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3/3页)
息的主要来源。于是父亲总是要雷打不动地听收音机。他密切关注着国际国内的诸多大事。
听完收音机的父亲就精神很好地说:要备战了。操心完国际国内诸多大事后,父亲就困了。他照例不洗脸不洗脚地倒头便睡,不一会儿,便打起了响亮的鼾声。母亲躺在床上一边读书一边想,要是身旁躺的是师兄会如何呢?
有时母亲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一身冷汗。
母亲这些变化,父亲自然无从察觉。在父亲眼里,母亲也简直是一身毛病。母亲爱干净这一点就让父亲无法忍受。父亲每天回到家里,他见到的母亲总是在洗洗涮涮,并且总把家里弄得一尘不染。父亲回到家里脚没处放手没地搁,总是小心翼翼的样子。因此,父亲一回到家里,心里就很不踏实。
父亲最担心的是自己的四个孩子。他们出门进门时总要向母亲问好或打招呼,在父亲眼里这都是多此一举。还有的就是,进门也学他们母亲的样子,“哗哗啦啦”地拧开水龙头洗手,然后悄无声息地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四个孩子都已经大了,他们不再打闹了)。这反弄得父亲无所适从,他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这四个孩子的身上还流淌着他的血液。
最让父亲无法忍受的是,孩子们越来越像他们的母亲了,没事总爱想心事,一副多愁善感的样子,还一次次地叹息,这种样子和他们的母亲如出一辙。有许多时候,孩子们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和母亲嘀嘀咕咕,没完没了,有时也有说有笑的。只要他一出现,他们顿时没了话语。父亲觉得孩子们没和他们的母亲学出什么好来,简直是一群叛徒。
因此,父亲在家里总是孤家寡人的,他就显得比较孤独,他就很反感家里的这种氛围。于是,父亲很热衷搞“拉练”。只有部队到农村、山区搞野营拉练,他才感受到什么是轻松和自由。
那一次,父亲的部队来到了河北农村。这时他想起了在朝鲜一位营长的遗言。那位营长在第三次战役中身负重伤,牺牲前他拉着父亲的手说:师长,我只求你一件事。回国后你去我家替我看看老婆孩子。父亲当时眼含热泪答应了。回国后,父亲很忙,又被家里外面许多烦人的事所纠缠,他一直没有时间兑现烈士的遗言。这次他来到了河北,他马上就想到了那位烈士的遗言。父亲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想到多年前的允诺,他便再也坐不住了,立马叫来自己的司机和警卫员,向那位烈士的家乡进发了。
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位烈士的妻子。那女人听说自己丈夫的部队来人了,隆重而又热烈地把父亲迎进了自己的家。这是一个普通农民的家。三间土房,猪呀,鸡呀,狗的大模大样地在院子和房间里走来走去。女人见到父亲时,正在自家的菜园子里劳动,她用粘满泥巴的手亲自为父亲摘了几根黄瓜,女人又同样热情地把黄瓜在自己的衣襟上擦了擦。父亲接过来,毫不犹豫地就放进了自己的口中。
父亲对这一切都感到亲切和自然,当他坐到女人的土炕上,直到这时他才找到了家的感觉。于是,他就跟到了自己家里那样地和女人说起了家长里短。他从女人的谈话中,得知女人一直没有再找男人,她自己领着孩子过日子,这一点很是让父亲感动。当然他们也都说到了那位烈士,因年代的久远,女人对这种悲伤已经淡漠了。她的情绪只低落了一会儿,便马上又眉开眼笑了。她大着声音,一边很响地朝地中央吐痰一边和父亲说笑,父亲自然也是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乡村的感受,女人的做派,又把他带回到遥远的童年。
女人自然热情地挽留父亲一起吃了饭再走,父亲感觉已经到家了,他也就不再客气了。吃饭的时候,女人又细心地为父亲烫了一壶当地的老白干。父亲坐在土炕上,喝一口白干酒,吃一口带着泥土芬芳的女人炒出的菜,他心里热了一遍又一遍。那一次,父亲破天荒地喝多了,最后,他脚高脚低地和满面红光的女人挥手道别。直到他坐进轿车里,他才意识到,他需要的是怎样的女人,什么样的家。
从那以后,父亲每年要找这种或那样的借口到河北农村走上一趟,坐在女人的土炕上,喝一回儿老白干,他才心满意足。
有时,他望着母亲苦闷地想,要是自己的女人是那个河北女人该多好哇。他这么一想,愈发地觉得母亲一身的“毛病”让他无法忍受了。
在家里,父亲有时一连十几天也不和母亲说上一句话,他们的确也没有什么可交谈的。有许多次,父亲在梦中又去了河北农村,他在梦里一边喝白干酒,一边和那个满面红光的女人说家常,那是一副多么美妙动人的景象呀。每次,父亲从梦中醒来,他都要失魂落魄好长一段时间。
父亲进城后职务造成环境的变化,仍没能改变父亲的心性,他的情结已经深深地植根到了他的生命中。环境无法改变他,他也无法改变现实的环境。于是,父亲只能在矛盾、困惑中痛苦。
父亲却异常热爱军人这一职业。他从十几岁就走进了队伍,打打杀杀,拼拼争争。当初,他们打仗的目的是为了过上太平日子,现在终于过上了这种太平日子。然而,父亲又感到莫名的失落,没有战争的日子,对父亲来讲是最痛苦不过的事情。好在那时部队经常备战,用备战的形势来防备“美苏”两霸的侵略。于是,父亲身体里那根战争之弦就那么绷着,他相信用不了多久第三次世界大战就会爆发。父亲对战争这种常备不懈的信念,成为了他生活中的一大支柱。否则,生活中的不幸就会把他压垮。
父亲没有等到他所盼望的战争,他却等来了自己的更年期。更年期过早地降临到不幸的父亲身上。那时,父亲刚五十出头,这和他常年得不到舒展的心情有关。在那一段时间里,父亲脾气暴躁,极易激动,也爱发火,哭哭笑笑,喜怒无常。他对自己性情的变化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母亲也没有心理准备。许多年以后,母亲才发现那几年正是父亲的更年期。父亲把自己这一切完全归咎于母亲,那就是他看母亲什么都不顺眼。
母亲比父亲小个十来岁,四十多岁的母亲,在情感上得不到慰藉,她已经把大部分精力用在了自己的事业上。那时孩子都大了,一个又一个孩子相继着被父亲送到了部队里锻炼成长,母亲也当上了一家部队医院的院长。父亲的更年期,导致了他和母亲之间的矛盾进一步恶化。
更年期导致父亲的喜怒无常。在工作中,任何人也看不出父亲这种变化。父亲虽然是首长,但他却一点也没有首长的架子。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或者到部队去检查工作,他很少坐在椅子上发布讲话或听取报告,而是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大口地吸烟,大声地吐痰。他讲话时还经常带出一些比较粗俗的字眼,这使得下级军官们都感到父亲这人亲切随和。不论有什么困难他们都愿意找父亲。父亲眼里,只要不是和战争有关系,就是天塌下来对他来说也是小事。因此,父亲对下级军官们来说总是有求必应。因此,父亲在部队下级们的眼中有着极好的声誉。
在家里,尤其在母亲面前,他却一点也无法忍受。在更年期到来之际,他一回到家里看什么都不顺眼。为什么不顺眼他自己也说不清。他经常砸锅敲碗地冲母亲叫嚣道:这是他妈啥日子,整天死气沉沉的。又不是死人了。
父亲公然地指桑骂槐,母亲当然听出了父亲的弦外之音;母亲觉得忍受父亲这么多年了,她也受够了。父亲不跳将出来,她还能忍一忍。父亲一旦跳将出来,母亲才不吃他那一套。
于是,两人就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大战起来。两个人一旦撕破脸皮觉得什么都没有什么了。两人穷凶极恶,挖空心思地数落对方的种种不是。他们这种胸襟坦白,都使对方感到吃惊。在这之前,对方都以为自己的形象在对方眼里没有这么糟,在气头上把该说的都说了,他们才都大吃一惊。狂躁的父亲冷静了一些,然后说:都这样了,这日子还过个啥劲。
母亲也说:不过就不过,我早就受够了。
父亲的眼睛也瞪大了,他吃惊母亲竟说出这样的话来,然后像孩子似的指天发誓道:咱们离婚!谁不离就不是人。
母亲气得已经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二天一上班,父亲就张张扬扬地打电话。把政治部机关的领导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气得昏头的父亲此时已经有些公私不分了。以前他有什么事总是把下属单位的领导叫到自己的办公室交代。这次他仍毫不例外地冲政治部领导说:你马上给我开张证明,老子要去法院。
政治部领导不明白父亲去法院干什么,便问:首长,去法院干什么?
父亲一拍桌子道:老子要离婚!老子受够了,这次非离不可。
政治部领导觉得这事闹大了,他做不了主,就把这事汇报给了冯政委。冯政委是父亲的老战友,又是平级;平时有什么事,只有冯政委的话,父亲还能听进一些。
冯政委得知父亲要离婚的消息,也觉得事态比较严重,他匆匆忙忙地来到父亲的办公室。
父亲的气仍没消,他仍然冲桌子吹胡子瞪眼,他像一头红了眼的公牛,在屋里团团乱转。冯政委一进屋就说:老石,你不是开玩笑吧?父亲就瞪着老冯说:离!这次我老石说啥也得离。冯政委的汗珠子就从头上滚下来了。他觉得事态真是严重了。这是部队的最高首长,五十多岁的人,还离婚?要是真离了,一定是近几年来部队政治工作的头等事故,也就是说他这个分管政治工作的政委是有责任的。别说父亲这样的人物离婚,就是一般干部离婚,不脱层皮也离不成呀。如果原因出在干部身上,轻者降级,重者开除军职。冯政委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婚说啥也不能离,当年他和父亲都是在延安时由领导做主介绍结的婚。现在那位领导仍在北京掌握着部队的大权,这么说离就离了,这不是对领导的否定吗?
冯政委做了大半辈子思想工作,头脑敏捷,思路清晰。他先做父亲的思想工作。他从延安讲到现在,又从父亲的婚姻联系到部队的稳定,从政治又讲到感情,等等。冯政委那天围着父亲讲了整整一天。
冯政委讲得滔滔不绝时,父亲并不插话,他闭着眼,不知是听还是没听。待冯政委口干舌燥时,父亲睁开眼睛道:冯铁嘴,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能把死人都说活了。但想说服我老石,没门。
一句话呛得冯政委顿时没了下文。冯政委了解父亲的脾气,他并不计较父亲的抢白。在和父亲讲大道理时,他已经理清了这件事的主次。他要找到母亲,只要把母亲的思想作通了,就是父亲有天大的本事这婚也离不成。
冯政委又马不停蹄地找到了母亲。母亲已经不准备回家了,她在办公室里支起了行军床,她就要在“沙家浜”住下去了。果然,冯政委找到母亲后,军内军外,一通道理讲完后,母亲这才意识到,要想离婚比登天还难。那时的政治气候,还有国际国内的氛围,使母亲清醒了。她知道,除非自己死了,否则休想和父亲脱离关系。
父亲却坚定如铁,他一遍又一遍地叫嚣着一定要离婚。那时部队就相传,父亲有了一个相好的。年方二十出头,就在河北某地,长得如花似玉等等。父亲不知道这些传闻,他铁了心要离婚。他曾扬言,即便这个首长他不当了,也要离成这个婚。然后,他叫来秘书。由他自己口述,让秘书记录,他要给上级写一封离婚报告。
那份报告是写完了,但被冯政委偷偷地压下了。如果不是发生林彪叛逃事件,父亲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结果那事情一发生,上下便开始清查林彪一小撮反革命集团了。父亲才放下了自己离婚的事。
父母这次离婚虽然未遂,但给他们的情感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母亲后来在冯政委的劝说下,还是从医院的办公室搬回到了家里。但从那时开始,父亲和母亲便正式地分居了。那时孩子们离家都到部队当兵去了,楼上是母亲,楼下是父亲。两个人关系紧张,老死不相往来。从那时起,父母都养成了吃食堂的习惯,家里很少开火,日子倒也相安无事。人们都知道父母的关系,很少有人到家里来。偶有人来,父亲的客人父亲自己招待,母亲的客人母亲自己招待。要是他们共同的熟人,他们也会一起出来陪客人坐一坐。客人一走,他们又变成了陌路人,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把门严严地关上。
孩子们有时从部队回家,他们大部分时间和母亲在一起,偶尔也到父亲这里坐一坐,父亲不稀罕他们坐不坐。好在从小就了解父母的关系,眼下父母这个样子,他们已经习惯了。
那时,父母做梦都想着离婚,因为婚姻把他们束缚在一起,就像两只被绑在一起的蚂蚱。他们一边难受一边挣扎。其实,他们离婚后如何生活,他们并没有想得很多。只要能离开对方,对他们来说,这就是一种最好的解脱。
父母的婚姻名存实亡。母亲住在楼上,父亲住楼下,按理说,他们这种毫不相关的样子,使他们都有了暂时解脱的机会。但他们却一点也没有得到解脱。只要看到对方在眼皮底下的存在,他们就有了莫名其妙的火气和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那时家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是部队配发给首长的,就放在楼下的客厅里。母亲有时回来得比父亲早,那时电视机还很稀罕,母亲就抽空看几眼电视。只要父亲回来,母亲不管看得多么投入,马上转身上楼,把楼下让给父亲。父亲对母亲这种态度非常恼火,他一边脱去外衣,一边冲母亲上楼的背影道:有啥了不起。
母亲听了父亲这种穷凶极恶的话,自然是很生气。这时她不和父亲一般见识,把火气憋在肚子里。这样一来母亲就很难受,在楼上不论干什么事都弄出很大的动静。父亲听到了,心里也很不舒服,他在楼下也要没事找事地弄出很大声响,以示抗议。
母亲进进出出的,都要从楼下的客厅里走过,两个便经常在客厅里不期而遇。这时两人谁也不睬谁,但他们又分明看到了对方的存在。母亲经过父亲身旁时总要“哼”一声,父亲自然也要“哼”一声。
冯政委自然没有忘记父母关系的这种危机,解决这种危机是他的责任。于是,隔三差五的他就要到父母这里坐一坐。每次,他总要先在楼下的客厅里呆上一些时候。父亲这时是主人,自然是要陪坐的。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眼前的电视,老冯似乎也在有一阵没一阵地说话。他说:老石呀,转眼就几十年过去了,都不容易呀。
父亲支吾一声应付着,他知道老冯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冯政委又说:咱们的头发都花白了。你看看你,再看看我。
老冯说完拍一拍自己的头。父亲很少面对镜子,头发花白了多少,他心里真没什么数。但他看到老冯的头上,已经花白了大半。
于是老冯又说:老石呀,咱们清白了大半辈子,可不能晚节不保哇。你看现在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了。
父亲仍不说什么,只是哼了一声。老冯在父亲这里寒暄了一会儿,便站起来说:我去看看小杜。
说完便上了楼。楼上是母亲,楼上的母亲是主人。母亲在楼上又陪老冯坐了一会儿。在老冯来之前,母亲正在看报纸。
老冯就说:小杜哇,最近医院的情况怎么样呀?
母亲知道老冯此时关心的不是什么医院,但她还是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情况。
老冯就笑一笑,然后半开玩笑地说:当年在延安时,你们这批学生还是红小鬼,现在都成红老鬼了。
母亲就笑一笑,她又一次感受到了时间的无情。
老冯还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咱们大江大河的都过来了,家庭上的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夫妻嘛,哪有不怄气吵嘴的。前几日小王还和我吵了一架呢,也是要离要散的,过几天这不就好了么?哈哈……
老冯的老伴也是在延安时组织介绍的,他说的小王就是延安时的文化教员。
老冯楼上楼下一通和稀泥,他觉得和得差不多了,便拍拍屁股走了。
老冯走后,楼上楼下仍是一片压抑的气氛。虽然老冯还是老调重弹,没什么新招,但老冯的话还是在父母心里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老冯的一些话,让他们清醒地看到了现实,那就是,他们不可能离婚。楼上楼下住着可以,就是不能离婚,否则对不起部队官兵,对不起眼前的大好形势,对不起战友,对不起老上级。一句话,就是谁也对不起,包括他们自己的晚节。
因此,父母没再为离婚的事折腾,他们都尽力地克制着自己。
后来,母亲的更年期也如约而至,她的火气也比以前大了许多,每天她都要从医院里拿回许多报纸,然后坐在阳台上高声朗读。母亲说:以华国锋为首的党中央一举粉碎了万恶的“***”……
母亲还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隆重地在北京召开。
……
父亲听着母亲高声朗读,心想,认识几个字有啥了不起,于是他把电视的音量开到了最大。电视里正在转播十一届三中全会的盛况,此时电视机已换成彩色的了。
父亲的电视机声音干扰了母亲高声朗读,母亲气愤地站起身,很响地把门关上了。
没滋没味的父亲,觉得电视机实在是吵得很。过一会儿,他也把电视关上了。
父亲、母亲在这种无声的对抗中,一年一年地过去了。又没多久,父亲离休了。又没多久,母亲也离休了。
没几日,父亲母亲离开了部队大院,住进了干休所。干休所也是二层小楼,不是青灰的水泥楼,而是红砖楼。父母居住的格局仍没得到改变,母亲仍住楼上,父亲住在楼下。
父亲离休后,头些日子他总是无所事事的样子,背着手叼着烟楼前楼后地转悠。早些进驻干休所的人们,已经形成了他们固定的群落,不是下棋就是打太极拳,要么就是练各种各样的气功。父亲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他很快地便有了自己的爱好。
他先是在楼前的空地上,翻出了一块地,又让当年牺牲的那位营长的儿子,从老家河北农村带来了茄子辣椒西红柿的种子。昔日战友的儿子,早被父亲安排到了自己的部队里。于是,父亲便在楼前种出了茄子、辣椒、西红柿。没多久,它们便在父亲的侍弄下,茁壮成长了。
父亲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片茁壮的菜苗前驻足观望。仿佛是在视察自己的部队,父亲的目光中流露出了满足和陶醉。
父亲另一大爱好就是迷恋上了足球,及一切以集体形式比赛的体育节目。父亲最喜欢的还是足球这一形式,他尤其喜欢中国与外国的比赛。父亲坐在电视机前,两眼发亮,精神亢奋,不停地吸烟,喝水。然后不停地跑进卫生间很响地小解。父亲耳朵已经有些背了,他每次看体育比赛时,总是把电视的音量调得很大。背景观众嘈杂的助威声他一定要听到。双方各十一名队员,往返着在球场上奔跑。父亲有时高兴,有时懊恼。他还不停地拍腿,每场球看下来,父亲的大腿,总会红肿一块。
如果中国队赢了,他会一连高兴好几天。若是输了,父亲就会很生气。他骂那些队员无能,把中国人的脸都丢尽了。冯政委也离休了,仍经常到父亲这里坐一坐,父亲看球时,他也会乐呵呵地陪父亲看上一会儿。老冯不像父亲,不管中国队是赢是输,他都是那个样子,看到急成那样的父亲就说: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父亲就说:狗屁!然后就拉着老冯的胳膊急赤白脸地说:你说咱那时怕过谁,小日本咱们也打过,国民党就不用说了,就是美国大鼻子咱也把他们赶到三八线以南去了。嗯,你说怕过谁?
父亲说到这就一脸忧虑地说:这帮年轻人咋就一代不如一代了呢。韩国人算个屁呀,打他们不是小菜一碟,你说说。
老冯不说,笑一笑,就走了。留下父亲一个人在那里生闷气。中国足球队很是不让父亲省心,经常弄得父亲很不痛快。父亲不痛快的时候,就走到楼外那片菜地旁,看着那些硕果累累的茄子、辣椒们,父亲的心情渐渐就开朗了。
母亲一如既往地不和父亲有什么往来,她仍然不停地读书、看报。母亲离休后,仍作为专家在医院里返聘着,每逢一、三、五上午,母亲仍到医院里去坐诊。因此,母亲很充实。她从来不对父亲那些茄子、辣椒感兴趣。
父亲经常要为那些菜施肥。父亲自然不用化肥,父亲在电视里已经知道化肥不是什么好东西,会让人得癌。父亲专门买了两只水桶,隔三差五的就去部队营区的公共厕所里打捞大粪,然后臭烘烘地挑回来。昔日的下级们看到父亲挑大粪,总是于心不忍的样子,要帮父亲挑,父亲坚决地拒绝。父亲把小楼周围环境搞得极其恶劣,母亲在家时总是门窗紧闭,然后在自己的房间里反复地喷洒空气清新剂。
母亲经过楼下时,总是用手捂了鼻子,快步走过,然后冷冷地扔下一句:土包子。
父亲自然是听到了。他不屑地瞅着母亲的背影说:臭知识分子,有啥呀?一身的毛病。
父亲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母亲流眼泪。那一阵子,母亲迷恋上了港台剧,故事里面的男欢女爱一波三折、揪着母亲的心。看到动情处,就触景生情,小姑娘似的哭。有几次,父亲在楼下都听到母亲的哭声了,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便蹑手蹑脚地上了一次楼。看见母亲正冲着电视在哭泣,父亲明白了,又原路返回。回到楼下,父亲气哼哼地说:神经病。
他们年纪大了,都离休了,但他们仍然无法忍受对方的“恶劣”行径,简直就是水火不相容,相互看一眼都觉得闹心。
又有一次,母亲经过楼下。她正准备走过去时,父亲说话了。父亲说:哎,我看咱们还是离了吧。离了就一了百了了。
母亲站住脚,认真地看了眼父亲,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父母坐在一起,认真地分析了一下这次离婚的可行性。他们一致觉得,现在时机已经成熟。原因之一就是他们都不在职了,就是离婚也不会有什么不良的影响。其二是,现在离婚的政策放宽了,不用惊动法院,去一趟街道办事处就能把手续办下来。其三是,两人觉得,他们这种名存实亡的婚姻确实也没多大意思。
又一个周末,父亲给孩子们都打了电话,说有事找他们商量。于是,三个孩子相继回来了,那时老大权已经早就牺牲在珍宝岛了。这三个孩子也都不年轻了,他们都到了中年。
那天父亲就郑重其事地说:我要跟你们的妈离婚。
孩子们一点也不感到吃惊,其实现在父母这个样子和离婚也没什么大的区别。
父亲见孩子们没什么反应,就又说:这房子是我和你们妈的,离婚后她住她的,我住我的。我们也都这么大岁数人了,离了之后也不会再给你们找后妈后爹了。你们看咋样?
孩子们当然没有任何异议,就是给他们找后妈后爹他们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几个孩子从小的情感就倾向母亲,觉得他们的母亲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母亲受了一辈子委屈,母亲早就该解脱了。于是,全家对这一决定一致通过。
手续很简单。由干休所分别给父母开具一张证明,择个日子去一趟街道办事处就可以了。他们的离婚理由是:感情不和。
老冯还是知道了父母又一次离婚的消息。他又一次找到了父母亲很痛心地冲父母说:你们这样不挺好吗,干吗非得离呢?
父母不再和老冯多说什么了,他们一起去了街道办事处。
父母离婚的消息还是在干休所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但很快也就过去了。
父母离婚之后,他们在外人看来还是老样子,但他们觉得自己却一下子轻松了许多。究竟为什么轻松,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
首先发生变化的是,他们双方相互看着不那么难受了。
逢星期一、三、五的早晨,母亲穿戴整齐地去医院上班,父亲在楼下看到了,便和母亲打招呼,去坐诊呢?
母亲一边捂鼻子一边点点头。
父亲就说:臭着你了,真过意不去。
母亲透口气说:没什么,你忙你的。
父亲便望着母亲的身影一点点远去。
父亲再看球赛时,见母亲坐在阳台上看书的身影,便关小了音量。
周末的时候,母亲有时主动走下楼来,不管父亲同意不同意都要把父亲的床单被罩收走,拿到楼上去洗。父亲便不好意思地说:又麻烦你了。
母亲不说什么,表情明显地柔和了。
在这之前,父亲的被褥总是自己洗,好在他一年也洗不了几次。
晚上睡觉前,母亲有时也会从楼上走下来,冲父亲说:晚上就把空调关了吧,别受了凉。
父亲有时听母亲劝说,有时不听。但不管怎样,父亲一点也不对母亲的这种劝慰反感了。吃饭的时候,母亲有时会端着一两个炒好的菜送给父亲说:老石,你尝尝我做的菜。
父亲也不推拒,他就尝了尝母亲的手艺。他觉得母亲的菜也不那么难吃了。
父亲也有礼尚往来的时候。他摘了一些自己种的茄子、辣椒送给母亲说:老杜,你尝尝我种的菜。保证没有化肥。
母亲也不推拒父亲的这种礼让,她很愉快地接纳了。
周末的时候,有时孩子们到干休所来看望他们,父母在孩子们面前又有说有笑了。
其中一个孩子就打趣道:你们还是离婚好。
父母听了,两人都怔一怔。
有时几周孩子们也没来,一到周末,母亲就走到楼下像自言自语地说:孩子们该来了。
父亲也说:就是,他们该来了。
然后,两个人齐心协力地向窗外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