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武林 (第2/3页)
本上就是‘点头称是,然后我改’,并当场勉励,予以赐座,加入‘以备咨询’的行列。
至于凡是指责到具体事情和人,也一定是即刻去查,先把姿态摆出来再说,唯独朝廷大政,却是决不妥协……当然,也的确没人直接去触及朝廷大政。
唯一一个跟这个大政扯上边的,乃是有个江东宣称士子,公开指出,使相宇文虚中、枢相张浚,以及前奸相蔡京之间互有姻亲,而赵鼎、张浚、胡寅互有旧谊,刘子羽、胡寅、林景默,包括在座的李纲又都是落籍福建的乡人……说是相忍为国,实际上却沆瀣一气,有勾连成党的嫌疑,应该把他们都撤职!
这番话说出来,明白人都知道是想求名,而赵官家依然一笑以对,先是批评了对方一番,却又依然赐座,以备咨询。
态度真是好的不得了。
当然,随着越来越多的谏言、上书出现,几名近臣却也渐渐察觉到了赵官家的焦躁与不耐起来……他似乎一直在强行忍耐,然后等待着什么东西出现。
公开场合,大家各有各的理解,但都不好说话。
而终于,随着下午的到来,一个名字的出现,却是让全场为之一振,包括赵官家和三位相公,也都再度打起了精神。
押班邵成章喊得清楚,杭州府本地白身士人,张九成伏阙求见,请上书言事。
且说,张九成张无垢乃是杭州本地盐官县人,今年大约四旬年纪,乃是公认的东南民间士子楷模,赵官家没有来东南之前,便已经听过此人名字,来到东南后更是屡屡有所耳闻,就连吕颐浩都直接向赵官家推荐过此人,说他虽然师从洛学杨时,但本人的德行、学问却都是一等一的出彩,绝对是宰执之才。
等到这武林大会召开,此人坐拥主场之利,却始终在西湖盘桓,虽身侧道学一脉士人络绎不绝,而且书信不断,却一直没有来伏阙,俨然是有所犹豫和准备的。等到前两日所有人开始呼朋引伴之时,此人却又忽然消失,那时候所有人就都断定,他要么因为道学出身,和其他道学名家一样,干脆绝了进言的心思,要么就是准备石破天惊,来跟赵官家展示他的‘刚大之气’。
可以说,是万众瞩目了。
实际上,随着邵成章这一声报名,非止是万众瞩目,整场全有些骚动之态,而赵官家也难得失笑,并面露期待……他其实也很想看看,这个几乎有些‘为人不识陈近南,尽称英雄也枉然’的东南偶像派名士张无垢到底是什么成色?
片刻后,果然见到一名戴着软幞头、穿着素净长衣,挂着玉佩的中年儒生沿着西湖走来,临到凤凰山正前方转过身来,尚未来到御前,便觉得姿态从容,长身板直,继而引得无数‘以备咨询’齐齐抬头去看,想瞅一瞅这无垢先生是何模样?
只是偏偏其中有个大慧和尚,遥遥窥得这个场景,又去偷眼看了下座中面露期待的赵官家,却是心中一声哀叹,趁乱念了个顺口溜。
正所谓:
“棒打石人头,曝曝论实事。
不用作禅会,不用作道会。”
念完之后,大慧和尚自觉不赖,又在肚子里诵了两遍,准备回去誊抄。
然而,这边大慧和尚刚刚记下了自己的新创作,那边张九成便也来到了御前,接着便要行礼问安……也就是此时,忽然间,赵官家身后的凤凰山上陡然飞出一大片乌鸦出来,然后聒噪一时,宛如一片自带响动的乌云一般从众人头上飞鸣而过,引得所有人陡然变色之余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且说,杭州人都知道,凤凰山上乌鸦多。
便是赵官家也知道,因为这里是吴越旧宫所在,他赵官家本就下榻于此,这也是为什么这个武林大会要在西湖畔召开的缘故……不是赵官家附庸风雅,而是这地方就在他门前。
住了好几日,当然知道这里乌鸦多,多到天天夜半听乌啼,听到睡不着觉。
然而,知道归知道,此时冒出来这一出,还是在这种场合,不免让所有人疑神疑鬼起来。尤其是乌鸦飞过,却又迅速在西湖上炸开,大部分成群飞散,少部分却居然又折身回到凤凰山跟前,乌啼不止。
“无妨,且当伴奏好了。”
等了好一阵子,这乌鸦鸣叫一直断断续续,赵玖也懒得理会,便直接朝张九成笑颜示意。“张卿且言。”
“白身惭愧。”张九成回过神来,反而觉得自己有些失态,赶紧躬身行礼。“白身请问圣安。”
“朕躬安。”随着一声响亮乌啼再度传来,赵玖也正色起来。“张卿此来,可有什么要教朕的吗?”
“白身惭愧,上书言事之前,敢先问陛下一事。”
“讲来。”
“陛下今日问政,不知到底是带着一个态度来看这些谏言、上书的?”这张九成果然一开始便非同凡响,跟旁边那些‘以备咨询’们不是同一种妖艳贱货。
而赵玖也微微颔首,认真相对:“不止是今日问政,此番南巡,朕都只有一个赤诚相对。”
张九成微微颔首,然后继续立在御前捧着手中文书追问:“白身也以为官家此番南巡,自本意到这武林大会,皆是一个赤诚态度……万众瞩目,人尽皆知,这做不得假。”
赵玖微微得意。
“但白身敢问官家,官家在外面对人赤诚,南巡来显得赤诚,在武林大会上赤诚,那在东京也素来赤诚吗?回到后宫依然赤诚?私下相处,无论是妃嫔、近臣,也都赤诚?”张九成依然追问。
闻得此言,赵玖终于微微变色,却是一时犹疑起来,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
而等了片刻,眼见着官家不能直言,这张无垢却是直接昂首抢白:“官家有此沉吟,怕是便不能自承赤诚了。”
赵玖嗤笑一声,摇头一下,便转而在座中点头相对:“张卿所言不错,朕刚才犹疑,便已经是不诚了……何况,朕确实没法做到慎独,更没法做到对任何人都赤诚。”
二人相见,初次交锋,倒是张无垢抢了个白,但得胜的这位无垢先生却没有丝毫喜悦之态,反而愈发恭谨,乃是俯身将手中文书恭敬双手呈上。
一旁自有中书舍人虞允文上前接下,然后转呈御前。
文书既到,赵玖就在身前案上打开,只瞥了个前面的开头格式,便直接合上,然后对下方之人诚恳以对:
“张无垢,朕久仰你的名声,早在东京,便有首相赵鼎提及你的名字,说你是宰执之才;到了杭州,使相吕相公也给朕说,你是个宰执之才;非只如此,枢相张浚虽未提及你,却说东南有个大慧和尚,是个知趣听话的,若朕要在南方处置寺观,此人或许比少林寺主持还能得用,而朕来到东南,稍微一问,便晓得你跟那个大慧和尚是个梯己宿友,便对你更有了几分期待……”
话到此处,赵玖与张九成几乎齐齐去看了眼就在那排光头中做闭口禅的大慧和尚,引得后者心惊肉跳起来……此时这位大和尚只觉得这官家城府太深,既然知道自己是张枢相家里的关系,又知道自己跟张九成是这般亲近,却居然不来找自己问问,甚至半点没有显露,只是装模作样逼着自己多交了两百石新米罢了。
何至如此啊?
而惊慌之余,却又为好友张九成担心起来,生怕这个张无垢今日在武林大会上被这内功颇深的官家给打出原形。
“当然,朕也知道你是杨时的子弟,晓得你立场上的难处,所以并未直接求索,而今日既然相见,朕就不看你的文书,你有什么言语,什么想法,咱们今日就拿赤诚二字做本,当面说个清楚。”赵玖只是对和尚轻轻一瞥,便直接转过头来,哪晓得那和尚肚子里那么多戏。
另一边,张九成闻得此言,多少有几分感动,却也是扔下大慧和尚在旁,恭敬朝赵官家行礼:“官家如此赤诚,白身若不能直言,反而有愧。”
“你说吧!”赵玖挥手示意。
“臣想说的大事便是,靖康之祸虽然震动天下,但请官家不必为之忧心忡忡,因为白身看来,金国虽然势汹,但必然不能持久,而中国虽然一时受困,却必然能够中兴!”张九成直起身来,昂然相对。
赵玖面色不变,泰然如常,只是微微点头:“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这话在朕看来,只有一半道理……这一半道理在于,女真人本若野兽出林,一旦得两河膏腴地,野性消磨,腐化堕落极速,想要持久确实很难,而中国虽有靖康之变,但大局仍在,且地方本就没有到不能维持的地步,所以想要重新起势也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但朕还以为,事在人为,若女真人能有脱胎换骨的决意,未必不能仿效辽国久存北地,而中国若指望着天命自降,不去合天下之力砥砺而为,那中兴也只是空谈。”
张九成沉默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最关键两字:“但可稍缓。”
“不能缓!”赵玖摇头以对,脸色陡然严肃至极。“稍缓,或许金国国势能愈发败落,但朕并不以为中国能独树一帜,承平日久而维持士气不堕,不跟着金人一起败落……靖康中的兵马便再多又有何用?”
“陛下,白身之所以说金国必不能持久,乃是因为国虽大,好战必亡;兵虽强,忘俗必危!”随着话题深入,赵官家彻底严肃起来,周围三名相公以下,从那些近臣到离得近的‘以备咨询’们,也都早已经肃然起来,但张九成依然不为动摇,只是立在那里,语气平静,与赵官家继续辩论不停。“陛下只以靖康中本国为戒,难道不该防着反过来从金人那里重蹈覆辙?”
赵玖看到气氛紧张,反而失笑:“这个话题,朕就不跟卿再争下去了,再争下去,无外乎是你说江南负担,朕说两河士民垂泪以待王师……争不出结果的……卿不妨直言,你口中稍缓到底是指哪些东西?具体怎么个缓法?”
“其一,请撤月椿钱,罢东南加税、荆襄加赋,使东南百姓稍得喘息。”张九成也丝毫没有客气。“便是白身刚刚从西湖畔经过,听说萧山有食菜魔教结社被抓,臣也请官家念在他们皆是穷苦无依之人,稍与宽恕,从轻处置……吕颐浩在东南,严苛肃厉,官家既然南巡,当纠而正之。”
这两段话说出来,当场又安静的只有乌啼不说,李纲、许景衡二人却是本能去看坐的离官家最近的吕颐浩,却见此人居然丝毫不恼,只是正襟危坐,也是啧啧称奇。
“然后呢?”赵官家追问不及。“没了月椿钱御营兵马如何维持?”
“这正是臣接着要说的,尧山之后,金国厌兵之心已经很明显,没不要维持那么多兵马,可稍作裁撤,并顺势清理御营,去除贪渎大将、跋扈军官。”张九成当即应声。“以作整理。”
“谁是贪渎大将,谁是跋扈军官?”乌啼声中,赵官家也丝毫不停。
“韩世忠、曲端、张俊、张荣。”无垢先生没有半点犹豫。“曲端跋扈,张俊贪鄙,张荣贼寇出生,韩世忠贪不如张俊,跋扈不如曲端,却贪财好色跋扈轻佻,五毒俱全,去此旧日无德大将,重立御营,将来足可以一当十。”
“或许吧!”和周围已经吓傻了的‘以备咨询’们不同,赵官家居然不恼。“清理完御营之后呢?”
“还当罢黜无能无德小人,选才德俱佳者辅弼天子。”
“谁无能、谁无德?”
“无能者如枢相张浚,无德者如工部尚书胡寅,如关西使相宇文虚中之优柔不能决,东南使相吕颐浩之盘剥至于狠刻,皆不能当宰执之列!”
大慧和尚已经吓得私底下破了自己今日的闭口禅了,他开始偷偷念佛了……这不是给老友念得,而是给自己念得,乃是准备随时跳出来,豁出性命也要救一救自己老朋友。
然而,听到这里,除了吕颐浩冷哼一声外,却无人多言,而赵官家也只是咧嘴一笑,声音稍微压过了乌啼:“那有能有德者又在哪里?你的老师,程门立雪的杨时是吗?”
张九成犹豫了一下。
但也就是这次犹豫,让赵官家抓住了破绽:“无垢先生也不够赤诚!”
张九成俯首以对:“臣的老师德行足够,经学上的才学也无人能及,但臣不敢说他能精于庶务……”
“那有德有能的到底在哪里……你算吗?”赵玖依然保持了良好的应对姿态……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对这个张九成保持了一种极大优容,这让身后几位近臣啧啧称奇。
“白身……才德俱不到位。”张九成也依然咬牙坚持。“但如吕好问吕相公,许景衡许相公,俱为才德俱佳之人,赵鼎赵相公虽有些事君软弱,终究还是有德行能做事的。便是军将之中,也有李彦仙、岳飞这种德行明显越过同列的。可见,若官家放开学路,广纳人才,才德俱佳之辈,总会是有的。”
张九成这话还没说完,被点名表扬的许景衡脸色就直接难堪起来,比一旁被点名指责的吕颐浩还要难堪,而没有被提及的李纲,却比这俩人脸色加一块还要难堪……他作为当年的主战赤帜,却被人坐实了政略、军略、财略无能,以至于这个豁出去进言的东南名士根本不愿意提及自己,怕是比被提出来更难堪。
而就在三位相公心思各异的时候,赵官家笑了一笑,却是声音飘忽,状若自言自语:“放开学路……”
“是!”张九成咬牙应声,便要展开这个几乎没有什么希望的话题。“白身以为……原学终究头重脚轻,失了儒家本源,不如道学清正……”
然而,下面的无垢先生话刚刚起了个头,却不料上面的赵官家忽的站起身来,然后负手转过身前几案,就在几位相公前方、张无垢身侧,单手指着冬日下午被西湖映照的晴空,放声吟诵起来,直接逼得张九成闭了嘴。
正所谓: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诗句气势磅礴,声音激昂洪亮,可谓应时应景,听得周围的‘以备咨询’们目瞪口呆,就连近臣吕本中都有些眼睛直了的失态之意……只能说,赵官家这应着张九成的奏对随口一诵,到底是坐实了他诗词名家之称谓。
而这便是大慧和尚所谓内力了……学不来的。
闲话少说,一诗阴阳顿挫,放肆吟罢,赵官家仰天长长呼了一口气,这才扭头相对身侧被打断的无垢先生:“张卿是此意吗?”
张九成也明显有些失神,或者说,就在赵官家身旁,作为这首诗主要的吟诵对象的他本就是震动最大的,此时却是缓缓回过神来,只能勉力相对:“是,白身正是此意。”
“朕也有此意,但你的此意偏偏与朕的此意不是一意。”赵玖负手感慨。
张九成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赵官家这言语,几乎要比大慧和尚的顺口溜还难理解了。
不过,赵官家终究不是职业谜语人,当即给出了答案:
“同样是万马齐喑,你大约是觉得,这朝廷政略不能遂你意,学派发展不能遂你意,当政宰执、领军帅臣的德行也不能遂你意,所以想求得有德有行圣人般的人物能纷纷而出,重整纲纪,复归太平……而朕却是觉得,就眼下这个破破烂烂的局势,这朝廷能找到这些人,做这些事已经很不错,甚至是尽力而为了,然而天下依然分崩,为人君要做的事情依然无穷无尽,这个时候但凡能有个有用的人愿意蹦出来,朕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言至此处,不待对方会应,赵玖负手转到对方身后,一声喟然:“无垢先生,听出咱们的差异了吗?”
“白身惭愧。”张九成头也不回,直接侧身拱手。“官家的意思,大约是臣眼高手低,嘴上说的再好,却不足以动摇那些做事的人。”
“不错。”赵玖神色有些黯然下来。“朕见你之前,本以为你是天下名士,东南人望所在,必有高论……但你今日言语,多少让朕有些失望。”
“白身才能有限,这是白身应该惭愧的地方。”张九成再度拱手。“但白身所言,俱是肺腑之言……且并不觉的白身无能,便可坐视彼无德之辈安坐于高堂。”
“其实就是这句话。”赵玖言语清晰。“你身为道学中的洛门嫡传,而洛学又是朕当日亲口否掉的道统,你有怨气,在人事上有不满,甚至想‘放开学路’都是很正常的;而南方加税,你身为南方首府杭州的士林领袖,对朝政和国家先行大略,对执政宰执包括朕这个天子有不满也是正常的……在野之人嘛,天然如此……乃至于你所言有才有德之辈,朕也没有耻笑之意,因为你终究是个实诚人,没说自己杨时是个宰执之才。但是你依然让朕很失望,因为你无论如何都不该空口白牙站在这里,便将韩世忠、张俊那些人视为什么仇眦的,然后还想着将他们撵下去的,哪怕他们确系有那么多毛病。”
“如果一个人确系有不足之处,便该去指责,而如果这个人还是国家重臣,就更应该去位以正视听,方能不负天下。”张九成依然毫不畏惧。
“这话前半句是对的,但后半句……朕并不以为然。”赵玖的声音愈发深沉而严肃。“因为这些不足之辈,已经是朕能找到的最优秀、最适合的国家宰执与领军帅臣了。”
“白身不能懂!”张九成终于情绪激动了起来。“无德之人,焉能居于高位?”
张九成这一声喊,倒是让不少明白人心中起了一丝怜悯之意,尤其是许景衡,更有几分於我心有戚戚焉之态。
且说一句公道话,许景衡真的懂张九成此时的状态……如果这个官家是个不能沟通的暴虐之人,这位无垢先生反而不会这般激动;如果这个官家是个见到女真人就逃跑的懦弱之辈,他还是不会这么激动;如果这个官家是个直接投降的,他恐怕早就心灰意冷,连来都不会来……但这个官家明明是个确实把局面板回来的人,明明是个懂得吸取以往教训的人,而且也愿意放下架子真正讨论问题的官家,甚至还能够清楚理解自己想表达的意思,结果却在最核心的问题上跟自己产生了几乎是算是人生观价值观上的彻底分歧。
这就让人真觉得难以接受了。
回到张九成这里,情形更加明显。
一个儒生,四十岁了,学问那么好,修身养性养的那么好,却一直不出仕,反而去学什么当时被排斥的道学……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一辈子最黄金的时候,正好是太上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