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3/3页)
是高兴得昏了头,从此一去不回来。没爹没娘的韩秋云哭了天又哭了地,然后就搬到表叔表婶家里,生生当下人使。表叔表婶家生了七个娃,韩秋云抱大老四抱老五,田里的活计一样不落下。
自己虽然是个无家无当的孤妮子,比不得城里的金枝玉叶,可自己也是个读过书的黄花闺女啊。对着小河照照,身子条儿匀匀称称高高挑挑,圆脸盘子亮亮的眼,且又有一身好皮肉,三伏天田水晒得烫死人,叔扶犁,她拉绳,牛一样地出老力气,却怪得很,白净的脸盘子就是晒不黑,越晒反倒越白,白得嫩得像是削了皮的雪花梨。蓝桥埠大姑娘小媳妇百十个,谁不晓得她韩秋云是个美人坯子?这副好身子咋能让梁大牙给作践了?
又恨陈克训。
那还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家道尚好,还能供养她念私塾。虽然陈克训比她大几岁,但拜的都是一个先生,坐的是一条板凳。她跟陈克训的三弟陈墨涵年纪相仿,入馆也差不多前后,可是她却不大爱跟陈墨涵在一起,眼睛老是落在陈克训的身上。后来再往大里长,那份心思就有些乱乱地让人羞。陈克训的爷是清末举人,当过段祺瑞北洋政府的县长,北洋政府垮台后回归故里置田经商,是凹凸山一带屈指可数的首富。陈克训却不像一般的纨绔子弟,读书极是用功,待人通情达理。
韩秋云至今还记得,她辍学后不久,陈克训和弟弟陈墨涵就到洛安州读国立中学了,放假回来还找她玩。夏天她去老河湾林子里采桑叶,陈克训也瞒着家人跟了去,两个人一同采桑叶一同吃桑椹,还一起下河捉虾摸螃蟹,就是那一次在河里捉虾时,她看见脚边有几滴红红的东西……一想到那件事,她的心里就噗噗乱跳。
可是再过几年陈克训就变了,听说在洋学堂里加入了个什么团体,就变成了阔少爷。又过了一年,学还没上完,就先离开了学堂,到庐州蒋文肇的军队里做了事。去年回到蓝桥埠,一顶轿子还抬回了个蓝褂黑裙的女学生。那天晚上她蒙着被子把眼睛都哭肿了。
想来想去,人世间当真没啥值得留恋的。
韩秋云这一次不再犹豫了。踮起脚尖,一够没够着,于是跳起来抓住绳圈,小腿粗的桐树枝立马弓了一个弧。狠了狠心,叫一声娘老子,便把脖颈子往上挂。身子顿时往上长了一节,脚却依然沾地。绳子勒住脖颈子,委实不是个滋味。这才吓得牙巴骨打颤,这才知道上吊不是搞着玩的。早知道这样难受,不死也罢。好死不如赖活着,赖死就更不如赖活着了。可是转念一想,不死就得嫁给梁大牙,就得跟那赖人做那赖事,那样的赖活着还真不如好死拉倒。
此念一生,就屈了双腿,闭紧双眼单等那根绳子牵着上天。
闭着眼睛,韩秋云觉得过了好几十年,好几十年之后她听到一声脆响。没等她回过神来,已经重重地跌在地上,随即有几片树叶掠在脸上,剐了个血糊糊的口子。她怔了好大一会儿,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红红的,粘粘的,是真血,血口子火辣辣地疼。心里就犯开了嘀咕,这龟孙枝桠好生奇怪,骑着它它不断,结实得要命,吊住它它就断了,像根冰凌没筋骨。敢情是小命太嫩阎王爷嫌弃?
也不解那绳子,索性坐在地上发呆,终于呆出两条泪河,哇的一声嚎哭,像是开了闸,哭天哭地哭娘老子,哭得山林子乱抖野斑鸠乱飞。
正哭得昏天黑地,忽然听见近处一阵咕哇喊叫。
赶紧打住,睁眼细看。这一看,浑身的汗毛便竖了起来——花姑娘的有。花姑娘的大大的。
呀呀——支那美人——这里的有。
韩秋云打了一个冷战,忽地一下站了起来——这回她看清楚了,蓝天白日下面,真真切切地站着六七个穿着黄皮的东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