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火环 (第3/3页)
活多有诱惑力呀,丽丽,就是在最残酷的打击下,最恶劣的环境里,你也得活下去呀!活着才能证明你是人!活下去才能彻底地战胜自己超越自己,虽然在茫茫人海中咱们只不过是微小的一粒水滴。从前的阳光依然很美丽地照着我的生活,抚摸这些阳光,一如抚摸我从前的行行梦绳。自始至终,我被这种辉煌的宁静所围拢,我看到你那苍白的脸庞变得红润后,我不能不激动,不能不在四面是风的戈壁夜里为你祝福。我不知道我们一起相处过的那片黄沙滩被黄河浪冲毁没有,也不知我被发配到大戈壁之后你是否还去那片黄沙滩,去寻找失落的梦幻,或重新走向孤独。要知道,当初我请一个假多难呀,可我每个星期天都到黄河滩上和你聊天。你不是也在了解我没有坏心眼后,开始久久地真诚地注视我嘛。我相信你一定生活得很幸福,我在戈壁滩上凝视你,注视你。尽管我很痛苦,尽管部队把我当成混蛋当成色鬼把我发配到低窝铺,尽管老班长巫刚从我来就用莫测的不信任的眼光看我,尽管以后我们遇到的风浪会更多更大,但是,我们应当好好地活着,寻找自己的生存方位。丽丽,你说是吗?
吴晓波的心灵在承受风浪的冲击。
巫刚却在回味自己给女军医讲的红火环的故事。
(红火环,你在哪里?在那雪山的深处,还是在天宇上,或者在战士的心底呢?何年何月起,大戈壁才有了关于你神奇的传说,你神奇动人的故事?每次,当你从夜的尽头升起时,你曾想过有许多战士在默背你动人的传说吗?红火环。)
大组,我给你讲讲红火环的故事。不骗你,真的,不骗你。那是我的老班长亲口对我讲的,我的老班长又是听他的老班长亲口讲的。当初,在这里建靶场的时候,艰难得像在大海平面起楼台,光建营房的材料就要运整整两个月,几十台大解放车不停地奔忙。战士们哪像我们现在有钢架房住呀,那时住的是帐篷,风沙一来,帐篷被风刮得“噼噼啪啪”乱响。遇到狂风沙,帐篷就被连根拔起,卷上苍茫的天空,再也找不到踪影。战士太疲劳睡过去,醒来却露水满面,找不到帐篷,全身冰棍一般直发抖。战士们吃饭,碗刚上桌,铺天盖地一阵风沙,锅里碗里就落满了沙子,大家只好饿着肚子干活。第一次在这里实弹射击打靶,戈壁沸腾了,成了兵的世界,到处都是显眼的草绿色。高矗的炮群与深蓝的天构成一幅宏伟的画面。炮火一点一滴地唤醒沉睡的大漠。每当打下一个飞机拖靶,战士们就欢呼雀跃,连日的疲倦和困苦消逝得无影无踪。就在战士们沉浸在打靶成绩的喜悦之中时,炮二连那边有人惊呼:“哑炮,快,退膛!”在打靶中遇到了哑炮,可不是件轻松的事。炮弹卡壳了,如果不及时退下来,就有在炮膛里爆炸的危险;就是退下来了,危险也没排除,随时有爆炸的可能。一出现哑炮,炮群顷刻寂静下来,大家的心被牵住了。战士们知道,只要那颗该死的炮弹一炸,连锁反应,整个炮阵将会变成一片火海。人们目光如潮,“哗——”地朝炮二连阵地望过去。只见,一位小战士迅速退下炮弹,抱起来往无人的地方狂奔。他狂奔在荒野上,战友们的眼直直地跟着他飞奔的身体移动。直到他狂奔出好远一段地,他班里的几位战士才惊叫着追上去。他回头喊,回去,别上来找死,危险!他边说边跑,越跑越快,他只觉得全身的骨肉已不再是父母给的骨肉了,而是变成了另一种更高级更强悍的物质。他手中抱着的那枚八十多斤重的炮弹如根鸿毛,他用整个生命与脚下的沙子石头地抗衡,用整个生命和将要出现的那幕悲剧抗衡。他狂奔到一个沙丘尖顶的时候,往身后追赶他的战友以及威武的炮弹瞥了一眼,生命就留在那一瞥上了。他抱着那颗炮弹正要往下扔,不幸脚底一滑,连人带炮弹滚落丘底。一声巨响后,一团火焰,一团浓烟从沙丘后面缓缓升起,如一朵巨大的蘑菇。全体官兵呆了,他班里的几位战士还在追,可是晚了。他们看到一轮巨大的金光闪耀的红火环从浓烟中升起,浮在浓烟上面,缓缓如光芒四射的红太阳,升到一个高度后,慢慢向远方有皑皑积雪的雪山移过去。那次参加打靶的全体将士都看到一只黑色的苍鹰朝红火环飞去,一直飞进红火环里。他们还听到一种具有无限穿透力的声音,在戈壁回荡,呼唤着什么。后来,每当戈壁滩的战士遇到什么困境,那声音就会传过来,有时还会出现红火环。红火环是战士的精血凝成,是千年的灵魂与狂风恶浪艰难困苦所碰撞出的火焰燃成。它能召唤迷途的战士返回营房驻地,能赶走恶魔,能挺身而出和狂风沙搏斗。
他讲故事之际,女军医在思索,秀眉紧拧。
吴晓波则用怀疑的目光瞟了一眼沉浸在远古往事中的老班长巫刚。艾三听得入迷,他眼中闪烁着金属的光泽。他想起祖祖辈辈在这片土地上生息的西北人,想起悠远晴空下的矮草房,想起呼唤灵魂的钟声号鼓,也想起老班长给他讲过的关于红火环指引迷路的巫刚回驻地的事。
吴晓波不知道巫刚经历的那件事,他不会明白那件事老促使老班长想起红火环。巫刚也不知道吴晓波心底的秘密,只是很久以后的一个美丽的日子里,他在家乡和丑老婆为一分钱计较吵架的时候,他会怀念起戈壁滩上的那段生活,才对吴晓波产生一种深深的怀恋和倾慕。那是后话。
天空中是永不变色的蔚蓝。
10
小狼狗小白与黑蚂蚁和平共处,小白口里含着吴晓波他们吃剩的食物,一点一点地分在蚂蚁窝的周围,友好地吐着花斑舌头,放松竖起的耳朵,友好善良地看着黑妈蚁出来拖食。有些黑蚂蚁友好地爬上小狼狗的爪子。小白待黑蚂蚁把东西都搬进洞里之后,就高兴地一抖尾,竖起双耳,呼啸一声,如一道闪电般窜进戈壁滩。
天在飘雪,飘细细的温柔的六瓣雪花。初雪纷纷扬扬地落到地上,顷刻间融化成湿湿的水渍。有些角落,堆了点积雪。戈壁沉浸在温情中,根本不会让人想起它的无端暴戾。
人在广阔的戈壁上,犹如一粒细沙。在这里,你才懂得什么是顶天立地,横刀立马,气势雄壮。你才会觉得自己真正的在天与地之间无畏地生存着。这一片天一片地,能让你真正体悟到男子汉内心的力量,包括各种孤独痛苦。这孤独痛苦,是你面对无垠开阔的世界时内心的触动,而不是在三尺斗室,自寻烦恼。
远处在落雪。
近处在落雪。
落细细的雪。
落雪声也是细细的,从天空传到大地,从大地传进戈壁人的心尖。
吴晓波已不再去和黑蚂蚁做那血腥的游戏。
可艾三还在红柳杆上刻字,冒着飘扬的初雪。他的字越刻越怪,似乎有股天然的神力倾注到刀尖,他自觉或不自觉地把身心溶进了那股神力当中。他刻的字诡秘深奥。吴晓波将在西安市的一次篆刻作品展上看到的作品拿来和艾三刻的字相比,两者相差甚远。艾三有深厚的功力。以后,他考上了军校,还苦心雕刻的时候,就会毫不犹豫地想起戈壁滩上那十几棵红柳上吴晓波看的类似远古部落图腾的雕刻来。以至于他在之后某一天获得国家级某篆刻大奖赛的金牌时,他会极自然地用情感的潮水抚摸戈壁滩上风沙磨砺的那段生活。
初雪过后的一段日子,送水送粮的供给车没按时来。
他们仨就站在大营房的房顶上,手搭凉篷朝远方的来路远眺,望不到边,望不到供给车。他们很懊丧地坐在房顶上,任凭迎面而来的冽风冲击。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吴晓波自言自语,艾三脸上漾起懒洋洋的笑意。
说这么没意思的话,妈的!巫刚想。
有时大漠就是一块洗旧洗薄的白帆布,巫刚燃尽岁月的香烟头往上面一戳,就会出现一个洞洞,从那洞洞里可以窥见大漠以及生命以外的东西。几年前的一天,他穿上崭新的绿军装,就要踏上开往西北的军车之际,他环顾了一下拥挤的哭闹的人群,他看到了一个女老师,就是他上学时曾经被他气哭过的女老师。他心里像喝了酸酒,异常的难受。他是她教过的学生中唯一一个去参军的。她来了,远远地站在那翠竹丛中注视他,那两颗深沉的眼眸闪出一种光芒,那种光芒老让巫刚想起一种神圣的责任。但是他们不知道军车是开往西北的,那时南边正在打仗,正在流浓浓的血。他心里说:“老师,我不拿个军功章回来就死在南疆。”他又很凄楚:“老师,我要是死在南疆了,你能看到我吗?”他看着老师的眼中有珍珠般的东西悄然滚落,他闹不清楚,那是为什么。当军车经过送行人群的时候,他看到老师在那拼命地招手。他泪眼模糊地贴着车窗玻璃,也向她招手。他迷迷糊糊地来到了大戈壁,他那军功章和马革裹尸的梦彻底破灭了。他发狂地用脚踩着大漠的胸膛,咚咚作响。大漠给予他的回答是冷酷的。他在戈壁滩上待了一年后,看到过几次红火环之后,听到过好多关于大漠的传说之后,他才实实在在地想到了一个问题:在大戈壁坚守不亚于蹭猫耳洞的那种坚守,两种坚守的意义可以等同起来。只是,一边是轰轰烈烈的战斗,一边是孤独寂寞的守候。巫刚没有觉得女老师在失望地看他,反而她更加注视他,期望他。他忘不了那眼光,那眼光让他感到一种生存的意义和守候的意义。为一年一次部队的辉煌,他们吃尽苦头又算得了什么呢?
巫刚还想起了家乡清澈的江流。
想起家乡的雨点儿正打湿老师和父亲的心地。
他有些茫然,除了风和沙,除了头顶亘古不变的圆日头,除了令人难熬的寂寞,什么也没有。他咽了口唾沫,用大头鞋狠狠地跺了下房顶。当年你母亲改嫁他乡之后,你父亲醉酒之后,你不就是跺着脚出门的吗?你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荡,你用仇恨的目光看眼前的一切。你不回家,你回家要挨骂挨打,你回家要忍受肉体和精神的痛苦,你在汽车站脏兮兮的长条椅上睡熟过去了,你梦呓着有朝一日你要让天倒过来做地,让地上去做天,你梦想有一天牵着父亲的耳朵让他跪下来叫你“爷”。可你是在一顿不堪入耳的斥骂中惊醒过来的,两个如狼似虎的车站工作人员把你拎出了车站的门,然后“砰”地把门关了。你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有家不能回的晚上,不会忘记你发过征服一切人的毒誓后从第二天起就用拳头与别人抗衡。你是有人养没人教的孩子,邻居背地里说。你气恼谁家了,谁家就要遭殃。你无故打人家的小孩,用石头砸人家的屋顶。你那狼一样的眼神最后令你可怜的父亲也心底发寒。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把一个人的头打破了,抓你进去的警察问:“你为什么行凶?”你笑笑:“我恨。”你恨什么呢?有什么可恨的呢?你说你恨自己。只有接触到女老师那目光和来大漠后,你的性情才稍微收敛了些,眼中才偶有温柔之光闪现。
“汪汪。”小白机警地竖起耳朵,朝远方吠了两声。“听!”吴晓波打了个手势,那个手势很美。
有种声音从远方遥遥传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吴晓波激动地站起来,朝来路远眺。除了天边一条闪亮的地平线,鬼影也没有。
不一会儿,一架飞机“轰轰”地从他们头顶无情地掠过。
小狼狗一阵狂吠。
他们先是直愣愣地看那飞机掠远,而后破口大骂。骂得口干舌燥精疲力竭之后,他们还是懊丧地坐在房顶上,任凭冽风无情地冲击。
“今天再不来就甭想吃饭了。”
老是做饭的艾三可怜巴巴地说,边说边可怜巴巴地瞟巫刚。巫刚能说出什么来呢?
“妈的,司机来了,我非剥了他的皮喂狗不可!”吴晓波冲天吼了一声,太阳如一个傻子,呵呵地露出一个笑脸。
就那样,一整天他们没喝一口水,没吃一粒饭。
第二天,还是如此。
第三天,还是如此。
第三天晚上,深夜,窗外刮着风,巫刚躺在铺上如热锅上的蚂蚁。他操心呐!他正苦思冥想,肚子“咕咕”叫起来,他盯着灰蒙的钢架房顶,似乎想从那灰蒙中挖出点粮食,哪怕是一颗微小的米粒也行。他咽了口唾沫,他的喉结“咕隆咕隆”苦难地响了一阵。他听到深渊中发出耗子啃食的那种响动。他一激灵,在黑暗中张大了嘴。他狠劲地眨了眨眼,从梦幻中清醒过来,清楚地听见艾三床上传出啃吃东西的声响。他双眼忽发炬亮,他轻轻地从床上爬起来,忍着冻,摸到艾三床前,摇了摇艾三。艾三轻声打着鼻息,巫刚一阵失望。他转身要回自己的铺板,转念一想,不对,他刚才分明听出是有人在啃吃东西的呀。他回身,伸出手,在艾三的床头摸起来,又摸进艾三被窝里,可什么也没摸着,还惹得艾三翻了个身,差点儿把他弄醒。他这才怅然地往自己的床铺摸去,一不小心,膝盖碰到床板角上,钻心的痛,他咧咧嘴后咬紧了牙关。
吴晓波也翻了个身。
这时小狼狗小白在外面咕嘟了一声。他朝门外瞥了眼,那眼光异常复杂。
11
初冬的阳光温暖如初。
阳光如女人温存的手,抚摸着戈壁上贫血而刚强的男子汉。
将近正午了,吴晓波和巫刚都没有起床,只是艾三早早起来,背起枪,懒洋洋地出了门到外面晃悠去了。巫刚想,是不是外面的人把他们忘了呢?他们经常被忘掉,文艺演出记不起他们,电影记不起他们,电视记不起他们,庄严雄壮的校阅记不起他们,节日首长的问候也记不起他们。而他们的心却常念起部队的一切!
巫刚觉得自己的身子沉重如铁,一点一点地往深渊里落。他似睡非睡,饥肠欲断,他拼命地往肚里吞着寒冷的清凉空气。满口黏黏的,上唇和下唇粘在一起无法张开,他甚至觉得呼吸也有点困难。迷离中,他渴盼起那超越灵魂的声音。
吴晓波喃喃地念叨着什么。
艾三在屋外,没心情享用阳光。他心里矛盾极了。该不该拿出来呢?他想。他心一紧,跑到一个墙角,掏出一块松动的砖,露出一个黑洞。他从洞里掏出三塑料食品袋的干馒头,痴痴地用手抚摸着。该不该给他们吃呢?这些干馒头,都是平常吴晓波他们吃剩下他捡起来晒干的,还有的是他自己从嘴边省下来晒干后藏起来的。他想起婶婶以及两个孩子菜色的苦脸。他本想,复员时把这些都带回去,最起码拿热汤泡泡,可以填饱肚子呀。他从一个袋子里取出半个干馒头,用劲掰开一点,往嘴里送,他嚼着,感觉香极了,小时候叔叔塞给他的窝窝头,也是这样香甜的。
一个馒头的意义在一个实足或稍微小康的家庭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但在一个经常饥饿或半肌半饱的人的眼中,它无疑是金光闪闪很有诱惑力的。艾三知道一个馒头的金贵,任何一个经历过饥饿和苦难的人都知道它的金贵。艾三曾经想把这些干馒头都拿出来给吴晓波他们吃,但他下意识里却把它们隐藏进更深的墙洞里。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和压迫感,他觉得这馒头来得不容易,因此更想留下来。他灵魂深处总有一只虎张着血盆大口在吞食着他脑海里的什么东西。他看到他俩饿得快要发疯的样子,心中又似乎过意不去。他心里煎熬着,不知如何是好。
“汪——汪——”他发现小狼狗小白饿得趴在地上,可怜地乞望着他,朝他呼叫。起初,他听到那无力而又充满某种欲望的声音时,就赶紧用手紧紧护住了馒头袋。他把目光往小白瞥了瞥。小狗的目光中有种难以言状的色泽,小狗的目光里饱含着一种动物濒临死亡回光返照时的灵光。他的目光和小白的目光碰在一起,他放松了戒备,他缓缓站起来,朝小狗走去,小白眼中变幻出希望的颜色。小狗吐着花斑舌头,朝他示意。他走上前,抱起小狗,走回墙角,然后一点一点地把馒头渣子往小狗的嘴里喂。小白呜咽地吃着,他心里难受极了,眼里有股湿湿的雾涌上来。
接着,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他朝小屋望去,一片死寂。
12
又过了一天,供给车还没有出现。
小屋里,艾三生起炉子,冰冷的小屋温暖起来。饿死多不值得呀,丽丽,吴晓波心里说,他根本就没有力量呢喃了。吴晓波口里淌着酸水,他一起身,就是一阵天翻地覆的呕吐,吐出的全是酸水。他觉得喉结也要进出来了,眼泪热辣辣地涌出眼眶。
他艰难地下了床,一步一步摸出门。
阳光多好,他思忖道,团部的人都死绝了吗?
他看见艾三领着小白往营房那边的墙角里去了。艾三怎么一点也不饿呢?他想起昨天下午,巫刚对他说的一句话:艾三有吃的。他当时以为巫刚在梦呓,就没当真,现在仔细一想,是有道理,艾三这小子肯定藏着什么吃的东西。他跟了过去。
艾三自己吃了点干馒头后,就开始一点一点地喂狼狗小白。一转眼,狼狗小白挣脱艾三的手,朝一步一步艰难走过来的吴晓波奔过去,亲昵地舔吴晓波下垂的手背。
吴晓波盯着那塑料袋里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两眼炬亮。
他扑过去!
艾三赶紧把东西塞回墙洞,然后用身子护住墙洞,他两眼惊慌地看着发疯般扑上来的吴晓波。
“妈的!有吃的也不跟我们说一声,你他妈的混蛋!你他妈的还好意思活着!快把东西拿出来!”
吴晓波伸出干瘦的两手,声嘶力竭地吼着。
艾三害怕地望了望吴晓波,挪开身子,把东西慢慢地取出来。吴晓波迫不及待地扑过去,抓起一个干馒头,乱啃乱咬。因为没水,他差点被哽死。他眼珠突兀着,像填鸭那样把食物从喉道咽到胃里。
“你他妈的自己藏了这么多馒头,想不到你有这一手。”吴晓波用恶毒的眼光望着艾三。艾三吞吞吐吐地把馒头的事说了:“我,我是想,想把这剩馒头带,带回家去的,想不到派上了用场。”
“咋不早说?”
“我——”
吴晓波填饱肚子后,毫不犹豫地抓起两个馒头,朝钢架房里走去。
艾三呆呆地望着他瘦长的背影。
“砰!”
一声枪响。
就在吴晓波踏进钢架房的时候,他看见巫刚颤抖地端着枪。那枪口冒着一缕青烟,青烟在冻结的空间里扩散。巫刚瘦了一圈的脸上的双眼惊讶地望着呆立在门口手里拿着两个干馒头的吴晓波。吴晓波看到,他那条可爱的小狼狗惊吠着在地上打滚,它的右腿无情地中了一颗子弹,它凄惶地吐着花斑舌头,幽蓝的眼睛哀然地望着巫刚。那地上,滚着一个干馒头。
原来,小狼狗小白乘他们不注意,偷了一个馒头,叼到小屋来,想给巫刚吃。想不到,巫刚在昏迷中一激灵清醒过来后就想到了那只小狼狗。他饿疯了,他想把小狼狗杀了,解决大家的吃饭问题。一只狗最起码能让他们坚持两天,只要坚持下来,他们就可以坚守到明年打靶的日子。打靶的那些日子里,吃的喝的精神上的以及别的什么都是那么充实。他想入非非,从那边摸过枪上好子弹,正准备爬出去找狗的时候,狗进来了。他颤抖地举起枪,一扣扳机,那颗子弹歪歪斜斜地射出去,击中了狗腿。他正准备再次扣下扳机的时候,楞在门口的吴晓波冲上来,夺下枪,狠狠地往他嘴角打了一拳,然后把两个干馒头扔在了他面前。吴晓波赶紧照料小白。
老班长巫刚的嘴角立刻流出了一缕鲜血,他无力地瘫倒在地上,他的头刚好歪在那干馒头上。他眼中“忽”地放射出一股异常的光芒,他一把抓起馒头,狼一样不顾一切地往嘴巴里塞!
艾三把所有的干馒头毫无保留地提进小屋里,他闻到一股硝烟的味儿。他看见吴晓波在为小狼狗包扎伤口,巫刚趴在地上眼泪汪汪如狗如狼如虎地啃着干馒头,饿鬼抢食一般。
艾三手中的塑料食品袋滑落,干馒头滚了一地。
他想起一支悠远的歌。
那支歌是从太古时代的天空中传来的。那支歌让他心神不宁,他的灵魂欲飘向悠远的太空,去寻找一种可以让他认真地实实在在地哭实实在在地笑的东西。
那支悠远的歌在他脑海中激荡,远处传来了汽车的鸣笛声。
“供给车来了。”艾三冲出去。
13
供给车是来了,带来了他们所需要的物品和水。
供给车司机小刘一下车,就激动地给艾三讲:“妈的,就要开进戈壁滩的时候,起了黑毛风,黑毛风把我困住了。就在昨天,我才渡过难关,结果现在才来。妈的,黑毛风足足困了我四天哪!艾三,你的信。”小刘把一封信给了艾三,那封信厚实得很。
“巫刚呢?”小刘问。
“屋里。”
他冲进屋。巫刚呆坐在地上,他走上前把一份什么东西塞进巫刚的上衣兜。
吴晓波冷冷地看他们。他想起刚来戈壁的那天,司机小刘在巫刚耳际嘀咕了一阵后,巫刚把他叫到大营房的一个偏僻处,瞪着眼问他:“怎么回事?”他摇了摇头。巫刚说了句:“这里可没有女人,你得老实点,懂吗?”他又摇了摇头。妈的,他心底响起一声沉重的骂,要不是自己刚来,他真会一拳把这怪家伙打趴在地!巫刚又怪模怪样地冲他冷笑,那冷笑中包含着刻毒的嘲讽,意思是说:“这大戈壁上没有姑娘,你不要胡来啊,谅你也跑不出大漠的。”他当时狠狠地瞪了巫刚一眼,转身离去。
现在,他又看到小刘在巫刚耳边说了些什么,他说完后巫刚抬起沉重的头,满脸凄惶,两串眼泪“哗”地淌了下来。小刘又说了些什么,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吴晓波心里响起一句话,这句话是冲丽丽说的:
昨晚我去找你,当世界渐渐酣睡的时候,可你不在。我搜遍了梦境的每个角落,没找到你的踪影,我活得坚实,你呢?
14
连续两天,艾三很兴奋,成天领着小狗,在戈壁滩上玩。吴晓波问他:“有什么喜事?”艾三停顿了一会儿,才小声对他说了那么一件事。
他说,他婶婶改嫁了,嫁给了一位小学教师,两个孩子也带过去了。小学教师给他来信说,婶婶很幸福,两个孩子也不会受苦的,他不会再让婶婶生孩子,两个孩子就是他的亲孩子。小学教师还让他争取考上军校,以后不要回那片黄土地。
艾三眼里放射出从未有过的绚烂的光彩。
吴晓波也为他高兴,他俏皮地说:“矮三,你这回可得重新拿起书本,好好学习,争取明年考军校。”
艾三点了点头。
“晓波,有件事,想问你。”
艾三迟疑地对吴晓波说。
“啥事,尽管说。”吴晓波潇洒地挥了一下手。
“听老班长说,你在炮三连的时候,和一个女孩子……”
吴晓波沉了沉后,给艾三讲了那个埋藏在他心底的故事。他几次想和他们说明,但他一直不愿多费口舌。
艾三又点了点头。
“看。”
艾三发现了什么。
吴晓波顺着他手指的远方看去。
一团团黑雾,在天尽头涌起。那一团团黑雾,犹如大海中的黑色巨浪,冲上天空。那一团团黑雾在天空蔓延,不一会儿,就占据了远方的半个天幕。
太阳已西沉。黄昏寂静。
吴晓波和艾三同时看到,巫刚朝戈壁一步一步蹚过去。
巫刚神色悲凄,一反常态。吴晓波捉摸不透。他们发现巫刚身后,一张纸在微微流来的风中滚动。
巫刚一直往前走,仿佛要将整个身心融进黄昏的薄暮里。
艾三捡起那张飘动的纸,一看,赶紧递给吴晓波。
吴晓波定睛一看:“父病故,速归!”
吴晓波的眼中闪出一种神色。巫刚的电报在外面整整压了半个月才送到低窝铺。
艾三说:“劝劝他吧,他心里苦。”
吴晓波无言地注视着巫刚的背影,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远方天幕中的黑雾迷漫了半个天,接着,一股细沙流朝他们这个方向袭来,随后,巨大的猛浪涛冲击礁石一样恐怖的声音传来。
黑毛风,吴晓波大喊,班长,回来!
巫刚回首。
一股狂风席卷而来,漫天的黑雾重重地压过来,顷刻间吞没了他们眼前的一切。他们被黑色的狂风沙罩住了,谁也看不清谁,谁也听不到各自的呼喊。他们被狂风卷着疾走。巨大的沙流冲窜着,在戈壁上打着旋儿,惊涛骇浪,世界混沌不堪。这场黑毛风是举世罕见的,它仿佛要撕裂大漠的胸膛,仿佛要把地球颠覆。他们竭尽全力地喊着对方,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心血,但人的声音在这天地里显得太微弱了。他们自己喊的声音,连自己也听不清楚。沙子石头无情地砸在他们身上。他们在狂风沙中与恶势力作殊死搏斗。
吴晓波想张开嘴吼他一声,可喉在冒火,双目金星闪烁,只觉灵魂飘向悠远的天穹。他觉得棉袄紧裹的身子铁砣般往下沉,似在水中游泳抽筋了一般,如何挣扎也摆脱不了死神的纠缠。在这狂乱的空间里好像有一个人向他伸出了援助的双手,他听见了什么,可那声音接着又消失了,只有狂风沙在尖叫轰响。他在淌泪,他想,满脸是沙末的脸上,被泪水冲积出的两条小河肯定是很诱人的。他跌倒在地,他挣扎着爬起来,脸上手上热辣辣地痛。他张口,满口沙子,他狠劲吐了一阵,什么也没吐出来,沙子反而在他口里越粘越多。他的头嗡嗡响着,天冷得使他心尖打战,浑身发抖。好久以前,他独自走向秦岭深处的大森林,在森林里迷了路,他是顺着淙淙的小溪流走出迷宫的。此时,他呼唤小溪流。这千古的荒漠,千古的大海,暴怒的大海!他分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具体方位在哪里,离营房有多远。他自从由那城市边上的炮三连来低窝铺靶场后就没搞不清这是什么地方。要不是太阳从东方升起的自然规律启示了他的话,他真分不清东南西北。灾难向他临近,死亡向他临近。他毫无力气了,自己像一个皮球,被风沙卷得满戈壁乱滚。黑毛风会不会把他卷向死亡的深渊呢?他的脸不停地接触到丛丛簇簇的骆驼草,他心中有股甜丝丝的感觉,那么狂的黑风沙,骆驼草却毫不畏惧,多神奇呀,他想,自己应该像骆驼草那样坚忍不拔。
他昏过去了。
在他昏迷前的一瞬间,他听见有一种声音势不可挡地穿过来,遥遥地在戈壁上疾走。那声音在荡涤着什么,横扫着什么,他来不及想那声音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就昏过去了。
他醒来时,满天乌云,风沙已停息。
他大半身子埋在黄沙里。
他挣扎着起来,四周灰蒙蒙静悄悄。
艾三呢?
巫刚呢?就是那个企图枪杀小狗救他们性命,后来又亲昵地抱着小狗淌泪忏悔的巫刚呢?那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巫刚呢?
他们会不会被黄沙埋住,永远也起不来了?永远也盼不到那一年才一次的辉煌了?
小屋又在何方?
小狼狗小白呢?
他惨淡地笑了笑,笑一切能毁灭人的恶魔妖怪,笑伟大的生命力量。他心里吼:“狂风沙,来呀,你怎么不来了呀!你龟孙子了是不是!”
他又听到了那种声音。
倾心地听,像有人在呼唤他,有人在对他说:“请跟我来。”那声音在他耳畔萦绕,一下又拉远,在远方回响:“请跟我来。”他不自觉地移动了脚步。他不相信有红火环,他怀疑巫刚讲的话。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朝那声音走过去。有磁石一样的东西把他紧紧吸过去,他的手脚冻得僵直,走路的姿态滑稽可笑。他就那样机械地往前走。
他看到一个黑影从另一个方向朝他奔来,极神速。
“晓波——”
那黑影叫道,是艾三。
吴晓波扑过去,紧紧抱住他。他们俩紧紧抱在一起,像久别的情人重逢那样。
“找到巫刚了吗?”
他们同时问对方。
两人在黑暗中同时摇了摇头。
那声音在呼唤!
他们俩无言地挨着手抱着肩朝那声音走去。
走到哪里了?
往哪里走?
他们不知晓。
那声音在他们的脚步声中慢慢隐去。
忽然,在天之尽头,一个红色的硕大无朋的火环从地平线上冒出来,慢慢地上升,上升。红火环金灿灿的,发出的光芒不刺目,它让人感到温暖亲切,让他们触摸到了鲜活的生命的母体。
他们顿时精神抖擞起来。
他们的肉体累极了。
红火环上升到一定的高度,整个戈壁滩被照亮了,那些天空中的乌云狼奔突,四面逃窜,露出晴朗蔚蓝的从前的天宇。
戈壁滩上所有的生命都为之振奋起来。
他们借着红火环的金光,看到前面就是黑压压的一片大营房。他们还看到眼前就是那钢架石棉瓦铁皮搭起的小屋,不过,钢架房被流动的沙丘埋没了,露出黑乎乎的一个天囱。
红火环就在前面。艾三对吴晓波说:“我敢保证,红火环会越来越美。”吴晓波没说什么。流动的沙子“呼呼”地往别的地方乱窜,渐渐地,小屋露出了顶端。
就在这时,在他们不远的沙地上,一个黑影慢慢地动了一下,接着,爬出一个人,那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到红火环后,举起双臂,大喊了一声什么。
吴晓波愣愣地看着,他想起巫刚的一句话:“红火环在最恶劣的狂风沙之后就会出来。”吴晓波想,自己来了低窝铺后,还是第一次遇到真正的狂风沙,当然也是第一次看到红火环。
艾三喊:“老班长。”
他过去搀扶他。
那露出的钢架房的顶端传来两声狗叫,小狼狗小白拖着那条受伤的腿爬出来,幽蓝的宝石眼被红火环的光芒映得异常美丽动人。
明天小屋上肯定会有一缕蓝蓝的炊烟升起来。沙子还在四窜。
巫刚喊完那一声,又歪歪斜斜地倒下了。
艾三扑过去,又把他重新扶起来。
他们分明看见,红火环里,扑棱棱地飞出一只黑色的巨鹰。那苍鹰掠过来,在他们头顶上空盘旋。
红火环在远方的天幕中,在他们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