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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毕竟是个有文化有教养的男人,他不愿意让自己内心的嫉妒和愤怒,表现得像小市民一样,让水虹看低了自己。他希望自己在水虹心中仍然维持一个体面而高尚的形象,让水虹自己来作出最后的抉择。这个方法很奏效,水虹在秋天果然拒绝了周由的邀请,没去北京看画展,而是乖乖留在了家里。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水虹内心的挣扎,明白水虹并非真是不想去北京,而多半是为了顾及他的情绪。一旦水虹真的迈出这个家门,她也许就再也没有回头之路了。

    其实老吴心里非常清楚,水虹自嫁给他以来,一直生活在一个相当优裕的家庭中,这使得她不像那些贫穷的女人,被贫困所逼迫所分心,只能把财富和权势当成生活里最重要的目标。水虹的淡泊来自于她的生活环境,而她需要和渴望的,恰恰是老吴难以提供给她的那种所谓思想的交流。她有个老同学,从当年上初中的时候就开始追求她,如今已是苏州丝绸界的千万富翁,人称白老板,至今未婚。他曾扬言说如果不能遇上比水虹更美的女人,他宁可养个外室,也决不娶妻。苏州的社会名流、风流才子,纠缠水虹的人一向不在少数,但水虹总是无动于衷。然而,水虹并非无懈可击,水虹在安逸的生活中,被惯出来一种耽于幻想的习性,情感和艺术便是她最薄弱的防线。在老吴看来,水虹其实也是一个像周由那样不能区分生活和艺术的人。所以周由的闯入,就成为她梦幻的延续和实现的可能。她也许不仅不想设防,甚至还故意诱敌深入。老吴焦虑痛苦但却无可奈何。涉世已深的老吴明白世界上那个最简单的道理:如果她想走,并非被别人抢走,而是她的心已渐渐离他而去。

    在这场从春至秋的心战中,阿霓是全家最公开表露自己情感的成员。每当邮单、提货单寄到,她都要爸爸立即去取,连一天都不能再等。一到开箱开包,她就寸步不离地守护着,让爸爸把大哥哥送给她的画,马上在她的小房间里挂起来,然后才去看周由其他的画。

    在近半年来周由对水虹的重炮轰击下,阿霓也被周由炸得心花怒放。她对大哥哥的崇拜和仰慕,已从朦胧迅速转化为公然的发烧。她像一株浇过第一遍春雨的玉兰花幼树,还没等绿叶发出嫩芽,就早早地绽开了洁白娇艳的花蕾。虽然花蕾与它细弱的枝条很不相称,头重脚轻,但是异常让人怜爱。十四岁早恋的幼芽,本来很可能随着周由的离去慢慢干枯。然而,她偏偏长在了一株成熟美丽、花期正盛的大树旁边,当一位迷上了这株花树的园艺师,不断为大树殷勤浇灌时,阿霓这棵小树也被他又一次滋润了。她的根系尚未伸展,对水分和营养没有太多的苛求,只要大哥哥稍稍关照她一些,她就能喝饱。这是周由未曾料想的事情。这个天生早熟、性急又任性的女孩,被她的大哥哥在无意中不断催水追肥,那种被她自己确认为是爱的情感,便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

    “大哥哥真是个说话算数的好哥哥。”阿霓每次接到周由的电话,总会兴奋得半天不能安静下来。开始时,周由一来电话她就按响扩音键,让客厅里每个角落都回响着周由的声音。过一些日子后,阿霓就开始抢话筒了,拿着无绳电话,躲到洗手间或是厨房里去,好半天才出来,两眼放光,面孔绯红,谁也不知道她都和周由说了些什么。老吴不得不请周由最好不要在阿霓在家时来电话,但周由马上会接到阿霓的信,让他务必在星期六晚上或是星期天上午给她打电话。阿霓电话中的语言表达越来越大胆也越来越亲昵。一会儿是梦一会儿是画,一会儿开心地疯笑一会儿唉声叹气。周由的电话绘画讲座进行得很艰难,经常被阿霓不断插入的各种情感提示打断,于是周由只好草草收场。

    整个春季,阿霓的绘画水平和她对周由的发烧温度,一起不停地往上蹿。进入初夏以后,来自北京那一幅幅散发着油画芳香的作品,更把阿霓的画兴和对周由的热爱,难分难辨地搅到了一起,如汽油一点即燃。

    由于阿霓的房间最小,周由送给她的画也就算最多。到了暑假,大哥哥答应给她布置的“画炉”终于砌成了。她的房间里被挂上了七幅大大小小的油画。有美丽的森林风景、有一对在湖边跳舞的白鹤、有三四个正在练舞的芭蕾女孩,还有一些色彩跳跃、抽象变形的现代画。但阿霓最喜欢的,却是周由送给妈妈的那幅《北方的狼》:一头大狼,全身落满了雪,蹲踞在山坡顶上,抬头望着月亮长嗥。但那巨大的月亮里,没有桂花树和嫦娥,而是一片朦胧的草原。阿霓曾央求妈妈把这幅挂在她的房间里,妈妈却没有答应。

    她每次收到大哥哥的画,就像收到一件生日的礼物,长大了一岁。她每收到一幅画,就会做一个美丽的梦。梦见和大哥哥在草地上野餐、在湖边喂白鹤,或者是大哥哥背着她去爬山、去看日出。有一次她还梦见自己抱着北方的大狼在雪地上打滚,浑身都沾满了雪但一点都不冷。第二天她试着画下自己的梦境,再把画稿寄给周由。周由在电话里笑着对她说,女孩子还是不要与狼共舞的好,假如改成一条大狗,画面就亲切得多了。

    周由对吴家的密集轰炸,本是为了轰开水虹心上的大门。那铺天盖地的气浪和烟雾,结果却把根本不需要轰炸的阿霓,也捎带着震出了圈、抛出了她的年龄段。短短几个月下来,水虹发现阿霓的举止越来越像个大女孩了。阿霓进进出出,开始经常在镜子前停留,挑剔着衣服的式样和颜色,不是这件太古典就是那件太新潮;如果一个星期接不到周由的电话,她就会发脾气,在家里为所欲为,谁的话都不听。有时无精打采地歪在沙发上,像是中暑一般。

    面对阿霓种种迷心迷窍的表现,水虹和老吴一时都有些手足无措。水虹尤其苦恼,她感到在一个早恋任性的女孩面前,家长已很难维持以往的权威了。

    一个大女孩,在潜意识中有没有模仿或是嫉妒母亲的因素呢?

    假如模仿不成、嫉妒无用,那么她会不会产生一种逆反心理,在情绪上抵触父母和行为上处处与家长闹别扭,企图以这种方式来战胜她的母亲呢?

    从那次周由临走前,阿霓送给周由的那幅有人形的画上,水虹才恍然明白阿霓的心思。初始她震惊,继而她迷茫。当她发现一直被自己视为孩子的女儿,已经开始有了朦胧的女性意识时,水虹第一次悲哀地感觉自己老了。三十三岁的自己,其实已不再年轻。在十几年平静如水的婚姻生活中,在她被自己的美丽所长期封闭的孤独岁月里,她曾以为青春是取之不竭的资源,足够她永远地享受被宠爱与呵护的幸福,也从容地期待着迟迟尚未降临的爱的梦幻。这种虚无缥缈关于未来的想象,如果不是因为阿霓的突然介入,本来也许还会一直持续下去,但阿霓却无情地惊醒了她的幻梦。

    当情爱的心之门终于沉重开启时,她却发现那门里站着另一个女人。那是一个十几年前的水虹、是水虹的青春倒影。过去时变成了现在时,现在时被过去时所替代,那么,她还能有未来时么?

    有时水虹觉得命运似乎同她开着一个恶意的玩笑。时间将把她昔日的美丽转赠给她的女儿,难道女儿将真的成为她的第一个竞争者么?

    秋天来临时,水虹之所以最后还是拒绝了周由画展的邀请,一半是为了老吴,另一半是为了阿霓。她还没有决定是否加入这场竞争,或者说,她根本就不要这种参赛资格。她宁可把选择的权利交给周由,让它变成一场友好表演赛。水虹读过许多艺术家传记,她知道历史上好多位伟大艺术家的爱情经历极其辉煌,但他们的婚姻生活却大多都很不幸。周由就是一个分不清艺术和爱的人,他用爱去创造艺术,同时也可能用艺术去毁坏了爱。水虹对周由那种狂热而率真的性格,有着很深的忧虑。她明明爱着但她又惧怕这爱,怕周由只是把她当成了一个艺术的幻影,那么这爱便永无落脚的实处。有时她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一个布满钉子的三角帐篷中,一边是老吴一边是阿霓一边是周由,她无论从哪一边钻出去,都可能掀倒一面幔帐,使帐篷完全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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