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其实我们都是孽种 (第3/3页)
这个神秘的寄信人是不是信中的主人公阿红?如果信中的叙述是真实的,为什么要把她的故事讲给我听?苏小伞想。
阿红也是个被遗弃的女孩子,可她坚决不相信自己是个孽种。
她也没有怀疑肖三娘是自己的养母。
苏小伞喃喃地说:“其实我们都是孽种。”
她不像阿红那样,知道自己是被遗弃的私生女后,那么平静地面对。
苏小伞清晰地记得,养父养母为她的事情吵闹的那个晚上,悄悄地流了一夜泪。养父苏国庆离开家后的一个上午,她偷偷地跑出了家门,穿过狭小的弄堂,一直跑到大街上。一路上,苏小伞逢人便问:“你知道我亲生妈妈在哪里?告诉我,她在哪里?我要找到她。”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女孩儿的问题。有好心的阿姨对她说:“可怜的孩子,快回家去吧,你家里人找不到你会着急的!”她说:“我不回家,我要找到亲生妈妈——”杨雪莉发现苏小伞不见了,果然急坏了,四处寻找,最后在苏州河边的台阶上找到了坐在那里发呆的她。后来,她长大了,也没有停止过寻找亲生母亲的念头,要想从杨雪莉口中掏出亲生母亲的下落,那是不可能的,她也不会向杨雪莉开口,不想伤害养母慈爱的心。苏小伞坚定地认为,亲生母亲还活着,也许就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就是碰面也不认识。苏小伞渴望找到她,不为别的,只是想看看那是怎么样的一个母亲,想问问她,当初为什么无情地把自己抛弃。
她曾经和陈怀远说过这个事情。
陈怀远答应过,和她一起去寻找,可是每当她下决心要寻找亲生母亲时,他就不辞而别了。因为没有任何关于亲生母亲的蛛丝马迹,她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今天,看完这封神秘来信,苏小伞寻找亲生母亲的想法莫名其妙地强烈起来。
苏小伞想到了养父苏国庆。
找到苏国庆并不用费太大的工夫。
苏小伞知道他住在哪里。杨雪莉死前带她去看过苏国庆。
因为苏国庆的下身瘫痪了。他那个脸上有雀斑的女人也和别人跑了,和雀斑女人生的儿子根本就不管他的死活,早就搬出去住了,一年能回来看他一次,那是烧了高香。面对前来看望自己的杨雪莉和苏小伞,苏国庆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气模样。话不投机,没有说几句话,杨雪莉给他留下了两百块钱,就领着苏小伞走了。苏国庆手里紧紧地攥着那两张百元大钞,嘴巴里却说:“我不要你们的施舍,老子过得好着呢!”苏小伞说:“妈,他这样子,你为什么还给他钱!”杨雪莉叹口气说:“别听他的话,他可怜着呢,心里不晓得有多后悔,他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苏小伞偶尔回过头,发现坐在轮椅上的苏国庆用手背抹眼睛,也许有沙子进入了他的眼睛。
苏小伞没有乘地铁,也没有挤公共汽车,而是叫了个出租车,来到了嘉田路。下了车,她拐进了一条小胡同。小弄堂里弥漫着尿臊味,苏小伞边走边捂着嘴巴。这是一片老街区,据说很快就要拆迁了。拐了个弯,她就看到了苏国庆。他闭着眼睛,孤独地坐在轮椅上晒太阳。
人都是孤独的。
所以才需要群居。
才需要家庭。
才需要朋友,需要聚会。
才需要拉帮结派,需要一起到处嚷嚷。
才需要看不见摸不着的爱。
尽管如此,人还是孤独的,孤独的生或死。
苏小伞静静地站在苏国庆跟前,俯视着这个脸色苍白瘦成皮包骨的老男人。他眼角粘着黄黄的眼屎,可见他的落寞和孤寂,和当初凶巴巴地打骂她的那个男人判若两人。那时,苏国庆对她恨之入骨,下班回家,看到她就横眉怒目,从来没有给过她好脸色。年幼的苏小伞看到他就心生恐惧,躲都来不及。要是杨雪莉不在,苏国庆就会骂骂咧咧地一把抓过她,用粗大的巴掌打她的小屁股,有时会用力地揪她的耳朵……无论他用哪种方式折磨苏小伞,她都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还不敢大声哭出来,因为那样会激起苏国庆更大的愤怒,也就会加重对她的折磨。杨雪莉在家的话,苏国庆就不敢肆无忌惮地折磨她,可她看到他,就会往杨雪莉的屁股后面躲。杨雪莉温存地说:“小伞别怕,他是你爸爸!”苏小伞心想,他不是爸爸,爸爸不会这样虐待她的。苏小伞对男人的恐惧开始就是因为苏国庆。苏国庆在她眼里,曾经就是恶魔的化身。所以,当苏国庆离开家后,苏小伞竟然心里暗喜,可她还是躲着男人,只要有男人出现在家里,苏小伞就会莫名其妙地恐慌。
苏小伞心酸。
苏国庆睁开了眼,揉了揉浑黄的眼睛说:“你,你是小伞?”
苏小伞点了点头。
苏国庆已经没有力气装模作样了,咂吧了一下嘴巴说:“你是来要抚养费的吧?”
苏小伞叹了口气说:“你什么时候给过抚养费?”
苏国庆尴尬地笑笑:“对,对,你不是我女儿,我凭什么要给你抚养费。况且,你已经长大成人了,也参加工作了吧?”
苏小伞想起了养母死前的话,心里平静了许多:“无论如何,我还得叫你一声爸,你心里一定在想,我来找你干什么吧。”
苏国庆点了点头:“你不会像那白眼狼一样,来打这老房子的主意吧,的确很快就要拆迁了,能够拿到一笔拆迁费。”
苏小伞知道白眼狼就是他和雀斑女人生的儿子。
她说:“我凭什么要打你老房子的主意,我又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苏国庆好奇地说:“那你来做什么?请我吃饭?”
苏小伞笑笑:“想得美。我只是想问问你,我的亲生母亲是谁?你只要告诉我她姓甚名谁就可以了。”
苏国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睁大眼睛,努力地回忆着。
苏小伞在等待,心里充满了某种渴望,而又忐忑不安。
过了好大一会,苏国庆说:“我记不起来了,真的记不起来了,雪莉好像和我说过的……不对,她没有说过你生母的名字,好像她也不晓得是谁。只是说,你被放在苏州河边,因为那天飘着毛毛雨,所以在你上面盖着一把小雨伞。是的,是这样的,因为那把小雨伞,你的名字就叫小伞,你的名字是雪莉取的。名字是好听,可你的命贱哪!当时我还要把小雨伞扔掉,雪莉不让,她说给你留着。雪莉死了,你该拿到小雨伞了吧?我知道的就这些,真的,我这一生说过不少假话,今天和你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
寻找生母的事情本来就渺茫。
苏小伞还是十分失望。
她从包里取出两百元钱,放在了苏国庆鸡爪子般的手上:“我现在赚得也不多,一点意思吧。有什么困难,你可以找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办。”
苏国庆没有说话。
他只是愣愣地看着苏小伞,眼睛湿润了。
苏小伞转身而去,没有回头。
身后传来一声伴着哭音的长长叹息。
阳光如雨,纷纷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