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扁舟寄余生(4) (第3/3页)
将将一月又过,嬛伶嘴里生了口疮,嫏伶额头上竟起了几个疙瘩,两人忧心如焚。柳如是此时倒却平静了许多,显得气定神闲,嬛伶悄悄问起,柳如是叹了口气道:“命中注定不由人,我们尽心尽力就行了,若是老天爷不给命,又有什么办法。”嬛伶急道:“怎么?姐姐倒先是放弃了!”柳如是勉强笑道:“也不是放弃,只是先做好准备,不再多抱希望,免得到时失望受不了。”嬛伶心知柳如是的话极有道理,却还是不忍心,道:“既然有希望,谁不想这希望能成真呢。”柳如是道:“可若是所有的希望都能成真,天底下的事情不都乱了套了?说白了,希望也是一种欲望,是对人生的无限索求。可要知道的是,索求的越多,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多。所以说,希望要少一点,如此就不会付出一些不必要的代价,也就少了许多因为付出代价而产生的痛苦和失望了。”
柳如是的话像鼓槌一般击打在嬛伶的心上,她反反复复地琢磨着这话,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向柳如是道:“姐姐,我有句话想问问你。”柳如是道:“你尽管问。”嬛伶忖度了半天,缓缓问道:“姐姐,嫁给钱先生你有没有后悔过?”柳如是先一惊,随即摇头笑道:“后悔是没有的。”“那……”嬛伶支吾着,“那遗憾和烦恼呢?一点都没有吗?”柳如是用手指背摩挲了下巴,思索道:“遗憾和烦恼……”嬛伶又问道:“钱先生不愿投湖殉国,后来又在朝廷当官,那时候,姐姐心里没有遗憾烦恼吗?”柳如是一叹,道:“不能说是遗憾烦恼,恰是失望后让自己学会了看淡。”“看淡?”嬛伶不解道,“姐姐的意思是……”柳如是正色道:“人生之事,岂能事事顺心。遇到了称心如意的事情,就要想着背后可能藏着不称心,就要懂得委曲求全。”嬛伶叹了口气,淡淡地回味着道:“委曲求全。”柳如是道:“嫁给钱谦益我从未后悔过。男女之情,能遇到个知心知意的不容易。论性情,我和钱谦益倒是十分相合,他待我是真的好。我们这些风尘中人,从来不敢奢望嫁为正妻,可我也不愿受那些俗规管束。他为我在西湖购房买地,是独属我们两个的天地,真是不容易。论情,我对他,他对我,也算是情真意切了。”
柳如是静默着,嬛伶看着她,知道她还有下文未说,便也静默着等。半晌,柳如是开口道:“大明朝彻底没有希望的时候,我劝钱谦益殉国。我想,他毕竟是礼部侍郎,东林首领,所以不惜以死相陪。可是没料到,最后怕了的,竟然是他。我承认,那时我是失望了,可失望是无用的。我本是想陪着他死,他却不肯死,即便我死了,又能怎样?后来,他要出仕,做了大清朝的礼部侍郎,我的确和他吵过,争过,人人以为我是一身傲骨,可唯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愿钱谦益出仕清廷是因为害怕他被世人嘲讽,担上千古骂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呀!”嬛伶的心不禁柔软了,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和柳如是口中的世人一样不了解柳如是,于是只能轻声唤了姐姐。柳如是笑叹道:“所谓风骨到底是空虚的东西,文人出仕之心岂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只要朝廷行得正当,做哪个朝廷的臣子都是一样的,怕的,不过是众口铄金的威力罢了。我和钱谦益有份难得的情已经不容易,如果非要加上这空虚的东西,为了这所谓的风骨而刻意毁了这情,那我岂不是把自己弄得孤家寡人了吗?就像……”说着柳如是看了眼嬛伶,又看窗外,道,“就像白门妹子那样。”嬛伶想及寇白门,想到栖霞山上那堆孤埋的枯骨,理解了柳如是的话。
柳如是回忆道:“白门的心眼太直,没有城府,对于人情之事太过单纯。那个朱国弼,仗着肚子里就几两诗书,拿着保国公的名号摆排场,装得斯斯文文的样子,就把白门给哄到手了。那丫头倒也是,嫁的时候高兴,散的时候也洒脱,后来再嫁也是如此。她总是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事,可这婚姻之事岂能真的完全顺着心意呢?两个人相爱很简单,很容易,可一旦论及婚姻,总要有委曲求全的地方。”于是又向嬛伶道:“顺治四年,钱谦益为了黄毓祺反清的案子进了大牢,我东奔西走,求神告仙,好容易将他保了出来。他这才死了心,跟我回了西湖隐居,后来竟也和屈大均他们联系上了,为江浙一带反清复明的事业出资捐钱,只是不敢光明正大。我知道,他这么做是在哄我开心,顺着我的心意,恐怕连他都不知道,其实是我愿意被他这么哄着骗着罢了。风骨嶒峻柳如是到底不是什么天神仙子,能够不食人间烟火。于情爱之上,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也有自私和任性。钱谦益为了我已经做了不少牺牲,我还能奢求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