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玖 (第2/3页)
大小的东西一出现,屋子里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马跃之看了足足五分钟后,才转给万乙。
马跃之还在看时,万乙的双手就开始抖动,奇怪的是,一旦拿到那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万乙的双手反而不抖了。不仅手不抖,先前无论说话和不说话都在哆嗦的嘴唇也不再哆嗦了。旁边的人看得很清楚,万乙的眼睛就像茶几上的变光台灯,按一下调光开关,灯泡照明度就加大几分。万乙盯着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时,眼皮每眨一下,眼睛就要大一圈,目光也随着变得更加锐利。等到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放大镜后,那样子就变得有些没完没了。
柳琴有些耐不住寂寞,开始与曾小安说起悄悄话。又过了一会儿,曾本之和马跃之不约而同地站起来,片刻之后,他俩又开始往走廊上走。走廊不长,他俩用了仿佛很长的时间才走到“楚璧隋珍”门前,这里已是走廊的尽头了,他俩都没有转身,并肩站在窗前。隔着许多灯光倒影的东湖,对岸的珞珈山像一个郁郁寡欢的***在夜幕中,山下的环湖马路上,一串串萤火虫样的东西是亮着大灯的汽车。
马跃之终于开口说:“郝嘉被隔离审查的前一天晚上,我陪他站在这里看珞珈山,他要我将去长江大桥静坐的责任全推给他,我没答应,还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当时他说,如果都是好汉,岂不是要天下大乱。我以为他在开玩笑,没想到后来他就跳楼了。”
曾本之没有觉得这时候提起郝嘉有什么不对,他说:“郝嘉也叫了我,但那天晚上曾小安高烧到四十度,我和安静都在医院里待着,第二天早上从医院赶过来时,正好看到郝嘉从六楼飞下来。”
马跃之长叹一声:“郝嘉救了我!救你的人是曾小安。”
曾本之用手摸了摸“楚璧隋珍”门牌:“那天晚上他叫你来有别的事吗?”
马跃之说:“没有。起码那时候我觉得没有。只是奇怪他没让我进屋,就站在这里说话,而且一直在说你。”
曾本之说:“怎么以前你从未提起?”
马跃之说:“只是觉得没必要。因为郝嘉说的全是好话,从你俩第一时间赶到曾侯乙大墓现场,到你主持仿制曾侯乙编钟,一句难听的话也没有。还说将来曾侯乙尊盘的一系列问题还得靠你来完成。之前我隐约听说郝嘉在暗中发力,要攻克曾侯乙尊盘的仿制难题,听他那样说还当是你俩之间的客套。”
曾本之说:“这不对!郝嘉这样说话一定有问题!”
马跃之说:“郝嘉死后好久,我才意识到他说这些话是有目的的,有可能还有某种只有你俩心知肚明的隐情!”
曾本之说:“你早一点说就好了。不过现在说还不晚。”
马跃之说:“我以为你都晓得。郝嘉死后,专案组找我谈话时,我全都说了。那一阵,楚学院的人只有你这个副院长被专案组所信任,没想到也是有条件的。”
曾本之说:“专案组本来想要我看材料,是我不愿意看。我故意将辞去副院长之职的报告草稿放在办公桌上,他们肯定偷偷看过,所以才没有再勉强我。如果我真的辞职不干,就算他们将派出所的户籍警察叫来帮忙,也搞不清楚楚学院的情况。”
马跃之说:“说句不该我说的话,我总觉得郝嘉的死,至少有一半原因是与曾侯乙尊盘有关。那天晚上,临走时,郝嘉突然对我说青铜重器都有瑞气,但是就连国内最大的后母戊鼎、曾侯乙大墓中出土的整套九鼎八簋都比不过曾侯乙尊盘。他亲眼见过有紫气金光从曾侯乙尊盘中冒出来。”
曾本之说:“郝嘉说的是实话,我也见过。曾侯乙尊盘出土时很湿,我们把它放在桌上差不多快阴干时,郝嘉一不小心弄破手指,滴了几滴血在上面,顿时冒出一股紫气。那是一九七八年,意识形态还是‘极左’那一套,大家都不敢说,更不敢写进考古报告中!”
马跃之说:“果真这样我就能理解了。郝嘉还说下次博物馆送曾侯乙尊盘来此年检时,要我替他将那个破烂玩意儿扔到窗外去,管他什么真理不真理,诡辩不诡辩,全都摔个粉身碎骨。我还以为他是开玩笑,就对他说了一句:卿本佳人,奈何做贼!郝嘉听后就指着走廊让我离开。”
曾本之说:“郝嘉从六楼跳下来时,还有最后一口气,我听见他说,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原来是重复你说过的话。”
马跃之喃喃地说:“爱恨全是机缘,凡事都有因果!所以郝嘉死了二十几年,还记着要给你写信。你看看,无论卿本佳人,拯之承启;还是奈何做贼,天问二五,说起来都能成立,都是意味深长。”
曾本之没有想到看似互不相干的两件事,竟然被马跃之糅合到一起:“跃之兄真有你的,难怪郝嘉要与你作最后长谈。你和郝嘉的意思是,曾侯乙尊盘的事我必须管一管了?”
马跃之摊开双手说:“曾侯乙尊盘的事我只懂一星半点,不过从千头万绪来看,无论如何你都脱不了干系。所谓解铃还得系铃人,郝嘉不在人世,过去曾侯乙尊盘的事都是你说了算。就说刚才你拿出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给我们看,是什么意思呢?你不开口,我们说得再多也不过是连鼻屎都不如的废话。”
走廊另一头突然传来万乙的叫喊声:“我不相信,真的不相信!青铜时代中国的失蜡法去了哪儿?”
夜里的六楼更加寂静,让万乙的喊叫声显得像是山崩地裂。
曾本之和马跃之快步回到“楚才晋用”室,万乙还在那里烦躁地蹦跳。柳琴被吓着了,反而将半个身子藏在曾小安身后。曾小安也很紧张,但她还是冲着万乙要那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嘴里还数落万乙,连一块青铜残片都看不懂,还敢号称博士。
见到曾本之,万乙愣了一下,那忽忽而狂的劲头随之消失了:“曾老师,中国青铜时代真的没有失蜡法吗?”
曾本之平静地反问:“这是学术问题,你干吗如此激动?”
万乙几乎在哭了:“请您再告诉我一次吧,中国的青铜时代到底有没有失蜡法?”
曾本之果断而轻松地说了两个字:“没有!”
一颗眼泪从万乙的左脸上缓缓滑过:“曾老师,您真的想否定自己吗?”
曾本之摇着头说:“我只是遵循青铜重器只与君子相伴的古训。作为研究者如果不遵循古训,青铜重器就会变成悬在头上的利剑!”
曾本之仰天说完这番话后,万乙已是泪流满面。
作为青铜重器研究方向的博士,万乙甚至比曾本之本人还清楚,在青铜学界达成任何一种共识的难度,不亚于春秋战国时期楚对吴的征伐。而对一种共识的否定,无异于秦对楚的吞并。在考古专业中求学近十年,万乙见过太多人不惜以终生作为代价,试图让青铜重器学界接纳自己的学说。也见过太多的人不惜以血肉为力量,抵抗青铜重器学界众口一词的否定。哪怕是一九三九年出土于安阳的司母戊鼎,后来被证明“司”是“后”的误读,而应当称为后母戊鼎,除了中国历史博物馆所展出的实物说明中做了改变,其余所有有过相关论著的人,都不肯在重版论著或者新的著作中有所变更。曾本之的判断一旦被公开,可以想到的后果,首先是自身学术高度的崩塌,就像一九九八年夏天簰洲垸长江大堤的溃口,区区一个小小的管涌便造成万劫不复。其次是青铜重器同行们的愤怒,那些已经将自身高度与中国青铜时代辉煌高度紧密相连的同行,绝无可能接受曾侯乙尊盘不是用失蜡法工艺制造而成的观点,这样的否定太事关重大了。
万乙顾不上擦去眼泪,捧着那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用放大镜对准各个部位,一一指出,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蟠虺纹饰,哪些是范缝,哪些是焊痕,哪些是浇口,这些痕迹的出现,是范铸工艺中先进行分型铸造,待设计好的分型全部铸造好以后,再进行铸后组装的典型方法。
这时候的万乙,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只有眉眼间还留着一些诧异。
昨天听曾本之像是无意地说出青铜时代中国的铸造工艺中没有失蜡法后,万乙想起曾经有过的疑问,并在互联网上再次细读了那个名叫易品梅的副研究员所写“曾侯乙尊盘是失蜡法所不能完成的”论文,直到见到这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他心里才豁然开朗。去南京大学读博士之前,万乙曾专门到省博物馆观看曾侯乙尊盘,此后几年一直让他难以释怀的是,以曾侯乙尊盘上的透空蟠虺纹形状之繁缛瑰丽,如果真是整体采用失蜡法浇铸,只要有一处小小的失误,整件重器就会报废。因为,想让在流淌过程中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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