:“没有什么迹象,他走时就像睡着了一样,十分安详。”
游长水沉吟道:“喔,原来如此。郑老先生仙逝,是我们唐镇巨大的损失呀!得知他老人家的死讯,我钻心的痛呀!多么好的一个老先生,说走就走了,人生无常呀,你要节哀,丧事一定办得隆重,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尽力支持!”
郑雨山含着泪说:“游镇长的厚爱和关心我没齿难忘,我代表全家向你表示感谢!”
郑雨山其实知道父亲死得蹊跷,但是他很多事情不能对游长水说,父亲死前和他有过交代,他从小和父亲学医,对父亲的话奉为圣旨,从不违抗。就在郑朝中被游长水叫去看完朱贵生的尸体回到家后,把郑雨山叫到了自己的卧室里,长叹了一声说:“我今天不应该去的呀——”郑雨山说:“父亲,你这是怎么啦?”郑朝中说:“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可我是个郎中,我一辈子从来没有说过假话,我要是说一句假话,就可以要一个人的命!可今天的话我真的是不该说的,也许厄运很快就会降临到我的头上!死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已经无所畏惧了,我担心的是你们后人会受牵连。”郑雨生根本就不知道父亲在朱家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他对父亲说:“父亲,事情不会那么严重吧?”郑朝中又长叹了一声说:“我不会把我说过什么告诉你,你只要凭着自己的良心行医,我就放心了,我只想对你说一句,我如果有个什么不测,千万不要去追究我是怎么死的,尽快把我入殓埋了,谁问起来我是怎么死的,你都要对他们说,我是老死的,死的时候十分安详;还有,你一定要请宋画师来给我画像,要吩咐家里老小,要尊重人家,不要嫌人家臭,宋画师虽然身体臭,可心肠好,对这样的人,我们没有资格歧视人家的!记住我说的话了吗?”郑雨生凝重地说:“父亲,我记住了!”
14
入冬后,唐镇和周边的山村都进入了农闲的时节。朱贵生和郑朝中的死在人们心里投下了阴影,因为他们死前都没有什么迹象,莫名其妙就死了,这在唐镇是很少见的,连胡二嫂也总是这样说:“下一个莫名其妙死去的人会是谁呢?”
游长水同样也十分恐慌,他加强了对镇公所和他自身安全的防范,还派猪牯在暗地里调查,唐镇哪家人有养蛊的嫌疑。
猪牯调查了几天,也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游长水就更加的心神不宁了,因为他实在说不准哪天,自己会像朱贵生那样死去,这事情弄得他寝食不安,每天晚上,只要一入睡,就会做噩梦,他会梦见自己死了,躺在棺材里,有条毒蛇从他的嘴巴里爬出来。每次从梦中惊醒,游长水的冷汗湿透了全身,感觉特别的绝望。
游长水甚至会产生一种怀疑,怀疑自己中了蛊毒。他知道一些古老的测试蛊毒的办法,比如用鸭蛋和黄豆,还有炙甘草来试。
每天晚上,睡觉前,游长水把煮熟的一个鸭蛋剥皮后,放进嘴巴里含着,含了约摸半个钟头,他吐出了光溜溜的鸭蛋,在上面插上一根银针,如果银针变黑了,就说明中了蛊毒,游长水发现银针没有变化,微微松了口气。
游长水过了一会还是不放心,抓了一把下人泡松的生黄豆,放进嘴巴里使劲嚼着,嚼着嚼着,游长水就把嚼烂的生黄豆吐了出来,他感觉到了生黄豆难于忍耐的腥味。他喃喃地说:“我没有中蛊,我没有中蛊。”据说如果人在嚼生黄豆时,感觉不到黄豆的腥味了,就证明他中了蛊毒。
游长水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他的脑海里老是浮现出一双血红的眼睛和鼓胀的肚子,他的手伸向了自己的肚子,摸了摸,感觉有点鼓胀,他一激灵坐起来,睁大了双眼,他想,如果黄豆和鸭蛋也试不出蛊毒,他会怎么样?于是,游长水又想到了炙甘草,他下了床,来到了书桌前,拉开了一个抽屉,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木盒,炙甘草就放在这里。看到炙甘草,游长水提心吊胆,他把一根寸把长的炙甘草放进了嘴巴里,使劲地嚼了起来,炙甘草不像生黄豆那么腥,也不像鸭蛋含在嘴巴里那么难受,炙甘草有种甘甜的味道。尽管炙甘草的味道十分甘甜,游长水并不感到舒服,因为他还不敢断定自己有没有中蛊毒。
嚼了老大一会,游长水把炙甘草吐在了手掌上,他把嚼过的炙甘草放在油灯下看了看,发现嚼过的炙甘草是干干的,游长水心上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如果他嚼过的炙甘草是湿漉漉的,沾满了他的唾沫,那就证明他中了蛊毒。游长水重新躺在了床上,闭上了眼睛。当他沉睡过去后,噩梦又开始了……
唐镇还有一个人也在初冬的夜里做着噩梦。
那人就是唐镇专门给死人挖墓穴的三癞子。
三癞子躺在土地公和土地婆泥塑的后面,浑身颤栗着,他头脑十分清醒,四肢却动弹不得,而且想喊也喊不出来,喉咙里堵着一团软乎乎的东西。在黑暗中他看到了朱贵生和郑朝中,还有黑黄的两条狗。
朱贵生阴森森地说:“三癞子,你真不是东西,你为什么要帮助那个白衣女人害我,我平常对你也不薄,你没有吃的我给你吃……你这个白眼狼,你为什么要害我——”
郑朝中也阴森森地说:“三癞子,你还是跟我们走吧,别看你给我的墓穴挖得那么好,我躺在里面也十分舒坦,可你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还是跟我们走吧——”
那两条狗呜咽着,不一会,又跑出来一条狗,那是老画师的褪毛的土狗,它浑身鲜血淋漓。
朱贵生和郑朝中以及那三条狗围着三癞子。
朱贵生伸出尖锐的常常的爪子朝三癞子的脸上抓过来,他的喉咙里发出叽里咕噜的声响。
郑朝中冰凉的干枯的手在三癞子的身上抚摸着,他嘴巴里发出声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那三条狗呜咽着,用尖锐的狗牙撕咬着三癞子的四肢。
……
三癞子在噩梦中醒来,浑身和游长水一样被冷汗湿透了。他喘着粗气,在黑暗中睁大惊恐的眼睛。土地庙外面冽风呼啸,呼啸的风里仿佛有女人的冷笑声在回荡……三癞子喃喃地自言自语:“我不想干了,我真的不想干了,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15
民国三十五年农历十月二十五日,唐镇的墟日。这个墟日和丰收后的墟日相比,显得十分冷情,尽管还是有不少人从四面八方的山村里赶来买卖货物。三癞子坐在土地庙门口的那棵老樟树上等到了中午,也没有看到走江湖的那个中年汉子以及那个少年,他们已经好几个月也没有来过了,三癞子的等待已经无限地拖长,就像漫长的煎熬着他的灵魂和肉体的冬夜。三癞子不但没有等到中年汉子和那个少女,甚至连卖老鼠药的人也没有等来,土地庙前面的空地上在这个墟日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希望。
这个墟日人少的缘故也许和唐镇不断的死人有关,从朱贵生暴死到现在,唐镇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死的人都是好好的莫名其妙地一命呜呼了,死状都和朱贵生一样,而且死的人都是镇上有头有脸的有钱人。纸包不住火,死人嘴巴里爬出蛇的事情很快地在唐镇传开了,唐镇变得人心惶惶。游长水让猪牯在镇街上贴了好几次的辟谣告示,都被人撕掉了。唐镇甚至有了一个神秘传闻。这个神秘传闻和镇长游长水有关,说是游长水的母亲余七莲埋得不是地方,那地方本来是蛇神地,余七莲埋在那里后,触怒了蛇神,蛇神就要报复唐镇的人了,先死富人,然后死穷人;死老人,然后死年轻人,再死孩童……这个神秘传闻被说得有声有色,还指出三癞子在挖墓穴时就挖到了蛇窝,那是蛇神的居所,叫蛇神地。触怒了蛇神是多么让人恐惧的事情,很多人都悄悄地上山聚拜蛇神,祈求蛇神不要把灾难降临到自己的头上。这些事情都传进了游长水的耳朵,他就派猪牯去调查,这个传闻最先是从谁的嘴巴里传出来的。有人说是胡二嫂,有人说是三癞子,又有人说是钟七……
三癞子等到中午没有等到那些本来该来的人,就扛着锄头到五公岭的乱坟坡上去挖墓穴了,他还要挖一个墓穴,替宋柯挖一个墓穴,三癞子有个预感,宋柯迟早会死在唐镇,他必须给宋柯挖好一个墓穴,因为宋柯是异乡人,没有专门的山岭供他埋葬,宋柯要是死了,只能够葬在五公岭的乱坟坡上。
三癞子走向五公岭后,唐镇街上上演了一出闹剧。
屠户郑马水正在给一个顾客割肉,寡妇余花裤披头散发地从青花巷里走出来,直奔郑马水的猪肉铺。她的脸色铁青,双眼红肿,显然是痛哭过。她来到猪肉铺前,一把夺过郑马水刚刚递到顾客手中的猪肉,“啪”地摔在了郑马水的脸上,厉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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