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第3/3页)
屋里又陷入沉默,夏萱似乎在等他回答。保良头上冒出了汗水,他不想拂了夏萱的好意,他不想让这个梦中的喷火女郎感到无趣和失望,但他也不能不如实坦白地,道出自己真实的心情。
“你让他们告诉我爸,我对不起他,我不配做他的儿子。他只记着以前的那个儿子就行了,没上大学以前的那个儿子,没搬到省城以前的那个儿子,那个儿子还让他满怀希望,他还会记着的。我也会记着他的,因为不管怎么说,不管他认不认我,他也是我爸。他生了我,养了我,对我好,我会一直把他放在我的心里。等我病好了,我还要去找我的姐姐,也许她也不认我了,但我一定要去找她,我妈死以前嘱咐过我。如果我找到她了,我会去告诉我爸。不管他们是否愿意相认,他们都应该知道,我们一家人……除了我死去的妈妈,现在都在哪里,都怎么活着,我们过去……毕竟是一家人……”
保良的声音哽咽住了,他不敢抬头让夏萱看见他眼里的泪水,他只想用最快的速度结束这场谈话。
“我们过去……是一家人……我爱他们。”
也许,夏萱的眼里也含了眼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亲人,都有自己的家庭。夏萱的呼吸因此而带了些伤感,她显然是有意地,绕开了这个话题。
“你现在没有工作,生活有困难吗?咱们也算是同学吧,你有困难,我可以帮你。如果我帮不了,我也可以向组织上汇报,你毕竟是……”
“谢谢你了。”保良仍然没有抬头,但他果断打断了她的好意,“我现在还可以,等我病好了,我能自己养活自己。”
夏萱点了点头,她的目光落在了墙上菲菲的照片上:“她是你女朋友吗?”夏萱的语气是随意的,或者说,是善意的,但她也许怎么也不会明白,保良一直竭力忍隐的泪珠何以忽然像脱了线一样,滴滴答答地掉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是。”
一个月后,保良和菲菲一起搬出了小吃店的后屋,搬进了菲菲租下的一间民房。
安顿之后,保良开始外出寻找工作。
春天到了,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保良身体完全复原,只有生满冻疮的双手肿胀未褪,疮痕未消,依然难看。保良当然不会为每天十来块钱和三顿熬菜再去干那份洗车的工作了,可他又能干什么呢?他没有大学文凭,没有一技之长,在人才紧缺的时代,他算不上人才,他只不过是个劳力罢了。在人才紧缺的时代,劳力却是大大的过剩了。干一个月给五百块工资的劳力,市场上随便去挑,你要不干后面还有一大堆人等着,所以价格不可能看涨。
菲菲在这一点上与张楠同样,她说:“保良你应该去上大学,我可以供你,等我妈治完这个疗程,我可以供你找个学上。”
保良却说:“菲菲,我可以不上大学,我可以一辈子只当个劳力,但我想让你答应我一件事,我真的把你当成我的妹妹,所以我希望你能答应。”
菲菲说:“好,我答应,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可以答应。”
保良说:“找个正经工作,清清白白地挣钱。”
菲菲说:“是不是让我也像你一样,连一个月五百块钱的工作都找不到?没钱咱们住哪儿,没钱我老妈的病你治!”
菲菲母亲的哮喘病已有缓解,但又多了一个新病,经医院检查确认,菲菲母亲多年来行走困难的主要原因,是膝部长了骨刺,需要做手术植入一块人造膝盖才行,手术费需要四万多块,菲菲已经答应母亲,在今年年内把钱凑齐。
四万多块,保良不知道干“小姐”这行究竟有多大盈利,一年内挣出四万,究竟是轻而易举,还是谈何容易。
保良和菲菲住在一起,但并不同枕同床。菲菲为这事对保良讥讽谩骂,还把保良赶出去过一次,但保良坚决不再和菲菲干那种男女之事,菲菲软硬兼施不能得手,终也无奈,只怨自己是个弱小女子,没有力量强行猎色。
保良不与菲菲苟且,一是心里还想着张楠,不管他承不承认,在他的内心深处,对他的爱情还藏着向往;二是他固然感激菲菲,其实看不上菲菲,特别是菲菲当了出台的“小姐”之后。虽然他的衣食住行,花的都是菲菲的卖身钱,从心存障碍到习惯成自然,到越来越自然而然,花的时候也不想那么多了。可花了这些“脏钱”之后,看到菲菲每晚出门,半夜才归,甚至第二天上午才回到家里,他对菲菲的肉体,还是产生了厌恶,别说对肌肤之亲早无兴趣,有时菲菲抱他一下,他都会生出一身鸡皮疙瘩。
菲菲拿保良也没办法,骂也骂了,损也损了,可谓又恨又爱。几次想跟他分手拜拜,可吵完之后,想想还是舍不得他。
保良不离开菲菲,不是不舍,而是不忍,菲菲毕竟有恩于他。何况,他后来的工作也是菲菲帮忙找的,在一家大酒店里当了前台接待员。保良形象好,有一定外语基础,菲菲认识那家酒店的一个股东,就托他把保良介绍进去。这工作保良非常喜欢,工作环境好,工资也高,每天接待各国宾客,工作性质介乎蓝领白领之间,省城流行的说法叫“灰领”,和保良以前看瓷器店和洗车族的差事相比,应有天壤之别。虽然保良知道,把他介绍进来的这位股东,肯定也是菲菲的一个“顾客”。
工作稳定之后,保良向菲菲提出,想搬到饭店的职工宿舍去住。他觉得他和菲菲的关系,不能这样下去。他既然不爱菲菲,也就不该这样不明不白地一直耗在一起,实际上也耗掉了菲菲的青春。尽管他们现在的关系,仅仅属于无性同居,但长此下去,对双方谁都无益。
和保良预料的不同,菲菲在保良提出搬走的时候,并没大吵大闹,并没指责保良过河拆桥。菲菲完全有资格这样责骂,她完全可以痛斥保良忘恩负义,吃完喝完抹嘴就走,养肥养大翻脸不认人了……但这些话菲菲统统没说。她只是一声不吭地掉了几滴眼泪,把脸上刚化好的妆又弄脏了。她去厕所洗了脸重新补好妆后,冲保良淡淡一笑,哑声问道:你什么时候搬?又问:住集体宿舍你能睡得好吗?
菲菲的态度,让保良的心若千钧,他向菲菲发了誓言:我以后把每个月挣的钱都给你一半,只要够我生活用的,其余的有多少都交给你,你拿给你妈治病。如果有一天你能找个正经工作,我一定让你有更多的钱花,就算你丢了工作,我也会尽全力养你!
菲菲笑笑,并不当真。她说我谢谢你了陆保良,我早看出来了,你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你都这么大了你养活过谁呀,我要靠你养早就饿成干儿了。我还是靠我自己吧,别看你人长得周周正正,可要说挣钱,你们三兄弟当中,就你没用!
保良搬出了菲菲的住处,住进了饭店的职工宿舍。这宿舍是供职工倒班用的,因此每晚睡在哪个床铺,都不固定。看宿舍的一位老师傅看保良人还不错,给他在储藏室里找了一个小柜子,让他把自己的衣物存放进去,好歹不用每天走哪儿都用手拎着。
独立生活使保良对未来有了一点信心,也有了空间整理自己混乱的心绪。他终于在一个下班之后的黄昏鼓起勇气,用倒班宿舍的电话拨打了张楠的手机。
手机通了,他很快听到了张楠的声音。他自己的声音顿时飘得厉害,几乎不知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他说张楠你现在好吗?我是保良。
张楠在电话里没有立即出声,保良猜不出这片刻的语迟是因为惊讶还是犹豫,少顷他听到了张楠的疑问:保良……你是保良?
保良说:我想见你。
他们仍然约在了那个公园门前的广场。
黄昏时的广场夕阳绚丽。保良赶到时广场上只停了一辆车子,正是保良常常浮在脑海的那辆银色“奥迪”。张楠站在车前,穿了一件银灰色的风衣,刚刚有了些春意的微风吹起风衣的两襟,远远看去犹如在空中飞行。
张楠拥抱了保良,他们没有一句重逢的告白与问候,只有风吹发丝发出的轻轻耳语。
张楠说:“我也想见你。”
还是在他们以前常来的这家餐厅,在这家餐厅最安静的角落,他们点了一壶清茶,并不着急叫菜,彼此的注视都不掩饰深深的爱意,这份彼此的爱意很久以来都被人为地压抑。
张楠注意到了保良放在茶杯上的手,那手上冻疮的痕迹让她惊讶不已。保良回避了那些通常不会省略的倾诉,他只告诉张楠他现在春风得意。
“我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在东富大酒店当前台接待,工资开得还挺不错的。可能最近还要调我到行政俱乐部去。”
张楠的反应让保良庆幸自己报喜不报忧的想法完全正确,她用从未有过的欣慰的笑容,鼓舞着保良也安慰着自己,她说:“这就好,我不喜欢你整天狼狈不堪的样子,我希望你有自己的事业,有一份能保证你生活的收入,这样我们两个人的心态都会好些。我父母和我表姐都说过,一个连生存问题都没有解决的人,不可能有兴趣和别人谈情说爱。”
保良不知如何应答,不知该点头答是还是该摇头说那也不一定。在犹疑不定时张楠已经举起了茶杯,向他表示了由衷的祝贺。
“祝贺你找到这么好的工作,希望你永远好运。”
保良也举起了茶杯,与张楠同样以茶代酒:“我也祝你好运,希望我们永远彼此信任。”
张楠笑着抿了一口茶,说:“好啊,不过那要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