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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星驰入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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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自成星驰入豫 (第2/3页)

商定:我们都在事前准备好,只等你进入河南,我就立刻破开淅川县城,他破开内乡县城,紧跟着往东去破开镇平县城。黑虎星从商洛山中出来,破开卢氏县城,杀掉知县白楹和几家豪绅大户替牛举人报一年牢狱之仇。邓州城不像以上四座县城好破,我们暂时放在旁边。等子杰破了镇平之后,迅速东进,去攻南阳府城。镇平距南阳只有七十里,骑兵半日可到。我破淅川之后,越过邓州,去攻新野。如果我破了新野之后,南阳尚未攻破,我就同子杰会师南阳城下,协力猛攻。”

    闯王又笑着问:“你们还准备攻破南阳?”

    “是的,我们要趁热打铁,一举攻破南阳。”

    “杀死唐王和南阳知府?”

    “当然,这两个家伙非杀不可。自从起义以来,我们还没有杀过明朝的藩王哩。唐王封在南阳已经十几代,作恶万端,早已恶贯满盈。”

    李自成遥望东方,沉默片刻。他明白刘体纯和谷英商定的连破数县和南阳府城的主意,在目前做起来都不困难;即令暂时攻不破南阳,而裕州、南召等许多州县却都是城小池浅,容易攻破。但是他必须衡量轻重缓急,想一想应不应该改变他原来想定的用兵方略。刘体纯见他在思虑,估计他想了后必然会心中高兴,称赞他同谷英的这一策划。他怀着向胜利进军的振奋情绪,又向闯王说:

    “李哥,我同子杰在你来到河南之前这么商定,做好准备,为的是你一来河南就马上连破淅川、内乡、镇平等县,进攻南阳,使你李闯王的声威大震。近三四年来,由于原先跟着高闯王一起的各家义军散开的散开,投降的投降,咱们不得已从川北奔往陇东,奔往西番地,奔出长城,又从长城外边回来,闯过阶、成到汉中一带,前年冬天奔到潼关南原,打个败仗,全军覆没。去年五月,刚刚在商洛山中重新树旗,就被围困。总之,差不多四个年头,咱们不是被官军追赶,便是吃败仗,被围困,人马大减,别人连你闯王的名字都忘记了。将士们如今只盼望着你来到河南大干一番,横扫中原,杀得朝廷惊慌失措……”

    闯王截住说:“也使咱们全军将士扬眉吐气,是不是?”

    体纯说:“只要能够使几年来的局势改变,将士们自然就扬眉吐气,穷百姓也得了救星。”

    闯王问:“你同子杰约定哪一天破内乡?”

    体纯回答:“我们因为不知道你哪一天进入河南,所以把破内乡的日子定成活的。就是,他在马山口一接到你已来到淅川境内的确实消息,就连夜将人马开到内乡城外,趁着黎明时候破城。我派去向他报信儿的那一小队骑兵,眼下大约已跑了二十多里路,估计后天早晨一准可以攻破内乡,三天后可以攻破镇平。我在出上集寨去迎接你的时候,也派出飞骑从捷径奔往商洛山中,告诉黑虎星你已来到浙川,请他赶快向卢氏进兵。”

    闯王突然神色严峻地说:“二虎,将士们的心情我很明白,但目前任何县城都不许去破,更不许去攻南阳。日后什么时候可以攻破城池,我自然会下令去攻。此刻……”

    “闯王!闯王!目前杨嗣昌率大军深入四川,河南十分空虚。这是千载良机,不可……”

    自成挥手阻止体纯的话,接下去说:“此刻事不宜迟,你火速派出几名骑兵往去马山口的路上追赶。看来,大概很难追上那一队塘马啦。如追赶不上,就马不停蹄地奔往马山口,向子杰传我的严令,只可多破山寨,不许攻破一城!另外,你再派人去追赶淅川城内的那位好百姓,告他说淅川城暂不攻了。再派出几名飞骑,追赶往商洛山中去的塘马,也向黑虎星传我的严令,进入卢氏县境以后,只许攻破山寨,不许破城。二虎,莫耽误,你赶快派飞骑分头出发,越快越好!”

    刘体纯瞪大眼睛叫道:“李哥!闯王!……”

    闯王的脸色更加严峻,命令说:“你火速派人出发!那去马山口传令的弟兄们一定要骑最快的马。去吧!”

    刘体纯的眼睛里充满着疑问和委屈情绪,又向闯王的脸孔上看了一眼,只好匆匆下寨,奔回营中去执行闯王的命令。蓝天上正有一只苍鹰自由地盘旋飞翔,用锐利的眼睛俯瞰地上,发出来高亢雄壮的叫声。李闯王抬头望了一眼,带着亲兵们下寨去了。

    闯王回到营中,倒头便睡,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被叫醒。这半天他睡得非常踏实,过分疲劳的精神又恢复了。吃过晚饭,他吩咐从郧阳山中来的将士们赶快备马,准备起程往马山口去,并叫刘体纯派一名骑兵带路。刘体纯对他说,已经派了一百名骑兵护送。闯王点点头,笑着问:

    “我禁止你们攻破城池,浇了冷水,你心里还有点委屈么?”

    刘体纯也笑了,回答说:“已经不感到委屈了。总哨刘爷先醒来,我将我同子杰计议好的主意禀报了他,也将你的严令只许破寨不许攻城的话告诉了他。他将你的用兵方略对我一说,我登时心中亮了。李哥,你是从大处着眼,子杰和我看事太浅,到底只能打仗,不是帅才!”

    闯王说:“在寨墙上我来不及将道理对你讲明。等我随后回到营中,没有看见你,也实在困乏得很,一躺下去就睡熟了。既然你已问过捷轩,我就不再说了。荆紫关是一条要道,昨晚到荆紫关的那四百西安骑兵,因押运饷银,不敢逗留,今日午前必然动身继续赶路。今天夜里,你去攻占荆紫关。要用智取,轻易不要损伤一兵一卒。你是个会用计的人,我想你一定会想出个好的主意。”

    体纯说:“郑崇俭的那四百骑兵确实在上午走了,如今荆紫关只有乡勇守寨。我昨天下午已经派一些跟咱们一心的百姓混进荆紫关寨内,今日下午又混进去一些,嘱咐他们准备好,一看见寨外火光就从寨内举火响应。荆紫关攻破不难。”

    “好,好。破了荆紫关以后,只留下两百骑兵守关,等候迎接从郧阳来的大队和老营,然后你率领其余的马步将士,再号召一批情愿投军的饥民,连破几座山寨。开仓放赈,征集军粮。不论新老弟兄,务要严守军纪,对平民秋毫无犯,擅杀良民者抵命,奸**女者斩首,抄出的金银财物一律归公。任何将士不得私藏金银。”

    “是,是。一定严守军纪。”

    闯王叫刘体纯在七天以后,离开淅川境内赶到镇平境内见他。倘若那时他已经不在镇平境内,就赶往南召境内见他。他又嘱咐体纯关于如何扩大人马,如何在不行军、打仗时加紧练兵的话,然后同宗敏出发了。刘体纯把他们送出寨外,看着闯王和一百五十名骑兵的影子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惟有马蹄声渐渐远去。

    第三十六章

    李闯王来到河南,已经十几天了。今日阳光明媚,气候显得温暖。在南召县白土岗寨中,一家大乡绅的宅子前的五丈高旗杆上飘扬着“闯”字大旗。在白土岗的寨内和寨外,到处有李闯王的义军驻扎,到处有新的和旧的军帐,到处有大小不同的各色旗帜。在方圆十里以内,骑兵和步兵加紧操练;往往隔着丘陵,可以听见到处有正在操练的人声和马蹄声,较近处还可以听见兵器的碰击声。而白土岗的寨门外或寨中的大街上,有人从各处川流不息地前来投军,前来诉冤,又从城里和四乡来了很多小商小贩,像赶会一般热闹。

    自从李自成经浙川进入河南以后,南阳一带的局面突然大变。他在马山口住了五天,等到了从郧阳山中出来的后续部队和商洛山中前来的最后一批人马。这最后一批人马中多是非战斗人员,包括做军帐、号衣、盔甲、弓箭和各种兵器的工匠。黑虎星率领的一支人马遵照闯王的指示仍留在卢氏境内,继续攻破山寨,征集粮食、金银和骡马。李过和袁宗第各率领一支人马由方城以北的独树和保安附近东进,已到了叶县和舞阳之间。刘体纯于几天前也来到白土岗。他破了荆紫关之后,迅速南下,攻破了淅川县城东边不远的重要集镇马蹬,又往南攻破李官桥、贾家寨,转而向东,破了邓州境内的九重堰、文渠,转入镇平县境,走南阳县境内的石桥镇到达白土岗。各县百姓看见李闯王的人马纪律严明,秋毫不犯,并且到处打富济贫,一破了富裕寨子就向饥民们散放赈粮,所以闯王的仁义之名到处传播,每天饥民投军的像潮水一般。大小将领如今再也不是感到兵少,而是感到新兵一时来得太多,忙于如何编入部伍,如何挑选头目,如何统带,如何训练,如何筹措粮饷和马匹,等等。将领们如今才完全明白,闯王事先选定首先进入南阳府境,确是高见。从郧阳山中来南阳府境内路途较近,固是一个原因,但是更重要的是因为当时南阳府的穷百姓生活最苦,响应闯王义军的形势最为成熟,正如俗话所说的“万事俱备,但欠东风”。闯王的义旗入豫便是浩荡的东风吹来。

    南阳府,这个古代的战略要冲,连结豫、秦、楚三省的枢纽地带,在当时同其他七府比较,首先一点是兵祸最为深重。远在崇祯九年冬天,王家桢以兵部左侍郎受命为“剿贼总理”,到了南阳,向崇祯上了一封报告南阳灾荒的奏疏。关于官兵为祸,这位明朝的统兵大臣写道:“若夫兵之害民,尤甚于盗。”又说:“以法言之,今之天下在在无法,而行间为甚。官则既怕死而又要钱,兵则既毒民而又和贼。”对于过境官兵的供应,是地方上十分沉重的负担。奏疏中说:“至于官兵所至,寇或暂避,而兵复流连,又经旬日旬月不去。其刍糈之给,米则官价每斗七分,而本县以五百钱籴而给之;豆则官价每斗六分,而本县以三百钱籴而给之。”这是王家桢引用一位知县的呈文中的话。假定当时南阳银价是八百钱一两,可见军中所规定的米、豆官价和地方官府的实购价相差八九倍。这差价都出在百姓身上,都是在田赋和各种田赋附加之外的临时杂派。豪绅大户有权有势,田赋和各种杂派照例多由农民和中小地主负担,促使地主阶级内部激烈分化;而农民尤其受双重剥削,没法存活。再加上蝗、旱天灾和官兵奸掠烧杀,使农村生产破坏惨重,人口锐减。奏疏中引用一个知县的呈报说:“以故民甘攘夺,田皆荒芜。职每出郭,见有扫草子者、剥树皮者。婴儿弃于道旁,甫听呱呱,旋为人割而食者。其村镇,则有一街房屋烧毁强半者;有屋徒四壁,无人居住者。间有数人从破屋而出,则菜色鸠面,竟似鬼形者。其道路,则蒿莱蓊塞,行数十里无一人烟者。”又过四年,到了李自成从郧阳山中驰入南阳府境内时候,这种社会惨象更有发展,给他提供了更加有利的条件。

    当时响应李自成号召而纷纷参加起义的饥民,以受压迫和剥削最深、生活处境最惨的农民为主体,也包括一部分无权无势的、许多年来在天灾人祸(所谓人祸,包括官府敲剥、豪强大户的兼并和欺凌以及兵荒战乱),交相煎迫下破了产的小地主之家的青壮年男子,还包括失了业的、没法活下去的小商小贩、小手工业主、各种工匠和矿工等等。中等地主,一部分也破了产,大部分濒于破产,只有少数在城市和山寨中依附官府和土豪大户作恶而处境较好。这一个阶层由于闯王的来到,更加激烈地动荡和分化,一部分在山寨和城池中成为抵抗义军的中坚力量,一部分开始心向闯王。这后一部分在当时还人数很少,只是开端,不久以后随着李自成所领导的革命事业迅猛发展,人数很快增多。现在拥护李自成的群众比过去有了较广阔的社会阶层。

    在闯王进入河南之前,南阳各县的饥民到处结为杆子,大杆子几千人,小杆子几百人。如今闯王来到,纷纷闻风来投。李自成将那些诚心投顺和甘愿遵守军纪的杆子收容,裁汰了老弱,编在各营之内。不过十天光景,已经发展为五万人以上的大军,声势大振。由于兵力骤然强大,将士们渴望攻破城池,连袁宗第等几位重要将领也忍耐不住。下边将士们一方面推动几位大将向闯王建议攻这座那座城池,一方面也在看见闯王时直接提出请求。李闯王的军纪虽然森严,但在当时上下级的关系并不森严,连小头目也敢同闯王谈话。那些新投顺的大小头目,原是本地穷苦百姓,世世代代对于盘踞在府、州、县城中的官、绅、大户、书吏、衙役等等人物,看成了骑在百姓头上的凶神恶煞,恨之刺骨,如今看见城墙照旧,衙门照旧,监狱照旧,官、吏、衙役照旧,一部分没有迁往山寨中躲避的绅衿、大户照旧,他们要攻破城池的心情特别强烈。刘宗敏看见几万将士如此破城心切,也不禁心动起来。老营刚驻扎白土岗时,有几起从裕州和南召来的百姓,控诉州县官如何酷虐,豪绅如何凶暴,如何官绅合起来鱼肉平民,要求义军前去破城,解救小民。这些百姓,都由刘宗敏代闯王接见。随后,他向闯王说:

    “闯王,老弟兄和新弟兄都想攻破几座城池,杀了城中官绅,放火烧了衙门、监狱,以泄心头之恨。群情难违,再压下去将士们的这股劲头也不好。况且百姓们也纷纷请求,望我们除暴安民。闯王,你看,咱们放手干一下,下令攻破几座州、县城池如何?”

    李自成不觉一笑,说:“好家伙,连你也忍耐不住啦!”

    宗敏说:“南召县就在手边。咱们的将士背后议论:这个南召知县民愤大极啦,为啥闯王不下令破城,杀了他为民除害?”

    闯王说:“你早就知道了我的想法,如今还得按原来的主意行事。你告诉将士们说:城是要破的,官是要杀的,只是眼下不许破城。”

    “如今咱们已经有五六万人啦,还不到时候?”

    闯王沉着地微笑说:“是的,还不到时候。权衡利弊,暂时不破城池有利。”

    刘宗敏默然片刻,然后把巨大的右手一挥,笑着说:“好,咱们从大处着眼!”

    李自成担心分散在远处的将士们因看见自己人马强大和百姓恳求迫切,忍耐不住去攻破了什么城池,再一次严申禁令:不得他的将令擅自破城的,以违反军律论处。刚刚传下了这道严令之后,忽然中军吴汝义来禀:牛举人快到寨外了。李自成大为高兴,立即吩咐:

    “传下令去,老营中将领凡没有要紧事的,快随我出寨迎接。”

    牛金星带着妻、妾、儿子牛佺、儿媳和丫头、仆人,还有同村、同族的一些贫穷后生,共约五十余人,由黑虎星派了一队骑兵于三天前接到栾川。尚炯在栾川迎候,一同往白土岗来。昨晚到马市坪宿了一夜。今天上午,绕过南召城外,来到白土岗。闯王率领刘宗敏、高一功等老营将领,出白土岗北门迎接二里以外。中午,李自成在老营设宴为牛金星父子洗尘,而高夫人也在老营后宅为牛举人娘子设宴接风。午宴以后,闯王见他已经多吃了几杯烧酒,又加连日在崎岖的山路上鞍马劳顿,要他稍睡一阵,然后深谈。但金星今日来到闯王面前,精神振奋,那瞌睡与疲劳早飞往爪哇国了。他豪迈地说:

    “金星本是一介书生,谬蒙不弃,纵然鞠躬尽瘁,无以为报。今日得能脱死入生,再到麾下,恨不能竭尽绵薄,佐麾下早定大业。稍有鞍马劳顿,何足挂齿!还是赶快商议军国大事要紧。目前中州百姓,望救心切,而官军空虚,无处不乱。将军布尧舜之德,建汤武之功,此正其时。不知麾下有何深谋远虑?今后用兵方略如何?”

    闯王谦逊地说:“我是草莽出身,读书不多,说不上有何深谋远虑。所以我在郧阳山中时候,即暗中嘱咐刘体纯先入豫西,打探先生是否出狱。倘已出狱,在家平安与否。我切盼一来到河南就赶快同先生见面,今日果然将先生接到军中,如获良师。今后大计,要多向先生请教。我的一些想法,自然都要说出来,听一听先生的高见。依足下看来,我们目前如何利用这大好时机,赶快打出个新的局面?只要很快能打出个新局面,朝廷就再也不能奈何我们,不要几年,我们就能够拥百万之众,长驱北进,夺取明朝江山。请先生多多帮助!”

    金星欠身说:“我到栾川,与子明和子杰将军见面之后,对麾下入豫后的宏谋伟略,已略知一二。但此刻我不想先谈如何号召百姓,如何用兵,倒想先向麾下举荐一个朋友,请闯王火速差人去迎接他前来军中相助,聘为军师。此人精通兵法战阵,深富韬略,对九流百家无不通晓。闯王既欲早建大业,非得此人前来相助不可。”

    自成忙问:“你的这位朋友是谁?”

    金星笑着回答:“此人的名字早已为闯王所知。去年秋天,闯王为营救金星,曾派德洁将军打扮成江湖上打拳卖膏药的到开封找过他。承他多方奔走,使我得减为流刑,保释回家。”

    “你说的可是宋献策么?”

    “正是此人。麾下欲建大业,不可少了此人。”

    闯王十分高兴,说:“好,只要宋先生愿意前来共事,当然竭诚欢迎。请你今天就写一密书,派人到开封接他。目前到处路途不靖,只要他能够平安到达叶县,我们就可以派骑兵到叶县城外迎来军中。”

    “献策如今不在开封,倒是距此地只有二百多里。”

    闯王大为惊喜,忙问:“献策现在何处?”

    “就在汝州城内。”

    “怎么他会在汝州城内?”

    牛金星大笑起来,说:“献策怀王佐之才,待时而动。江湖寄迹,四海萍踪,实非本愿。开封虽然繁华,也不是他留恋之地。如今他在汝州,正为着待麾下入豫耳。”

    自成更觉纳罕,笑着问:“他事前怎么知道我要到河南来。”

    金星说:“且不说献策会观星望气,奇门遁甲,就是以常理推断,他也知道闯王必然要乘虚东来。所以他明的是来汝州访友,暗中却是在等候麾下入豫。自古君臣际会,都非偶然。麾下之得献策,正是天以军师赐将军,犹如汉高祖之得子房。”

    自成问:“果然可做军师?”

    金星说:“倘若献策非军师之才,金星何敢在闯王前冒昧推荐!”

    李自成自从牛金星第一次说到将宋献策聘为军师之话,就在心中考虑了这个问题,所以听了金星的这句回答,含笑点头,不说二话,只是接着问如何派人去汝州迎接献策。牛金星告他说,宋献策在十月间因见张献忠和罗汝才已经深入四川,杨嗣昌也离开夷陵溯江西上,中原空虚,料定闯王必乘虚来到河南,所以借访友为名,到了汝州。他到了汝州之后,就派人到卢氏山中去见金星,说明他的看法。当时刘体纯在内乡境内,势力渐大,官府只认为是李自成旧部溃散的零股小盗,而献策已经判定这必是李闯王入豫的前哨。他劝金星,一旦闯王到了豫西,立刻携家眷到闯王军中,切勿犹豫,而且说他自己也有意与闯王一晤。随后不久,牛金星同刘体纯和谷英派来找他的人见了面,证实了宋献策的料想不差,就赶紧派他的一个忠实仆人去汝州见宋献策,告诉他闯王即将出郧阳山中东来,嘱他在汝州城中等候。牛金星将以上经过说了以后,接着说:

    “献策同汝州白云寺高僧圆英系方外之交,起初在白云寺住了些日子,近来住在汝州城内悦来客栈看相卖卜,等候我这里消息。如今派我的一个仆人到汝州城内见他,将我已携眷来到闯王军中以及闯王对他十分欢迎之意,暗中向他说明,请他托故去叶县探友,离开客栈,雇一头毛驴顺着去叶县大道走去。请刘德洁将军率领两百骑兵埋伏在离汝州二十里地方,接他前来。纵然汝州城门盘查甚严,也将万无一失。”

    闯王问:“你不写一封书子交贵价带给他么?”

    金星说:“贱仆与献策见过面,他进汝州城不用带书信,免得被城门兵勇查出。我替闯王写封书子,交德洁将军带去。德洁为我的官司曾去开封找过献策,已经相识,所以由他去迎接最为合适。”

    “好,就这么办。请你立刻写封书子,我就叫二虎马上动身。”

    李自成命亲兵到寨外西南二里外的一个练兵场告诉刘体纯:立刻将他所管的一部分练兵事务交付马世耀,点二百精锐骑兵来老营听令。在闯王军中,将士们对闯王都是奉命惟谨,行动迅速,所以不过半个时辰,刘体纯已经率领着一队轻骑,带着牛金星的仆人和闯王的书信,也带着必备的银钱、粮食和豆料,从白土岗出发了。

    刘体纯一出发,李自成正要继续同牛金星商量大事,恰巧李双喜进来,问他有没有工夫接见那个从南阳来的百姓。这个急于求见的南阳百姓,是在上午闯王正要出寨去迎接牛金星时来到的。闯王问:

    “你没有同他谈谈?”

    双喜回答说:“我同他谈啦。他也是暗中来求我们派义军去破南阳的,还说他情愿约好城中的饥民内应。我告他说,咱们的义军暂时还没有工夫去破南阳,以后是准定要破的。他说他还有别的重要话要向父帅当面说出,高低要求见见你。我问他是什么重要话,他吞吞吐吐,不肯对我明说。”

    近来,南阳府城内城外,不断有受苦百姓暗中来找闯王,控诉唐王府和这一家族一代代骑在人民头上的滔天罪恶,也控诉贪官豪绅的种种凶横残暴,请求破城,但不一定都要求由闯王亲自接见。现在这个从南阳来的人一定要求见他,使他觉得奇怪,便叫双喜去将这人带来。

    那人姓孙,名叫本孝,约摸四十出头年纪,不像是下力吃苦的人。论起此人出身,在十年前原是有几十亩土地的小康之家,正如闯王曾看见很多这一类人家一样,在官府勒索,大户欺凌、兼并,官兵淫掠,各种天灾与人祸交织的遭遇中,很快衰落,终至家破人亡。他去年已经将城内仅剩的三间祖居房子卖去,移居卧龙岗下边靠大路北不远的一个小村里,每天在官道旁摆个小摊子,向那些去诸葛庵抽签、还愿的各色人等卖香、表、蜡烛,纸扎的马、牛、猪、羊,勉强使自己和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没有饿死。他在南阳的熟人多,冒着极大风险,来见闯王。

    孙本孝在面见闯王之前,已经将南阳城的防守情形,扼要地告诉双喜,希望闯王派人马前去攻城。见了闯王之后,他将南阳的守城情形和地势说得更加详细,还用右手食指在地上画着地图。他还说,南阳府、县衙门的监狱都关满了人,十之七八都是交纳不出田赋的老百姓,也有的是因为拖欠王府和大户的地租和各种形式的高利贷被送进班房。他说南阳城中贫民,人人都在盼望着闯王的义军破城;班房中他有亲戚,知道坐班房的人们也愿意做闯王内应。他还说,如今四乡百姓进城讨饭的很多,那些饥民因唐王府和大户们不肯赈济,背后咬牙切齿,只要事前派人去暗中串连,接上头儿,一旦义军攻城,穷百姓在城内准定会呐喊放火,打开城门相迎。闯王听了这些话,心中很高兴,笑着问:

    “南阳城内百姓不怕我的人马杀进城去,玉石俱焚么?”

    孙本孝笑一笑,说:“倘若是前十天,闯王才来到河南境内,穷百姓还害怕破城后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大家不但不肯做内应,相反地还要帮助官府大户守城。如今大家都知道闯王的义军纪律严明,惜老怜贫,只杀富人,不扰平民,果然是仁义之师。凡是真正穷苦小民,谁还愿意替官府大户守城?”

    闯王望一眼牛金星,哈哈地大笑起来,随即对孙本孝说:“南阳城我迟早是要破的,只是目前没有工夫去破,只好让众百姓多苦几天。你这次来的好意,我很领情。至于南阳一带父老兄弟们说我的军纪如何严明,倒叫我心中不安。常言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何况是新集的几万大军,训练的时间很短,难免会有些人暗中不守纪律,骚扰百姓,只是没有查出来罢了。你还有什么要紧话要对我说?”

    孙本孝见闯王说话是这样平和谦逊,打破了他的心中顾虑,说:“闯王爷,倘若我说错了,请你不要怪罪,我就大胆直说了吧。你这次来到河南,老百姓都看得清楚,的确是一番打天下的气派。你提出的宗旨是剿兵安民,打富济贫,开仓放赈,又叫百姓们都不向官府纳粮。南阳一带的贫苦百姓都把你看成了现世救星,打心眼里拥戴你。可是,闯王,你的这些济世活人的救急药方,都只能,只能……”

    自成见孙本孝想说又不好出口,便鼓励他说:“你大胆直说,不必忌讳。”

    “好,我说,我说。我说的是,你闯王爷的这些好药方只能治表面上的病,不能治五脏里边的病。如今这世道,病根太深啦。”

    自成忙问:“如何能治除病根?”

    孙笑一笑,说:“请闯王想个法儿,叫穷百姓如何有谋生之路,能够早见太平;太平后能够使士、农、工、商各安其位,各乐其业。”

    闯王说:“我起义宗旨就是要顺应天心民意,诛除无道,使天下早见太平。一俟天下太平之后,兵戈停止,士、农、工、商就能够各安其业,共享太平之福。”

    孙本孝不再说话,摇摇头,叹一口气,心思显得沉重。闯王感到奇怪,笑着问:

    “你以为战乱不会停止,天下不会太平么?”

    孙摇摇头,说:“小的担心的是,日后战乱停了,天下太平了,小百姓未必能享到太平之福。小百姓享不到太平之福,战乱还会重起。小的盼望闯王爷想出一条根本的治国大计,使小百姓在义军所占地方能够喘喘气儿,在闯王爷坐了天下之后确能享到太平之福,各安生业。”

    闯王说:“目今战乱不止,我决不再征钱粮。日后战乱停止,我将使国家轻徭薄赋,吏治清明,兴学校,奖农桑,通商惠工。这样,百姓们难道不可以各安生业,共享太平之福?”

    孙本孝又摇摇头,说:“纵然天下太平,小民也不免有失业之苦。”

    闯王的心中一惊,觉得这个人的话很有道理,比他平日所想的要深。他同牛金星交换了一个眼色,又对孙本孝看了看,说道:

    “确实在太平年头小民也常常有失业的,男不能耕,女不能织,稍遇灾荒便妻离子散,饿死道路。你看,有什么办法可以使将来天下太平之后,小民不再有失业之苦?”

    孙本孝回答说:“小的自己读书很少,想不出一个好主意。只是我祖居府城,亲身经历和耳闻目睹的事情很多,也听过不少老年人谈论古今,深知小民的痛苦不完全是因为世道乱,灾荒大;病根多种在太平治世。小的知道闯王爷是真正居心救民,重建太平,所以小的特意跑来求见闯王,除禀明南阳城的防守情况,也说出来这几句心里话,请闯王爷做个思虑。”

    闯王想了想,说:“啊,你的意思我明白啦。纵然在太平治世,小民也有官府聚敛敲剥之苦,大户欺凌兼并之苦。有一种苦,小民就不能享太平之福;倘若这两种苦一齐落在身上,纵然不遇天灾战乱,也常会走投无路,陷入绝境。我深知百姓如同在水深火热中过日子,所以才兴起义师,来到河南。等日后我有了天下,一定从根本上想想办法。”

    孙本孝说:“倘若使小民不受官府聚敛敲剥之苦,不受大户欺凌兼并之苦,就能使小民有求生之乐,长保闯王爷的铁打江山。”

    闯王又说:“我家十世务农,所以深知小民之苦。我幼年替村中富户放过羊,挨过鞭打;二十一岁的时候因为在家乡不能糊口,托亲戚说情,去当银川驿卒。当驿卒没有好吃的果,送公文风雪奔波,迎送和侍候过往官员常常要遭受打骂。后来朝廷裁减驿卒,砸了饭碗,我只好去吃粮当兵。当兵之后,朝廷欠饷;偶然关饷,长官又侵吞饷银。当兵也是没办法,逼得我只好聚众鼓噪,杀官起义。可是在起义的开头几年,到底将来应该怎么办,我的心中是一盆糨子。近几年,我走的地方多了,见的世面多了,遇到的各色人等多了。每到一个地方,我喜欢留心看一看,问一问,想一想。一来二去,我懂得了一些道理。拿田赋说吧,这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却自来积弊很深,使百姓受苦不浅。第一,各地田赋,轻重不一,十分不公。拿你们河南全省说,杞县、太康两县比别处都重。拿全国说,听说有的府、州、县就比别处重。……”

    牛金星插言说:“苏、松两府就比别处重。”

    闯王接着说:“拿一个县来说,往往近乡比远乡重。第二是每两银子额外加三分,名叫‘火耗’,叫地方官吏们下到腰包里,实无道理。岂不是额外搜刮百姓?”

    金星说:“杞县、太康本是穷地方,只因田赋较重,地方官吏吃的‘火耗’多,做官人就称之为‘金杞县、银太康’。”

    闯王又接着说:“第三是不顾百姓死活,动不动加征田赋。看看从万历以来,加征了多少银子!第四是只要有一点战乱,官军过境,军前杂派按田赋增收,常比正赋多几倍。第五是有钱有势的乡绅大户之家,勾结官府胥吏,将自己应缴田赋和随粮增加的额外杂派转嫁到小民身上。这一层,最为不公,使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小民受苦最深。”

    孙本孝赶快说:“着,着,都叫闯王爷说着了。闯王爷,小的真没想到,你在戎马奔波之中竟然有工夫看透了几百年田赋积弊!怪道闯王爷来到河南以后就叫百姓们不再向官府纳粮!”

    自成点点头,接着说:“还有,小民另一桩最苦的是大户盘剥,欺凌,兼并土地。凡是大户,钱多势大,以强凌弱,毫无例外。俗话说,大鱼吃小鱼。大户不吃小户就不能成为大户,富人不杀穷人不富。所以我每攻破一个地方,对乡绅土豪从不轻饶。不严惩乡绅土豪,就不能保护善良小民。至于日后得了江山,如何定出法律,限制大户,那是必要办的。目前忙于打仗,一时还顾不到。你今天来,将南阳守城情况和乡绅大户底细告我知道,又提醒我立国救民的一桩大事,都十分叫我感谢。眼下我初来河南,诸事草创,正是用人时候,你能不能留下来同我共事?”

    孙本孝说:“老母为小的二十七岁守寡,今年七十二岁。只因老母尚在,无人奉养,所以小的虽有一片忠心,实不能跟随闯王。一旦老母下世,小的一定一心相随。”

    自成说:“可惜你不能留在军中!什么时候回去?”

    “我马上就回。在此不敢耽搁太久,惹动邻居生疑。”

    闯王随即叫双喜取出十两银子交给孙本孝,嘱咐他回去做个小生意,奉养老母。又担心他身带银子会在路上出事,吩咐派几名骑兵在夜间送他到卧龙岗附近。孙本孝走后,闯王对牛金星微微一笑,说:

    “这个人虽然读书不多,却能提醒我去思虑日后的立国大计,倒是一个很有心思的人。”

    牛金星说:“刚才闯王所讲的田赋积弊和大户兼并,确实是深中时弊,应当为百姓解此疾苦。”他停了一下,突然问:“麾下下一步已经决定东进?”

    闯王说:“我正要同你商量,这事须要马上决定。”

    在屋里和门口侍候的亲兵们见闯王使个眼色,都立即回避了。

    牛金星在来白土岗的路上,已经知道闯王打算率大军从此向东,纵横豫东和豫中,或者只派李过和袁宗第东向豫中,他自己暂驻此间练兵。他也知道,闯王进入河南以来,严禁部下攻破大小城池,只攻山寨,用意甚妙。尽管李自成还没有来得及同他深谈,他已经明白了自成的卓识远见。现在屋子里只剩他同闯王,他说:

    “闯王,我在卢氏山中,得到你从浙川进入河南消息,以为必迅速攻破几个县城,以壮声威。随后并未听说你攻破一个城池。就以这南召县城来说,近在咫尺,四面都有义军,完全成了一座孤城,也不去攻破。我正在不解,听子杰将军一说,恍然大悟,更信闯王用兵,全从大处着眼,远非他人可及!”

    自成笑着说:“原来将士们也都在等着我一来到河南就连破几座县城,替我壮壮声威。像浙川、内乡、镇平三县,都已经约好饥民内应,定好破城时间。我下了一道严令,不许攻破一个城池,都一时莫名其妙,傻眼了。我没有别的远见,只是跟明朝打了多年仗,摸清一些道理。咱们眼下最要紧的是收揽人心,号召饥民起义,赶快练出来一支十万精兵,立于不败之地,倒不是攻破几座城池。如今富豪大户都知道‘小乱住城,大乱住乡’的道理,多住在险要山寨中,不住城里。攻破一座城池,反不如攻破一座富裕山寨得到的粮饷多。从惩治乡绅大户、除暴救民着眼,也应该多想法攻破山寨。明朝的封疆大吏,我们还不清楚?他们为保持禄位,遇事上下欺蒙,互相推诿,都怕担责。你只要不攻破城池,杀戮朝廷命官,纵然你到处攻破山寨,声势日大,百姓归顺如流,那班封疆大吏也还会装聋卖哑,不肯上报朝廷。倘若他们上报朝廷,崇祯就要发急,动了脾气,一道一道上谕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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