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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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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下) (第2/3页)

屈不挠地说,我个人进退去留无所谓,但是我劝你还是做事慎重一点。丁范生是老革命,他定下来的事情如果被推翻了,他肯定不舒服。他就在本院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为什么就不可以先汇报一下呢?他知道都不知道,你就把他全盘否定。他事后知道,连台阶也没有一个,他就是同意也不同意了。

    按说,程先觉的话并非没有道理,而是入情入理。但是肖卓然就是听不进去。肖卓然压根儿没有把程先觉的话当一回事,同程先觉谈话的当天上午,就在院务会上宣布了他的批示。秦莞术等人都是搞医的,比较单纯,认为肖卓然的意见是对的,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会议还没有结束,程先觉就知道一场好戏要开始了。程先觉在会上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他把自己的目光躲在厚厚的眼镜片后面,他在琢磨肖卓然。他百思不得其解,肖卓然并不是一个鲁莽的人,这是一看就能明白的问题,你新官上任就烧三把火,而且你毕竟还是个副职,丁范生还是705医院的一把手,你逞什么能?这不是明摆着跟丁范生唱对台戏吗?难道仅仅因为你从战场上下来,档案里多了几张立功卡片,就足以同丁范生分庭抗礼?那也太幼稚了。丁范生是什么人?丁范生打的仗比你做的梦都多,比起丁范生身上的伤疤,你那几张立功卡片就是擦屁股纸。

    程先觉揣摩出肖卓然的真正用意是一个月以后了。一个月以后当肖卓然的一系列建章立制的意见被705医院党总支正式通过的时候,程先觉才恍然大悟。肖卓然就是要顶风而上;就是要在丁范生还来不及反击的时候把他的管理思想公布于众,形成既成事实,防止他的建院方略胎死腹中;肖卓然就是要以这种强硬的姿态在705医院的政治舞台上正式亮相。

    08

    丁范生离职住院,就住在本院的一外科。一外科开辟了几个高级病房,并且有专门的小灶,其生活开销从供给制的医院大食堂中支出。丁范生等人住进来之后,小灶的厨房成天烟熏火燎,每天都要做十几个人的饭菜,因为和丁范生同住在高级病房里的另外三个老革命的家眷也进城了,每家至少有一个护理亲属。另外,每天都有人来看望。丁范生等老革命好客,供给制的习惯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饭大家一起吃。

    程先觉跟在肖卓然的屁股后面到高级病房向丁范生汇报的时候,丁范生的病房里还有一个人,是陆小凤的爱人张宗辉,张宗辉的脑袋离病床上的丁范生很近,似乎在讲着悄悄话,很私密的样子。丁范生面前的小茶几上,放着五颜六色的水果和点心,好像是张宗辉送来的。程先觉从病房小门上面的玻璃窗上看见了这个情景,马上转身把肖卓然拉到一边说,看样子有人已经来汇报了,这个时候,恐怕丁院长正在火头上。我看是不是可以这样,你先不要出面,我先去探探口气,吹吹毛毛雨再说。

    肖卓然背着手说,何必?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我做事向来敢作敢当,从不掖掖藏藏。他既然知道了,我就开诚布公地把我的想法和盘托出。

    程先觉说,人怕当面,事怕当时。万一他一时不能接受,发作起来了,彼此都不好下台。

    肖卓然挥挥手说,多虑!你把丁院长看成什么人了?丁院长是老革命,老革命是有觉悟的,也是有胸怀的。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说完,拨开程先觉,撩起长腿,走到丁范生的病房前,连门也没敲,不由分说就推开了。

    丁范生正在听张宗辉叽叽咕咕,见肖卓然突然出现,吃了一惊,愕然地看着肖卓然,半天才回过神来,冷笑一声说,肖副院长,你日理万机,还有工夫来看我这么个老弱病残?

    肖卓然站定,两只手叠在肚子上,话是对丁范生说的,眼睛却居高临下地看着张宗辉。肖卓然说,我是来向丁院长汇报的。我估计在我还没有通过组织程序正式汇报之前,已经有人把上午的院务会决议向丁院长打小报告了。

    丁范生说,胡说,你肖卓然是什么意思?我是个住院的人,难道同志们来探视一个病人,也是打小报告?

    肖卓然说,要不,我在外面等一会儿,等张宗辉同志探视完毕,我再进来?

    张宗辉面红耳赤,马上站起来说,不,不不,肖副院长,丁院长,你们谈工作吧,我先走了。

    丁范生说,你急什么急?肖副院长也是来探望我的,我毕竟还是705医院的院长,肖副院长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干部,难道连这点感情都没有,你说是不是啊,肖副院长?

    肖卓然当然听出了丁范生的冷嘲热讽。肖卓然说,我是公私兼顾,既是来探视的,也是来谈工作的。张司药你的话说完没有?说完了,你可以回避了。

    张宗辉尴尬地笑笑说,我的话说完了……其实也没有多少话说,丁院长是我的老首长,我就是来看看。

    丁范生看了肖卓然一眼,捏起一颗瓜子,嗑开,津津有味地咂咂嘴说,是啊,我当营长的时候,他就是营部的卫生员,我身上有三处伤口都是他第一个处理的。我当团长,他在团里卫生队当医生。淮海战役的时候,有一次他硬是把我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要不是他发现我还有一口气,同志们早就把我活埋了,那我就成烈士了。你说这样的感情是什么感情?这不是同志情阶级爱是什么?有些人就是心术不正,硬是要把我们的关系说成是小集团,是可忍,孰不可忍!

    说话间,张宗辉已经溜到门口,回头看了丁范生一眼。丁范生挥挥手说,好吧,小张,以后常来看我,老部下看望老首长,合情合理,天经地义,看看哪个王八蛋敢栽赃诽谤!

    张宗辉出门之后,丁范生说,肖副院长,今天你是不速之客啊,门都不敲一下就闯进来,这不是你们知识分子的礼节啊!

    肖卓然说,那我退回去敲门,等丁院长允许之后再进来。

    说着,就要出门。

    丁范生说,扯淡,我这个大老粗,没有那么多臭讲究。坐下,说,来找我要说什么事?

    肖卓然坐下,又招呼程先觉坐下,然后淡淡一笑说,我有理由相信,我要说的话,其实丁院长已经知道了。

    丁范生靠在病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肖卓然,看了一会儿才说,笑话!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想说什么,我怎么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肖卓然说,那好,我再正式向你汇报一遍。

    然后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尤其是上午通过的三点决议,陈述得十分详细。他本以为丁范生会暴跳如雷,没想到丁范生如此平静。丁范生说,你的意思是,以后本院就没有采购的权力了?

    肖卓然说,有,但不能靠个人大笔一挥就决定了,必须通过鉴定和定价。

    丁范生说,那谁来最后决定?

    肖卓然说,制度一旦建立,我们领导干部就可以腾出手来,放手靠制度约束。

    丁范生沉默了一下,然后说,肖副院长,你是不是认为在买药这个问题上,我丁范生有贪污行为?

    肖卓然说,丁院长,要我说实话还是说假话?

    丁范生脸一黑说,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真的认为我有什么违法乱纪的行为?

    肖卓然说,我说真话,我绝对不认为丁院长在收购马富金药材和使用马富金方面有私人利益。但是,这仅仅是指今天以前。我相信丁院长今天能够保持一个共产党员的觉悟,不等于我相信丁院长明天仍然能够保持;我相信丁院长在这件事情上大公无私,不等于相信丁院长在那件事情上大公无私。

    丁范生说,哦,你还是不相信我这个老革命,那你相信谁?

    肖卓然说,我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只相信制度。我们不能让个人的权力太大,谁也不要去争那个最后的拍板权。我们共产党人也是人,是人不是神,我们不可能永远那么明白、永远那么纯洁。用制度管人,而不是用人管制度,这也是对我们大家包括对你这样九死一生的老革命的保护。

    丁范生突然发作,一拍床沿说,岂有此理!你肖卓然太过分了,你想造反吗?你想夺权吗?门都没有。你野心太大了,我早就看出来了,什么是制度管人?花言巧语,兵不血刃,抢班夺权!不行,我要出院,我不能再住下去了,我要回到我的办公室,今天晚上就召开总支会议!

    说着,当真从病床上跳下来,手舞足蹈地喝令程先觉,还愣着干什么?帮我收拾东西,我现在就要上班!

    程先觉和肖卓然面面相觑。

    09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汪亦适和舒雨霏结婚了。

    汪亦适娶舒雨霏,是汪舒两家都没有想到的。事情最初还是汪亦适挑明的。

    归建后的第一个春节前,汪亦适回到了梅山老家。

    爷爷卧床已经半年了,老人家得的是肺气肿。好在汪家世代行医,有办法调养。若是普通百姓家这样的耄耋老人,恐怕早就升天了。在汪亦适归建后的半年里,汪尹更几乎衣不解带,伺候着老父亲,才使老人有机会大睁着眼睛跟孙子见面。

    汪亦适坐在老人的床前,爷爷拉着孙子的手,什么也不说,只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回来早早把孙子媳妇给我娶回来,趁我还有一口气,给我一个四世同堂。

    汪尹更说,父亲放心,我和孩子他娘已经拜托鸿儒兄了,请他在皖西城里物色一个。只要是安分人家的孩子,哪怕穷一点丑一点都行。

    老太爷说,穷点好,丑点好。男人三件宝,丑妻薄田破棉袄。二十几岁的人了,耽搁不得,正月十六就办,正月十六是黄道吉日,诸事吉祥。

    汪尹更说,父亲大人不要着急,我们这里刚刚求人家做媒,连女方是谁都还没有搞清楚,正月十六怎么办呢?

    老太爷喘着气说,那我不管,我正月十六要见到我的孙子媳妇。

    爷爷真的老了,爷爷已经八十三了,过年就是八十四。皖西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汪尹更那些天心里毛毛的,跟儿子说,亦适,你爷爷的话你也听见了,这件事情怎么办啊?你听你爷爷喘的,我真怕他熬不过这个冬天。

    汪亦适不说话。

    汪尹更说,亦适,听说你在前线当了英雄,是最可爱的人。古时候有美女爱英雄一说,报纸上讲,城里的女青年争先恐后地要嫁给志愿军英雄,你就没有一个两个相中的?我和你娘都是开明的人,主张你们自由恋爱。

    汪亦适笑笑说,我不是什么英雄。

    汪尹更说,那至少也是功臣啊。听你世叔说,陈向真专员在英模大会上点了你的名,说你和雨霏都是皖西人民的好儿女。好儿女应该有人相中啊!

    汪亦适说,父亲,你是不是想给爷爷冲喜啊,咱们家是不信神的。

    汪尹更说,咱们家不信神是不错,但是咱们家是最信精气神的。如果你有自己相中的,那就赶快定下来,给你爷爷一个惊喜。如果没有,我这就给你世叔拍电报,尽快定一个。

    汪亦适说,父亲,难道你真的想在正月十六把儿子的婚姻大事办了?那也太仓促了吧?

    汪尹更说,是有点仓促,委屈你了,孩子。不过,你心里如果有现成的,则另当别论。

    汪亦适想了想,眼窝有些湿润。老子看着儿子,心中大为不忍。他知道,他的这个儿子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委屈。汪尹更说,儿啊,你也别太为难,咱们再想想办法。你爷爷他老糊涂了,一糊涂就不讲道理。咱们再想想办法。要不,咱们办个假的,先哄哄他老人家。

    汪亦适没有做声,两行热泪突然滚滚而下。

    汪尹更吓坏了,上来摸着儿子的脑门说,儿啊,你怎么啦,你是不答应吗?你是不情愿吗?一切都还没有定下来,咱们再商量吧。

    汪亦适说,父亲,不用再商量了。爷爷年事已高,来日无多,老人家辛辛苦苦一辈子,最后就是想见孙子媳妇,我不能欺骗他老人家。再说,也用不着欺骗。

    汪尹更大喜,揉了揉眼睛说,儿啊,为父没有听错吧,你答应了?

    汪亦适说,儿子答应了。

    汪尹更半天才回过神来,又问,这么说,你心里有人了?

    汪亦适说,儿子心中有人了。

    汪尹更说,那好,你说吧,为父为娘都相信我的儿子,是谁我们都认了。不管她是谁,我们都明媒正娶排排场场。你说出她是谁家的闺女,姓甚名谁,家住何地,我这里就给你舒世叔拍电报,还是请他当大媒。

    汪亦适说,就是舒世叔家的。

    汪尹更顿时僵住,僵了半天才长叹一声说,儿啊,为父知道你的心事,三丫头和你确实很般配,可那已经是人家的人了,缘分啊,咱不能强求。儿啊,你莫不是得了相思病?你醒过来吧,咱们不急了,咱们从从容容慢慢儿地寻,咱再找一个脾性相貌都像三丫头那样的好不好?儿啊,你不能再糊涂了。

    汪亦适说,父亲,你别担心,我没有糊涂,我没有患相思病。我说的不是三丫头,我心中的人是大姐。

    汪尹更再一次疑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眼睛眨巴了好长时间,弓着腰问儿子,亦适,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相中的人是谁?

    汪亦适说,是舒家大姐,舒雨霏。

    汪亦适和舒雨霏的婚礼是在梅山船儿冲举办的。按照当地风俗,这年的正月十六,在船儿冲汪家祠堂办了十六桌酒席。前来庆贺的,除了汪舒两家亲朋好友,还有皖西专区的专员陈向真,705医院来了十多个人,丁范生和于建国都参加了婚礼。

    童颜鹤发的汪老太爷那天离开了病床,居然不咳嗽了,穿戴整整齐齐,长寿眉下的一双老眼炯炯有神。听说陈向真专员来了,专员相当于过去的知府大人,颤颤巍巍地要跪下去磕头,陈向真和梅山县县长余文周赶紧上前搀起。陈向真说,老人家,我们共产党的干部都是人民的公仆,不兴磕头作揖。

    老太爷耳朵倒是不聋,但是话没有听明白,大声问,大人说甚,公仆是甚?

    余文周县长说,公仆就是勤务员,是给老百姓办事的。

    老太爷还是没有听明白,又问,是给老百姓办案的?那还是衙门啊!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那就是好官啊!说着又要磕头。

    空气一下紧张起来了——老人家糊涂了,说着说着就不着调了。站在老太爷身边的汪尹更和舒南城对视一眼,想要上去把话题扯开。陈向真却不介意,向他们摆摆手,和颜悦色地对老太爷说,老人家,这么跟您说吧,我们这些共产党的干部,既不是官员,也不是衙门,我们就是来给您老人家当晚辈的。我们是人民的儿子,人民就是我们的父母。

    老太爷说,自古知府县衙是父母官,哪有父母官给平头百姓当儿子的?你这官啊,不是假的,就是当不长。

    老太爷这一句话,就像平地里响了个炸雷,把一百多号喝喜酒的人都炸蒙了。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都在暗中捏了一把汗。汪尹更说,父亲,外面风冷,快让贵客进屋吧!

    陈向真环顾四周,爽朗地笑道,好啊,我们这些公仆,一到船儿冲,老人家就给我们上了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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