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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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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上) (第3/3页)

汪亦适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了,倒是不困难。

    到了朝鲜战场,果然就没有内科外科、西医中医之分了,医疗队全体人员,除了柴效锋以外,包括妇科医生舒雨霏,也当然包括麻醉医生舒云舒,甚至还包括行政人员肖卓然,全部都是外科医生。遇到伤员多的时候,大家各自为战,一律拿手术刀,刮骨疗毒。倘若遇到大手术,则集体会诊,主刀通常都是汪亦适担任。每当这个时候,舒云舒就主动配合,给汪亦适当助手。

    汪亦适从来没有提出过要让舒云舒当助手的要求,但是当任务来了之后,如果舒云舒不在场,汪亦适就会左顾右盼,迟迟不上手术台。后来还是程先觉发现了这个问题。有一天遇到一个断肢伤员,大家一拥而上,把准备工作做好了,汪亦适也穿戴完毕,但是临上台之前,又停下了,骨碌着眼珠子,大张着两只手,嘴里哈着气,手里却找不到器械。明明有一个助手和两个护士在场,这伙计仍然视而不见,嘴里念念有词说,怎么搞的,怎么搞的,还没有准备好。人呢?

    助理军医陆小凤说,人都齐了啊,东西都准备好了。

    汪亦适不理睬,眼神从陆小凤的肩膀上掠过去,嘴里还是嘀咕,人呢,怎么还不过来?

    就在这时候,舒云舒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从陆小凤的手里接过器械,交到汪亦适的手里。汪亦适这才如释重负,向舒云舒递去感激的一笑,伸了伸胳膊,做了个扩胸运动,然后从容不迫地上了手术台。

    在原江淮医科学校的“四条蚂蚱”中,汪亦适和郑霍山多次参加过国民党军队的战地救护,充当过见习军医。程先觉和肖卓然的临床经验要相对少一些。肖卓然是因为有大量的社会活动缠身,他的主要精力是放在革命斗争中了。程先觉之所以临床机会少,是因为他基础理论课成绩平平,不被校方看好。那时候程先觉因祸得福,他倒不在乎不被看好,相反,他认为这是好事。像郑霍山和汪亦适,哪里有仗打,他们就被抽调到哪里。尤其是郑霍山,虽然名义上是学员,其实已经被校方当做老医生使用了。在国军三十六师里,都知道医科学校有个郑霍山十分了得。程先觉并不嫉妒他们,人怕出名猪怕壮,树大招风,出头的椽子先烂,这些道理程先觉全明白。像郑霍山这样哪里有战事就被抽调到哪里,当炮灰的概率要比别人多得多,这个账程先觉不用算就明白。

    后来解放了,程先觉起义有功,起先分配在705医院当业务股长,搞业务管理保障,仍然不用到一线行医,那时候他春风得意,认为官场有戏,坦途在前。如果让程先觉选择终生当一个官员还是当一个医生,他自然选择前者。但是好景不长,因为大别山的敌特活动猖獗,引出了个重新甄别、重新登记,结果他也受了牵连,业务股长被莫名其妙地免去了,重新当了一名普通的医生。公正地说,这委实有点难为他了,因为自从当了业务股长,无论从思想还是从技术上,他就已经做了金盆洗手的打算,让他重返医疗一线,显然有些力不从心。也正是这个原因,到了朝鲜战场之后,他把自己的声调降成了低八度。别说他在这个领域没有优势,就是有优势,他也不会主动发挥,他不是汪亦适,他需要保护自己。在这里,他宁肯看着汪亦适风光,他甘心情愿地听汪亦适受表扬,也俯首帖耳地给汪亦适当助手。

    在数次给汪亦适打杂之后,程先觉发现了那个秘密,那个甚至连汪亦适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秘密。那就是在他做手术的时候,如果是舒云舒给他当助手,他的状态就要好得多,他的动作就要敏捷得多,手术的效果也要明显得多。

    程先觉发现了这个秘密,但是他没有暴露这个秘密,他把这个秘密作为一笔财富。而且,他利用自己的小组长的便利,不动声色地把舒云舒配合汪亦适,调度成了约定俗成的事情。

    元山里攻打下来的当天,抬下一个重伤员,是主攻团的团长马到成,全身九处中弹,一条胳膊被炸断,到了汪亦适手上,已经快断气了。程先觉和陆小凤跑到伤员身边一看,一个说,没救了,另一个说,赶紧转送上一级战地医院。几个人围着伤员团团转,伤员浑身是血,无从下手。汪亦适没说话,看看伤员,也是一声长叹。

    抬伤员的战士说,马团长的右胳膊本来没有完全炸断,只是把骨头炸断了,还连着皮,就这样马团长还带着部队冲锋,冲锋的过程中他嫌连着皮的胳膊碍事,拿刺刀把那条胳膊砍了下来,左手挥动手枪,率部继续进攻。

    汪亦适听了这个战士的话,感到很震惊。他觉得当时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支配着他,他甚至没有考虑后果,毅然决定:就地抢救,手术准备。

    程先觉说,陆小凤负责麻醉,我来止血,张护士你快去把舒云舒叫来,由她助刀。

    舒云舒很快就被叫来了,汪亦适看着舒云舒,没有说话,对程先觉说,失血太多,当务之急是输血,边输血边手术。汪亦适说这话的时候,态度是不容置疑的,完全是一个上级对下级或者说是权威对弟子的口气。

    程先觉说,好,我全力保障。

    抢救的过程中,一三五师师长王辉昆亲自赶到救护所,在汪亦适的身后焦躁地踱步,脸色铁青地命令,一定要把我们的英雄团长救活,不惜一切代价!

    汪亦适没有理睬王辉昆,集中精力察看马到成的伤势,紧急组织输血,同时开始人工呼吸,继而对接断裂血管。汪亦适在抢救伤员的过程中,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仅仅是一个副连级军医,而俨然是一个号令三军的统帅,旁若无人,挥洒自如。按说这样的伤势在救护所是无能为力的,但是如果转送上一级战地医院,要经过三个多小时的辗转,也就等于宣判了伤员死刑。汪亦适当机立断,采取先重后轻,先保命、后手术的抢救方案,让伤员的心电图始终保持跳动。手术过程中,汪亦适偶尔直起腰,看一眼舒云舒,舒云舒马上就领会了意图,在汪亦适目光所及的地方进行切割摸索,避开血管,把最佳的下刀路线交给汪亦适,然后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忙碌。

    王师长心急如焚,情不自禁地在汪亦适的身后念叨,医生同志啊,你一定要救活马到成,他可是宋司令亲自点名的主攻团长,想当年他带着部队冲破日本鬼子三千人的铁壁合围,全连只剩下六个人,硬是保卫了边区**。这次攻打元山里,他已经鏖战了三天三夜,全团死了六百人了……他要是死了,我怎么向宋司令交代啊!

    血浆很快用完了。汪亦适说,输血不能停止!

    王辉昆把胳膊一捋说,抽我的,我血多。

    汪亦适说,首长,请您离开这里,不要妨碍我们抢救。

    王辉昆说,我不说话了,但是请你用我的血。

    汪亦适说,首长,您的血型不对。请您离开这里。

    王辉昆说,我是他的师长,我和他的血是一样的,都是红的。

    汪亦适不再理睬王辉昆,指挥助手和护士边输血边做手术。程先觉摊着血淋淋的双手大喊,A型,第二输血队上。

    这一次,汪亦适从马到成的身上共取出六枚弹头弹片,有一颗子弹打穿了马到成的腹腔,肠子都断了,也被汪亦适缝合了。

    马到成后来没有死。在705救护所经过紧急处理之后,被送往兵团医院,终于在四天后恢复了神志。

    04

    第三次战役结束后,兵团卫生部的一名副部长亲自来到705医疗队,对柴效锋和肖卓然说,你们705医疗队简直创造了奇迹,像马到成这样的伤势,基本上没有救了,动脉血管都被打断了,血压已经降到了最低,浑身就像个马蜂窝似的,到处都是窟窿,居然让你们的医生给救活了。请你们把这个医生请来,我要看看他那双手。

    后来就把汪亦适叫了过来。副部长一看汪亦适,吃了一惊说,啊,这么年轻,我还以为是一个老医生呢!

    肖卓然在一旁说,汪亦适原先是国民党军队医科学校的高才生,是皖西城著名的“排雷大王”,做外科手术有好几百例了。

    副部长说,我们的战地医生,做几百例外伤手术的并不罕见,罕见的是把手术做得这样天衣无缝。到了野战医院,基本上没有进行二次三次处理,简直是艺术。

    汪亦适说,其实我也没有把握,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就成功了。

    副部长哈哈大笑说,好啊,死马当活马医,还就医活了。

    跟副部长一起来的还有志愿军报社的记者,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小伙子,留下来认真地采访了汪亦适,问了很多问题。汪亦适说,其实很简单,我是个医生,救死扶伤是我的责任,遇到一个危重伤员,把他治好了,也是我的责任。

    记者说,你原先是国民党的医生,救治共产党的伤员,这么用心用力,是不是爱国主义精神在起作用?

    汪亦适说,我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我就是个医生。

    记者说,但你是从国民党军队投诚过来的,从国民党军医到志愿军军医,总是有个思想转变的过程。

    汪亦适说,我不是投诚过来的。投诚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被动的,我是主动要起义的。

    记者说,你为什么要起义?是因为顺应潮流吗?

    汪亦适回答说,我不喜欢国民党,仅此而已。

    记者说,国民党是腐朽的,而你没有腐朽,出污泥而不染,你积极投身到抗美援朝的爱国主义行动当中,这本身就说明了,你的思想已经经历了一次质的飞跃。

    汪亦适说,我没有想那么多。但是,抗美援朝是保家卫国行动,我作为一个中国人,为保家卫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是天经地义的。

    采访结束了,这位记者又同汪亦适聊了一会儿。记者说,现在国内已经开始土地改革和镇压反革命了。记者问汪亦适家庭是什么成分,汪亦适答不上来。记者说,你家有没有土地?汪亦适想了想说,大约有几十亩土地。记者又问有没有财产,汪亦适说,多少应该是有一点的,我们家是药材商。记者说,那你家就是地主了,地主的土地和财产有很大一部分要分给贫下中农,你是怎么想的?汪亦适说,没有想过,我觉得土地和金钱都是身外之物,没有不行,多了无益。不过,我们家的财产,都是祖祖辈辈靠血汗积攒下来的,不是靠巧取豪夺。难道这样来的财富也要分给贫下中农?

    记者说,我们共产党的政策是耕者有其田,土地就那么多,你们有钱人占多了,穷人就少了,社会就不公平了。

    汪亦适当时没有吭气。记者走后,他有几天都是心事重重的。他不是可惜他家的那些财产,他担心的是他的父亲汪尹更能不能认清形势,会不会心甘情愿地把土地和财产交出去。万一老人家想不通,跟新政权对抗,那就是螳臂当车了。他很想写封信回家,但是转念一想,父亲和舒世叔一样,都是开明的人,懂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也许用不着他提醒。再说,万一他们想不通,那就一定会有想不通的道理,也不是他写信三言两语能够说明白的。世事沧桑,难以预料,家里的事情,还是让长辈做主吧,一切顺其自然。这样一想,他就没有写信。

    后来这位记者就写了一篇战地通讯,刊登在兵团的战地报纸上,名为《忘我工作的战地医生》,里面没有说到土地改革的事情,单单报道了汪亦适在解放皖西城之后,忘我为人民服务,勇挑重担,为解放军负伤官兵“排雷”的故事,又写到汪亦适在朝鲜战场上,克服重重困难,每天做二十多例手术的事实,尤其渲染了汪亦适救治马到成的经过。

    半个月后,汪亦适从程先觉的手上看见了那张报纸。程先觉不无羡慕地说,亦适,这下好了。不仅你自己用行动证明了自己,也给我们这些从国民党军队过来的人争了光,扬眉吐气啊!

    汪亦适说,莫名其妙。我就是干自己应该干的事情,干吗要东拉西扯?

    程先觉说,听说支部正在酝酿,要发展你火线入党。

    汪亦适怔住了,看了一眼程先觉说,你是听谁说的?不要信口开河。

    程先觉说,这是真的。不仅要发展你入党,好像还要树立典型,号召志愿军医务人员向你学习。

    汪亦适说,那就多余了。再说,入党是要经过本人申请的,我还没有申请,怎么发展我入党啊?

    程先觉说,你太教条了,入党不入党,不是你说了算,而是组织上说了算。

    汪亦适说,入党不入党,是我自己的事情,当然由我说了算。我还没有申请,怎么就发展了呢?你不要妄加猜测。

    程先觉说,想当初,在皖西城,705医院还是荣军医院的时候,你不就写过入党申请书了吗?

    汪亦适说,此一时,彼一时,我那时候的想法怎么能代表这个时候的想法呢?

    程先觉惊讶地看着汪亦适,半张着嘴巴,大黄牙上下磕了几下说,怎么,难道你不想入党?

    汪亦适笑笑说,我想不想入党是我的事情,我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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