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养性殿贤主慰凄情 纪才子草诏封夷女 (第3/3页)
”乾隆便看纪昀。
“兖州曲阜是圣人故居,汉人文明渊源之地。”纪昀忙从卢见曾的事情中抽回自己的思绪,字斟句酌说道:“林清爽为什么选这地方布道传教?一来这里历来主佃不合,年年都有刁佃抗租的事,易于激起事端,二来也许想借倡导汉家文明行谋逆背反之实,事成可以就地啸聚抗拒征剿,事败又能随地下海逃亡。这人奸滑实在易瑛飘高之上!”
乾隆听着已经凛然动容,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从伪朱三太子杨起隆发端,至三藩之乱,乃及后来的诸多谋反造逆的绿林豪强,都是从满汉有别、驱逐鞑虏为号召扯旗放炮的,朝廷自己就是“夷狄”为主,听见“华夷之辨”四个字,就像虫豸被针刺了一下,立刻就蜷缩成一团。昔日“为明复仇”占了江山,这里头有个于情不合于理不顺的心理,亡明即是亡汉。这片乌云像梦魇中的鬼魅一样追逐着大清的每一代皇帝,难道在建国一百多年之后,这个亡灵又来惊吓他的梦寐?乾隆此刻心情一阵紧缩,如今情况不比康、雍年间,也不比乾隆初年,确实有点树大中空,要起一阵台风会怎么样?仿佛不胜其寒,他打了一个冷颤,勉强笑道:“纪昀确是高屋建瓴,这个林清爽不是寻常绿林匪盗。近几年时时有谣传,说朱三太子在爪哇国起兵造反什么的。居然仍旧有人相信!也不想想,崇祯甲申年到现在已经一百三十年了,什么‘太子’能活到如今?朕看还是个华夷分界的心思——与其说是轻信谣诼,还不如说有人心里宁肯愿意有这样的事。这是国家绝大根本政务,万不可掉以轻心!”
“要防着兖州府出事,出事要能随时扑灭。”纪昀脸色青黯,取出烟荷包,往硕大的烟斗中按压着烟叶,他的手指都有点抖动,“我嗅着今年这个年关气味不正。南京年前赛神,听一个叫姚秦的道士讲法,在玄武湖上有五千多人聚听,讲的不是《黄庭》、《道藏》,是‘万法归一’,这题目就十分可疑。北京、直隶没有那么大声势,但暗地串连得猖獗。山东……山东素为绿林渊薮,从国初刘七,到蔡七,直到近年王伦之变扯旗放炮成了风气。现在国泰被拿,通省官员心思都不在民政上头,恐防有人点一把火,事情就大了。我想,十五阿哥不肯公开在地方官跟前出面,或许也是嗅出气味不对。皇上,我和敏中都不懂军政。葛孝化这人我也略知一二,官场油条,应付一下平安局面还成,大事他办不了,能不能派个熟悉军务的去调度一下——比如福康安,我看就成。”乾隆怔了一会儿,笑道:“纪昀有点杯弓蛇影了吧?不过,不以危言,何能耸听呢?朕已经有旨意,阿桂布置好黑河军务就回京。军务上的事,你们把情形都用书信写给他,以免回来还要再看折子。京师是李侍尧,江南南京让金着意留心,山东既然刘墉在,由他主持,葛孝化用心巡察。有什么事随时和你们联络就是了。”他手一挥,“从现在到元宵,还有十天,累你们不能休假,也不要再轮值了,都住军机处,防火防贼防闹事。就这样!”
“是!”
两个人忙都起身答应。待要辞出,乾隆又叫住了,笑道:“你们稍停一停。贵妃的厨子正烤全羊,立时就好的。料你们也没进早点,就这里赏你们用了,再出去办事不迟——她那里只有肉孜节、开斋节,还有斋戒月,不过年,和中原习气大不一样,你们也来领略一下西域风味。”纪昀二人便又笑着坐了。纪昀说道:“怪道的宫门前没有悬春联,原来容娘娘家乡风俗不过年!不过,这里牛街一带***也和平常人家一样的,娘娘随乡入俗,也就是中原人了,人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嘛!”
他们说话及容妃,她已在认真谛听,似乎不甚明白,待女官翻译了,问道:“皇上,这位宰桑想听唱歌吗?”
“啊……”乾隆一怔,接着哈哈大笑,“对,对!他想听唱歌,朕也想听呢!你们那里的女子人人能歌善舞。这会子政暇,你尽情唱一首朕听,他们就便儿也沾点清惠!”
和卓氏含笑挽首,两手轻拍了一掌,几个番妆侍女各持乐器款款从偏殿出来,向四人弯臂行礼了,主乐的一个点头会意,手鼓撞铃月琴热互普旱雷破寂般拔空而起。和卓氏皓腕轻舒倩步盈移,翩然起舞,女官站在乾隆身后轻声翻译,听她唱道:
萨里尔山口云烟漫漫,
云烟中半隐着透明的冰山。
蓝天下牧场上挥舞着长鞭,
把歌声直送到遥远的天边……
阳光下广袤的草场碧色连天,
清清的河塘边百花舒展。
我骑着马儿走遍天下,
梦儿里故乡的影子总在牵念……
歌词儿在纪昀于敏中耳中听来不算雅致,但周匝妙音鼓奏声调铿锵清节明快,伴着令人目眩的舞蹈,听来直令人飘然欲仙,一时乐止歌歇犹自余音袅袅。静了一刻,乾隆三人便笑着鼓掌喝彩。和卓氏和蔼地笑着,见两个厨子抬着大木条盘盛着一架烤羊过来,忙着洗手了用小刀就条盘中分割,先献一盘给乾隆,又分给于敏中纪昀,说道:“我唱得不好……两位宰桑不要、笑话。请主人——用,请——用。”
“这样的歌舞谁敢说不好?”于敏中叹道:“我学生还是头一回聆此妙音,真是福气!皇上很可以让畅音阁供奉们按曲谱出来,唱给太后老佛爷听,老人家准是高兴!”乾隆道:“已经给太后听过一回了,太后乐得前仰后合拍手打掌的,说和蒙古歌儿味儿不一样,意思是一样的。太后还诧异:‘你那脖子就那么平着一晃一晃的,别闪着了罢?’说得大家都笑得不得了呢!”纪昀却十分眼馋那只全羊,烤得油亮焦黄,热油兀自泛沫儿咝咝直响,羊肉香伴着不知什么作料的香味直透心脾,半点膻味儿全无。见乾隆先下了口,喜得道:“臣又要大快朵颐了!”捧起一只羊肘便咬一口。于敏中惜福修边幅,只学乾隆样儿一点点咬着品嚼。一时乾隆便吃饱了,纪昀也不敢真的放肆无忌。宫女们端水来给他们净手。乾隆笑道:“这剩下的都赏纪昀,往后有的你吃的羊肉——不过你不能白吃,容妃只是口谕晋了贵妃,你打点胸中文章,写篇册文来!”
这在纪昀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答应着“是”,已在打腹稿。芍药花儿捧砚拂纸,就桌上写道:
尔和卓氏,秉心克慎,奉职惟勤,懿范端庄,礼容愉婉。深严柘馆,曾参三缫之仪;肃穆兰宫,允称九嫔之列。前仰皇太后慈谕,今册封尔为容贵妃。法四星于碧波,象服攸加;贲五色于丹霄,龙章载锡。尚敬夫恩渥益克懋夫芳薇,尔其钦哉!
“好!”乾隆就站在纪昀身后,看着他写完了,击节称赏道,“词文并茂,毓华端庄,典故也用得允当。仓猝间能出这样文章,纪昀不愧第一才子!”
这“第一才子”是早就在朝野流传共识的了,乾隆却是头一次面许。纪昀一阵兴奋,瞳仁中放出狂喜的光,连身子都觉得轻了许多,但几乎一刹那间他便意识到了失态:乾隆自己就是诗、书、文兼长,以文武全才十全无憾自雄天下的“圣”天子,随口夸这么一句,自己就“轻狂”起来,皇上会怎么想?想着,心已经沉下来,赔笑说道:“纪昀怎敢谬承皇上金奖?小有薄材,也是跟着皇上修纂《四库全书》,听皇上朝夕训诲,耳濡目染得来的。昨个儿还和敏中闲话,说起皇上的诗《登宝月楼》。嗯——淑气渐和凝,高楼拾级登——这是多么从容、多么凝重——北折已东转,西宇向南凭——真真的海阔天空包容字宙,大气贯于六合,又着落在浑然圆融之中!比起来,臣的那点词章雕虫小技真如江中尾鱼拨水而已!”于敏中在旁听着心下暗自佩服,他们确曾议到过《登宝月楼》,两个人口是心非也“夸过”,总不及纪昀此刻临场机变现买现卖,赞得此诗只应天上有,遍观人间无处觅——马屁拍得云天雾地却又不着半点肉麻……“我怎么就没这份机灵气儿?”于敏中暗想。
“尽知你是谀美,朕还是高兴。”乾隆被他捧得浑身舒坦,笑道,“所以天下事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不过你的主旨还是实话,朕的诗用‘圆融’二字评议还是中肯的——你们跪安吧,纪昀到上书房去,查一查国初睿亲王多尔衮的处分诏书存在哪里,让他们呈进御览。”
这个时候怎么突然想起多尔衮来?于敏中二人都用询问的目光看乾隆。
“当年多尔衮是受了冤屈的,经了这百年之久,愈看愈是明白。要昭雪。”乾隆说道,“这里头的奸佞小人是济尔哈朗,世祖章皇帝还在幼冲没有亲政,小人擅权蛊惑诛杀忠良,以致百年覆盆冤狱!当时八旗劲旅兵权都在多尔衮手中,吴三桂、前明胜朝旧臣举易奉迎,他要造反谋逆那是举手之劳,他想当皇帝,谁能挡住他了?他有毛病,摄政王当久了,有些个威福专擅是真的。但谋逆是什么罪,可以轻加于忠良臣子?”见二人仍旧大睁着眼看自己,乾隆叹道,“一头要肃贪倡廉杀伐整顿,一头要褒节奖忠公道理事。这有什么难解的?像世宗爷时八叔九叔的案子——这些事朕不说话,后世子孙就更不敢讲了。这不是急务,先说几句你们知道,日后再议。”
这其实是说“以宽为政”的治国宗旨不变,二人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但纪昀还是觉得这件公案出来得突兀了些,当下不能细思,见乾隆无话,便和于敏中联袂辞出。
“这两位宰桑都很好。”和卓氏见乾隆望他们背影,在旁一字一顿说道,“他们的眼睛告诉我,他们都是忠诚博格达汗的人。纪——好!他吃肉的样子让我想起家乡的人;于——像是个有学问的长老……纪背诵您的诗,宝、月、楼,还有他写的文章肯定也很好!”
乾隆含笑听她说话,转身爱怜地抚着她的发辫说道:“宰桑只是比喻,他们职务的名称是军——机——大——臣。三万万人民中精选出来的人上之人,当然‘很好’。但是,你这位真主的娇女儿听我说一句,汉人聪明博学处世练达阅历深广,文明典型历代昌盛,别的哪个族也无法和他们比,这是其长。若论阴柔怀险,机械倾轧尔虞我诈——啊,这样说你不能懂,就是——骗人吧!也是谁也难比他们——所以从顺治到我,四代——博格达汗,又要防他们又要用他们,真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生怕一步不小心就落了圈套陷阱里头——我是夷狄,你也是夷狄,所以能说说,在外人跟前这话是不能说的。”
“他们——骗子?”和卓氏睁大了一双美丽的眼睛,“还有如履——?”
“就是像在结了薄冰的河面上行走,站在万丈深涧的边缘,你敢不小心吗?”乾隆笑道,“我没说他们是骗子,是说汉人,汉人的心就像深得探不到底的井——这下子明白了吧?”
和卓氏还在发傻,乾隆越看她越是可人,忍不住在她额上轻轻印了一吻,小声道:“晚上我再来,可不许扭扭捏捏的了……我到太后那儿请安,她们过年,这会儿一定热闹得不堪。你不去也好,午歇后单独去请安就是了……”和卓氏顿时羞得飞红了脸,乾隆笑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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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沉木,即木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