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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春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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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春荒 (第3/3页)



    上官克亮哀嚎了一声。

    他心想,完了。

    他知道老婆这种态度是决计不会和他干任何事的了,他躺在那里,心里一下子变得苦苦的闷闷的,肚子里又响起了难受的咕咕的叫声了,这漫长的春夜如何度过?

    韩嫲子很恼怒。

    她恶狠狠地低骂:“没出息的东西!有本事去弄食的养活老婆孩子呀。你就知道干这下作的事,就知道下种,你害得我们还不够么!你这没出息的东西!”

    一会儿,上官克亮的呼噜声响了起来。其实,他是装睡的,他不装睡的话会让韩嫲子更恼怒。韩嫲子长叹一声,重新睡下。

    小儿子上官土醒了,大哭,韩嫲子过去把他抱过来,问他是否要尿尿。

    韩嫲子起来点亮了煤油灯。

    她吓了一跳。

    她看到在另一张床上,二儿子上官水坐在那里,睁着一双大眼,看着空洞的夜。

    韩嫲子说:“水水,怎么不睡?”

    上官水没有回答。

    韩嫲子怎么也没想到二儿子上官水会死,会死在悬崖底下。

    那天中午,韩嫲子打米汤回来,唤儿吃饭时,发现上官水不见了。上官克亮出工回来躺在床上死尸一般。

    “水水呢?”韩嫲子推了推床上挺尸的上官克亮。

    上官克亮昏昏糊糊答非所问:“粥打回来了么?”

    韩嫲子吼叫道:“你吃屎去吧!”

    韩嫲子找遍了野猪坳乡村的每个角落,都没有找到上官水。她一听丈夫竟然不知儿子失踪了,还问粥,顿时大怒。她骂声刚落,就脱下脚底的布鞋,狠狠地抽打上官克亮。

    上官克亮被打醒了。

    他知道儿子没了,急忙下床,奔出屋外。

    韩嫲子问上官火:“火火,你知道水水到哪里去了么?”

    上官火迷惘地摇了摇头。

    上官火在给上官土喂米汤喝。

    “就知道吃,吃,我让你吃个够!”韩嫲子发了狠,使劲把一碗米汤打掉在地。

    上官土马上趴到地上,用舌头舔那米汤。

    韩嫲子心酸了,欲奔出去找上官水。

    这时,上官火开了口:“水水是不是到山上采春果吃了?”

    韩嫲子马上想起上官水坐在门槛上向远山眺望的情景。她朝山那边奔去。野猪坳山上,在春天时分,有一种植物会结出苦涩的红果,叫春果。那种红果一般生长在悬崖峭壁上,很难采摘。但野猪坳饥饿的胆大的孩子总会千方百计采摘那果子吃,来填肚子。

    韩嫲子上山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上官水。

    上官水是聪明的孩子,她再苦也要把他扯大培养成人,可他不见了。韩嫲子顿觉万箭穿心,一路跌跌撞撞回到野猪坳乡村,边走边喊:“水水,我的心肝,你在哪里——”

    当她奔到村口,碰到了支书李堂材。

    李堂材一看韩嫲子欲死欲活的样子,忙问道:“韩嫲子,发生了什么事?”

    韩嫲子一见李堂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破口大骂:“就是你这个枪毙鬼,打靶鬼,搞什么大食堂,害得我们家的水水没了。”

    李堂材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水水怎么啦?”

    韩嫲子冲过去,使劲推了他一下,喊道:“水水,我的心肝,你在哪儿——”

    李堂材断定韩嫲子疯了。

    不过,有一点他很清楚:水水不见了。

    他马上回村,召集了二十多名基干民兵上山找水水。

    韩嫲子一回到家门口,看见上官克亮坐在门槛上抽闷烟,火火抱着哭喊的土土站在上官克亮的身后。上官克亮也没有找到上官水,他心情郁闷地等待着韩嫲子的归来,他希望韩嫲子把上官水领回来,挨点骂都无所谓了。

    可韩嫲子没有领回上官水。

    韩嫲子领回了一肚子的气满腹的无名火:“死鬼,你连儿子都不要了,我不活了哇——”

    李大脚闻讯而来。

    她和野猪坳乡村的几个女人上来拉扯韩嫲子,让她停一下,安慰她,水水不会有事的,兴许他和小伙伴们到哪儿个山旮旯去玩了,一会儿就会回来。

    韩嫲子欲死欲活。

    晚上,李堂材领着民兵回来了。他的脸色很难看,李大脚一看就知大事不好,出事了。果然,一个民兵双手抱着上官水血肉模糊的尸体朝韩嫲子家里走了进来。

    上官水殁了。

    他是攀在悬崖上吗,为了采一串春果不慎掉下悬崖而摔死的。

    他那弱小的尸体在民兵手里,如一条干枯的树枝,失去了嫩绿的生命的叶片。

    韩嫲子昏死过去了。

    上官火扑了上去,拉着弟弟的衣襟喊叫着:“水水——”

    上官克亮还在那里抽闷烟,无声无息,似乎这发生的事与他无关。

    上官土大哭,他的哭声尖锐而痛苦,这是一个幼童在春天里凄怆的哭声。

    水水死了。

    韩嫲子没有疯。

    像野猪坳乡村许多坚韧的女性一样,她在悲痛过后默默地承受了这种巨大的打击,没有疯。

    她发誓,再不和上官克亮同床共枕了。

    上官克亮痴了,一天到晚抽闷烟,眼中一片迷茫。

    韩嫲子一见他就骂:“没出息的东西,你去死吧!”

    上官克亮对韩嫲子的骂无动于衷。

    韩嫲子从一个驯良的女人变成了一个不羁的女人。

    上官水的死对李大脚而言,应该说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她看着自己两个也叫水的儿子在这饥饿的春天茁壮成长时,她心里有了一种隐隐的不安。她想到了那一箩筐地瓜干。那是让大水小水茁壮成长的地瓜干,要是当初把这地瓜干分点给韩嫲子,上官水就不会死了。想着想着,她就有点感伤。

    在一个夜里,李大脚提了一小布袋的地瓜干送给了韩嫲子。

    韩嫲子感动极了。她十分清楚,这地瓜干来之不易。她推让道:“大脚嫂,你拿回去吧,大水小水都长大了,他们需要。”

    大脚就说:“他舅爷在外面当官,捎了些地瓜干来,家里还有的。”

    韩嫲子就收下了。

    大脚好像还了一个愿,心情畅快了。她想,无论怎样,那些地瓜干能够让韩嫲子抵挡一阵子饥饿的。

    就在这个夜里,支书李堂材敲开了李大脚的门。

    李大脚看他手中提了一小布袋沉甸甸的东西。

    “什么事,支书?”大脚问。

    “县城里的儿子捎了些黄豆来,你给韩嫲子送去吧。过些日子救济粮到了就好了。”

    “你自己怎么不去送?”

    “还是你去好。”

    支书说完就走了,消失在黑夜之中。

    大脚又一次来到了韩嫲子家。

    韩嫲子呆了。

    韩嫲子:“大脚嫂,你疯了。你要把你的家搬来呀。”

    大脚:“好妹子,这是支书送给你的。”

    韩嫲子:“我不敢要。”

    “收下吧,没事的。”大脚笑笑,“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大脚走后,韩嫲子失眠了。

    半夜时分,韩嫲子出了门,径直朝大队部走去。大院的门没闩,因为大队部里经常有人夜归。

    她摸到支书李堂材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谁呀?”支书起床了。

    “是我。”韩嫲子说。

    支书房里的灯亮了。

    支书开了门。

    支书惊讶地看着送上门来的韩嫲子,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就是那样呆呆地看着韩嫲子关上了门,走到他的床边,慢慢地脱光了衣裳,露出洁白的胴体。

    那洁白的胴体在飘摇的煤油灯下,透出迷人的光泽。

    支书觉得口干舌燥的。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说实话,他这一生从没见过这样美丽如此美妙无穷的女人的胴体,女人与女人之间原来有如此大的差别,怪不得旧社会的地主老财们都喜欢娶漂亮的女人,一房又一房总不嫌多。

    “韩嫲子——”他浑身哆嗦了。

    韩嫲子十分清醒,十分理智,她轻声对支书说:“来吧,支书,我给你,别怕,我自愿的。”

    支书不知所措。

    说实话,他曾幻想过,他曾在无聊的漫长的黑夜里无数次在意念中亲过她的嘴,抚摸过她的脸,进入过她身体的最深处……他闭上了眼。

    突然,支书扑了过去。

    他扑过去,捡起韩嫲子掉在地上的衣裳,盖在她身上,转身离开了他的房间。

    韩嫲子哭了。

    哭声很响。

    似乎整个野猪坳乡村都听到了。

    唯独上官克亮没有听到。

    这的确是个饥饿的春天。

    也是野猪坳乡村最后一个如此饥饿的春天。在这个春天里,连狗都饥饿得如狼似虎,为了争一泡孩子拉的稀屎而相互咬得狗血淋漓。

    在这个春天即将过去的时候,李大脚的儿子小水发生了一点意外。

    那是个温馨的春夜。没有雨,天上繁星点点。

    小水突然要上茅坑。

    他下了床,出了门。因为他家离茅坑较远,他不愿走太多的路,睡眼惺忪的小水就在自家的墙角拉屎,那个春天里,狗的鼻子特灵,只要一闻到屎味,狗们就争先恐后地奔跑过来,开始抢屎大战。

    小水的屎还没拉出来,狗就把他围住了。

    他赶着狗,一边拉着屎。

    他的屎一拉下来,狗就不顾一切地扑上来,开始争夺了。

    小水被狗弄得上蹿下跳的,没等他的屎拉完,他就惊叫了一声,提着裤子往家里跑。不好了,他的卵子被抢食的狗咬破了。母亲李大脚赶紧起来,点亮了灯。

    外面的狗还在吠着,狗咬着狗。

    李大脚看到小水的下身血不停地流。

    她吓坏了。

    她让小水躺在床上,捏了捏小水的卵子,发现两个蛋还在,只是咬破了卵子的皮。她放下了狂跳的心,笑了:“还好,没咬破。要咬破了,你长大后就找不到老婆了。”

    接着,她就到田野里寻了几种草,捣烂后,敷在卵子上,用布包好。“没事的,明天就好了。”大脚安慰儿子。小水点了点头,泪水汪汪的,母亲的微笑让他减轻了许多疼痛,母亲的微笑让他安心地度过了这个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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