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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问,娃们呢?”拾粮蓦地上了气。
“谁的娃,你的,还是她的?”狗狗显然也上了火,说出的话就跟枪子一样。正好小伍子的老二唤作牛牛的跑来跟她要吃的,她一把打开:“找你亲妈要去!”一句话吓得牛牛哇一声哭了起来。拾粮一把抱过牛牛:“看你这人,冲娃使啥脾气哩?”
“我就这脾气,嫌了你去呀,她脾气好,你去呀!”
拾粮抱起牛牛就走。到了自个院里,感觉比刚才进来时还冷清,走进厨房看了看,灭炉子上顶个破锅,一看就是水开了没人管,把火溢灭了。爹定是又到二婶家蹭饭去了,蹭了一辈子,还没蹭便宜。拾粮气恨恨跑到坡上,刚要骂句难听的,就见沟里突然多出几个影子,细一看,是镇压团的,好像在追啥人。
拾粮把话咽在了肚里,想想,爹也是不容易,能蹭就蹭吧。要是真能给他蹭来个妈,也算是件幸事。
响声是半夜里发出的。来路啥时来的,拾粮不知道,黑饭吃过他就倒炕上睡着了。稀里糊涂,就给睡到了大半夜。忽地醒来,就听院里一片响,很细,很艰难。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好像有人。拾粮一个蹦子打炕上跳下,就往院里来。朦胧的夜色下,果然有个黑影儿在动。拾粮定睛一看,妈呀,有人倒在他家院里。
等搀进窑里,拾粮傻眼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东沟何家二公子何树杨会在这个拉满雾的夜里爬进他家!
来路率先奔了进来,一眼望见了何树杨。“你……你……你咋来了?”
紧跟着,英英挺着大肚子也来了,看清是何树杨,怔在了那里。
“叔,救我……”
何树杨的声音很弱。血从他脸上,身上流下来,红在了来路家的窑里。来路指住何树杨:“你给我走,走啊!”
水英英一把将来路搡出去,跟拾粮说:“还傻站着做啥,快救人啊。”
何树杨认出了水英英,脑袋一歪,昏了过去。
拾粮僵着,从看清何树杨那一瞬,他就僵到了现在,来路和水英英都没喊醒他。
“还愣着做啥,快救人啊,难道你还嫌死的人少么?”水英英又喊了一声。
拾粮仍旧没动。水英英的喊声一点没影响到他,他像是陷在艰难中。半天,他忽地掉转身,去另间窑里拿东西。来路一看他真要救人,急了,扑过去拦住他:“使不得啊,娃,他是啥人你不晓得?快撵他走,快撵他走啊——”
“他就是啥人也得救!”水英英恶恶地顶撞了一句来路,顶得来路没了话。
拾粮轻轻推开爹,这个时候他已没了选择,除了救人,他没选择。一个人倒在他家的窑里,他能不救?
拾粮拿着棉花沾着草药水给何树杨擦洗身子的时候,来路出出进进,没头苍蝇般在院里乱转。罩满厚雾的夜色没法裹住他的惊慌,他被自己给搞慌了,彻底慌了。他甚至考虑着要不要马上赶到东沟,找疙瘩五他们报信。但儿子拾粮的坚定和沉默却又像一把手,狠劲儿地把他往回里拽,他难得快要愁死了,咋个办,咋个办么?
就在这时候,水英英说话了:“你也不用那么怕,出了事,我担着,我担不住,还有拾粮,就算吃枪子,也轮不到你头上。”
来路的老脸让儿媳妇说红了,红得没法再红。
“你看你,说啥话么,我哪是怕,我是急,真是急哩。”说着,又下意识地转起磨磨来。
水英英扔下公公,去厨房熬粥了。
何树杨伤得并不是特别重,按拾粮的判断,身上的伤都是荆棘刮的,也有石块蹭破的,最重的伤在腿上。他一定是慌不择路,打石崖上摔下来,折断了腿。再者,他有好些日子没吃五谷了,身体虚弱无力。
洗完了腿,开始上药时,水英英端着粥进来了,拾粮接过碗,感激地看了眼英英,小心翼翼抱起何树杨:“你来喂他,他自己吃不下。”水英英没多说话,一口一口给何树杨喂起了粥。
这夜,对西沟这一家人来说,真是个难以言说的夜晚。拾粮专心致志给何树杨疗伤时,来路也慢慢平静了自己,觉得事情兴许没他想得那么可怕。天蒙蒙亮时,何树杨打昏迷中醒过神来。可怜的何树杨,他在断魂谷藏了半月,那种日子真是过怕了,过急了,再也不想过了。他扑通一声给来路一家跪下:“救救我吧,我真的没地方去了。”
拾粮坚决地拒绝,水英英也摇头:“伤是给你医好了,这院,你不能留,你还是走吧。”
来路一看儿子跟媳妇铁了心,态度也蛮横起来,硬是将何树杨连拉带推弄出了院门。晨光泄下来,映得院子一片昏白,来路刚想喘口气,猛就看见院里的血。天呀,这害人鬼,把血洒在院里,不是成心害我么?他提上铁锨就要铲,拾粮走出来,厉声制止了他。
“不铲掉,让镇压队的人找来,咋个说?”
“咋个也不用说!”
疙瘩五他们是一个多时辰后扑进拾粮家的,窑里静静的,折腾了一夜,这阵反倒全睡熟了。一看院里窑里的血,疙瘩五啥也明白了,窑里甚至还摆着给何树杨治伤时用过的东西。他略一思忖,对手下说:“顺着血迹追,看他能逃到哪!”
疙瘩五他们是在断魂谷折腾了一夜,昨夜天黑时分,他们将何树杨追到了一座悬崖上,走投无路的何树杨蹭地一下就给跳了下去。疙瘩五心想他定是摔在了悬崖下,结果没想到他跳在了一棵树上,等疙瘩五他们跑到崖下时,他又从另一个方向跑出了断魂谷。
正午时分,西沟传来消息,叛徒何树杨被捕了。他逃进拾粮曾给西路军治伤的那座破窑里,害得疙瘩五他们又天上地下的找寻了一上午,最后才在那座破窑里抓到了他。
镇压大会是在半月后召开的,沟里聚满了人,称得上人山人海。人们惊讶于叛徒何树杨能在山里藏一年多,更想看看镇压团怎么镇压这个叛徒,所以不用发动,全给赶来了。
来路一大早就赶到东沟,这次他镇定多了,一点不在乎怕谁。这半月他想了许多事,甚至把一些压根不该想起的事也给想了起来,他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必须看着何树杨死,只有何树杨死了,他的心才能稳稳当当落下来。
县长顾九儿照旧坐在台上,身边依然站着楚楚动人的祁玉蓉。不过,跟上次镇压何大鹍比起来,顾九儿显然缺少了一些东西,他的脸有些暗淡,甚至带有几分憔悴。眼神也没以前坚定,飘飘忽忽的,老是走神儿。说话的口气就更少了某种底气,听上去不像个革命**的县长。像什么呢,沟里人一时想不出,也没必要细想。反正他们的热情全集中在叛徒何树杨身上,这个死了爹又死了哥的何家二公子,这阵子可真叫个狼狈。人瘦成个骨架子不说,头发长得比沟里的冰草还长,猛一看,就像个野人,但又没一点野劲。人咋能混到这份上呢,想不通,真正想不通。几年前,他可是东沟最有出息的阔少爷啊。
想不通的岂止沟里人,何树杨自个,也是刨根问底,将自己从头到尾想了若干遍,临终,还是没想通,自个咋就走到了这一步?
思来想去,何树杨终于明白,叛徒这碗饭,真不是人吃的。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一次,他宁可当时就掉脑袋,也不会干这等害人不利己而且让人秋后算账逼着四处逃命的日子。
他怎么就做了叛徒呢?梦,真是梦。人被一个噩梦缠着,活比死更难受啊。何树杨只求顾九儿能痛快地了结掉他。
“了结掉吧,我真是罪受够了,再也不想受了。”
呯!
这一天的顾九儿果然很痛快,一点也没耽误时间,还没等沟里人看足热闹,枪就响了。
斩穴人来路的心哗地落到了腔子里。
60
水大梅死在了何家祠堂的柴房里,上吊死的。
公公何大鹍和男人何树槐被镇压后,水大梅被镇压团关在何家祠堂,一道关起来的,还有沟里其他几家大户的女眷。白日里她们在民兵的看押下下地干活,夜晚,还要从事一项很特殊的劳动,给民兵做鞋。县长顾九儿说这叫劳动改造,让这些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剥削分子和反动家属尝尝劳动的滋味。
这滋味是很不好尝的。
活了四十岁,水家大女儿水大梅哪怕过劳动啊,劳动是啥,劳动就是不让自个闲着,把身上的力气往庄田地里撒。这活水大梅能不会?从娘家到婆家,她的日子,就是一个汗珠接一个汗珠洒过来的。水大梅受不了的是那目光,还有那话。
西沟桥那两声枪响算是彻底打烂了水大梅的日子,随着公公和男人相继树叶般垂落到姊妹河里,水大梅的心,也让姊妹河卷走了。卷得还很干净,很彻底。真的,她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身子飘忽忽的,就跟公公跟男人死去时的姿势一样,荡在空中。不论在庄田地还是在夜晚的油灯下,她都看不到自个,她飘着,树叶一样,让风吹来吹去,就是落不下来。这份感觉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其实她早已没了感觉。
偶尔地,她也会想起一些曾经的事,比如嫁到东沟的那个夜晚,红蜡烛跳跃着,跳得世界一片通红。比如她跟何树槐的一些日子,不算温馨,但实在。还有公公这一生里丢给她的几个令她无法猜透的谜,比如他为啥要突然间当保长,还当得很卖力。但这只是一闪儿的事,她不会让它们持续很久,持续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也很无聊,这两样东西水大梅现在都不需要,她需要的,就是暂且先把自个麻木住,不让自个对已经发生的事有知觉,这是她活下去的惟一方法。
偏是,有人要不时地提醒她,让她的麻木成为一种妄想。
那些是跟她一道接受改造的大户家的女人。
“都是你家那个老狗害的呀,若不是他,我们能这样?”庄田地里,干活的女人们会突然停下手中的活,把不满扔过来。这话兴许是实话,当时,公公何大鹍的确是挑了头,把大户们引到了另一个方向,一个跟马家兵的期望完全一致的方向。可这能怪得了公公?水大梅想不通,世上有些事儿,是怪不得人的。
“他要不硬逼着,我们家男人才不愿往桥头上坐呢。”这也是实话,老五糊他们挨枪那天,的确是公公逼着大户们一道坐桥上的,可逼公公的又是谁?
水大梅原本不想,不想又由不得她,于是只好想,这一想,就又想出许多事儿。
根源还在何树杨,若要不是他,这个家,不会这样的。可树杨又是因了谁?公公活着时曾骂过她,说是她害了树杨。“都是你娇惯的,看看,看看啊,这就是你疼爱的下场!”
她是疼过树杨,很疼,那份疼里,有太多牛舐犊的成份,更有一颗女人的向上之心。仇家不是出了仇家远么,她何家咋就不能出个何树杨呢?
姊妹原是如此,在娘家是一条藤上的苦瓜,到了婆家,又是各自扑着翅膀护着别人家的鸡,时不时的,还要互相啄一下。这护和啄里,便是女人一生全部的幸福和苦难。
可这一切,全让何树杨毁了。随着那两声枪响,水大梅的幸福和苦难,就全灰飞烟灭了。那么,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把纳鞋用的细麻绳搓起来,搓得极其认真,就像在娘家时给自己做一件嫁衣,就像花上半月工夫给何树杨做一双去凉州师范念书穿的鞋。麻绳在她手里发出细细的光,真是光,她能看见。那光儿一闪一闪的,就闪成她这一生。最后,光儿灭了,手里的麻绳也搓成了,那细细的麻绳儿最后结成一根能承担得起自己的绳子,她走进柴房,闭上眼,然后便看见滚滚的姊妹河朝她奔腾而来……
冬去春来,青石岭再次归入平静。
农人们最终还是得把脚步送到庄稼地里,包括疙瘩五带的那些民兵,也在闻到春的气息后开始谋算着套牛下地了。啥都能荒得,独独庄田地荒不得。啥都能错得,独独节气错不得。拾粮套上牛往地里走时,沟里晃晃悠悠闪出一匹马,等走近,才发现马上骑的是孔杰玺。
孔杰玺老了。这才多长时间不见,他就老得差点让人认不出。细一问,孔杰玺也经历了一场磨难。
他的磨难来自于说不清。新政权建立后,上上下下开始了一场肃清。孔杰玺这样的,当属重点肃清对象。他被关了起来,差点还被草率地镇压掉。审问他的居然是顾九儿。孔杰玺参加共产党,顾九儿当然不知道,孔杰玺也没把真实身份暴露给顾九儿。没有上级的允许,谁也无权暴露自己。麻烦就出在这儿。当初发展孔杰玺参加革命组织的,是黑三,孔杰玺只对黑三负责。黑三遇难后,骆驼曲曲折折,才算找到了孔杰玺,此后孔杰玺便对骆驼负责。不幸的是骆驼没等到革命胜利的这一天,马家兵临逃跑时,强迫马帮为他们往青海运东西,骆驼采取迂回战术,想拖住马家兵,结果让马超识破了,狗急跳墙的马超为了控制整个马帮,将骆驼同志残忍杀害。这个为凉州解放事业做出艰苦卓绝努力的同志就这样走了,还带走了很多秘密。好在孔杰玺手上有很多重要文件,这些文件在关键时候起了作用。上级根据孔杰玺提供的名单,一个个找到交通员,最终才摘掉了他头上伪县长的帽子。
孔杰玺这趟来,不是跟拾粮叙这些,他是专程为药而来。
“跟我回青石岭,那儿才是一个药师应该去的地方。”拾粮起初犹豫着,不敢贸然答应。孔杰玺这才掏出一份文件:“看看,这是成立青石岭药场的重要批文,我现在不再是县长,也不再是维持会长,是青石岭药场场长。”
拾粮终究还是抵挡不住孔杰玺描绘的那一幅蓝图的诱惑,第二天,揣着一颗不安的心走进这座藏满了伤心和秘密的日渐败落的院子。也和该不顺头,一直处在昏癫状态的水二爷一听到孔杰玺的声音,当下竟给醒了过来,醒得还很清楚。“你个害人鬼,还有脸上我的门?!”他骂。孔杰玺嘿嘿笑笑,经历了那么多事儿,孔杰玺再也不把骂当个骂了,他笑着说:“我还没害够你哩,这不,又害来了。”
水二爷没骂滚,不过他的目光恨恨瞪住了拾粮:“你来做啥?”
拾粮垂下了头。
孔杰玺赶忙打圆场,将水二爷连哄带劝推进了屋。
气氛一开始很好,一听孔杰玺是专门跑来种药的,水二爷立马嚷着让吴嫂宰羊。吴嫂磨蹭着不去,水二爷怒了脸,提起刀要自个宰,任凭孔杰玺怎么拦,他还是很固执地将刀捅进了羊脖子。等扒了羊皮,孔杰玺说出成立青石岭药场、他当场长这句时,水二爷手里的刀猛地静住了。
“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孔杰玺又笑着说了一遍。
“我的青石岭,你来当场长?”
“看看,又来了是不?哪能说是你的青石岭,现在是人民当家做主,是人民的青石岭。”
“放屁!”
羊自然没吃成,黑里睡觉孔杰玺试图再次做工作时,水二爷就忍无可忍地吼出了那个字:“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