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零落客夜济零落妇 风尘女蒙救委风尘 (第2/3页)
是奔人家来讨口饭……”李侍尧听着,一笑说道:“这真是‘你不说我还明白,你越说我越糊涂’了。我自己就是个官,你说的谁呀?”
“和珅和老爷……”那妇人悠悠说道,“他在扬州帮衬过我,真是个善人呐……要不是他,这孩子……这孩子生下来就冻死在五通庙里了……我欠着和老爷的情,日子过不下去又来奔人家,还不定收留不收留我们呢……”
李侍尧听是来投奔和珅,不禁呆了一呆,和珅还有这份善性?皱眉想了想,回头见李八十五远远跟着站在黑地里,喊了声“你过来”,对妇人道:“和珅老爷今非昔比,已经放了钦差出去了,你这个样子,家里又不识得你,未必就收留你们。我和和老爷也是朋友,要信得过,我先叫人安置你们母女寻个店住下,抓付药吃吃,病好了再想法见和老爷,这么着可好?”说罢盯着那妇人等她回话。但她却没有言声,垂着头靠墙歪着一动不动,只微微闻得她呼吸之声有点急促粗重,李侍尧试探着触了一下她额头,觉得火炭似的灼手,忙缩回手来,对李八十五道:“快!叫几个人来,就照我说的办——她晕背了气了!”李八十五犹自说:“这犯忌讳……老爷赏银子就什么都有了……”那女孩子已“哇”地放声大哭,晃着母亲直叫:
“娘!娘……娘啊……你醒醒,你这是咋的啦?啊……你可不能死……肖三癞子要卖我,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啊……”
昏月陋巷,风寒气冽中听她嘶嗄凄绝的恸哭声,李侍尧浑身一阵阵起栗,心里发瘆。此时李家几个长随已经赶来,忙着张罗用藤条春凳子撮弄着抬人,李侍尧满腹郁闷,见这凄惨情形儿更不是滋味,说了声“派人去请郎中”。正要走,见西边一个人提着盏白纱灯晃晃荡荡过来,口里吆吆喝喝,含糊不清说着:“死了么?头疼脑热的……呃!哪里就死人了呢?亲亲的……你死了我的钱可怎么办……”说着已是走近了,脚下趔趄步儿,满口酒屁臭气,大着舌头,愣着眼问道:“你们……呃!是……是……是打更的么?这……呃!这女人呢!你们……她死了……抬走……呃!这妮子得给我留……呃下!她们是……是我的……呃人!”
“你是什么人?”李侍尧冷冷问道。
“肖……肖……肖……”
“肖三癞子?”
“呃!——你怎么知道?”
“既然是你的人。”李侍尧道:“她现没死,你请郎中给她治病。”
肖三癞子冷丁地被他说得一愣,他有酒的人了,头摆得拨浪鼓似的晃了又晃,竟想不出该怎么回话,觑眼黑地里看,又瞧不清李侍尧面目衣着,咕哝半日方道:“管闲事挡横儿么?是我的……呃!不是我的关你**的事……你……你拿银子来,人……人就归你……”李八十五道:“爷是何等样人,和这种人斗口?您只请散步儿,奴才来料理这王八头儿!”李侍尧伸手虚挡他了一下,说道:“——她欠你多少银子?我给了!”
“三——”肖三癞子人虽醉了,说到银子上却心里清明,脱口说了半截,生生又加十两:“哦十三两!”李八十五大怒,口里叫:“妈的个屄!讹人么?”扑身就要上去打,那女孩子也哭叫:“哪来的三两十三两?我们欠胡家客栈二两四钱房钱,二十文药钱,行李铺盖都顶上了,你揽到自己身上,说是欠你的!北京是天子脚下,怎么这样儿欺负我们外乡人?也不怕雷劈了你……老天爷呀……”肖三癞子经这么一折腾,反而连口齿也变得利索了,嘿地冷笑一声说道:“胡家客栈欠我的,你欠胡家客栈的,账是转圈儿过来的账,你敢赖?小贱妮子,敢再砢碜我,卖你下三堂子里!门头沟煤黑子们撕叉了你——”
他夹七夹八满口污秽还在骂,李八十五一个跃步跨上去,一扬巴掌“啪”地给了他一记耳光。肖三癞子被这一巴掌打得酒也醒了,伶丁后退一步,尖声叫道:“你不就是个臭打更的么?找三爷的事儿——老虎掌上挑刺儿么!”看看对方人多,一跺脚道:“好——你狗日们的等着!”
“算了算了。”李侍尧皱着眉摆手道。他心里划算明白,和这种流痞斗气,胜之不武,纠缠起来没完没了,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因道,“给他十三两叫他去,从此两不相干——现在治病要紧,紧着和他夹缠什么?”李八十五骂骂咧咧从腰间搭包里掏摸了半日,一把碎银子掼了地上,“呸”地啐一口,说道:“这是十四两二钱——给你买孝帽子去!”肖三癞爬在地下紧忙划拉着捡银子时,李侍尧已经去了。
他原本是因心境郁闷出来散心,经这么一阵吵闹搅和,倒是舒阔了许多,心不再像浸在浊油中那样混混沌沌黏糊糊腻歪歪地想不成事情,信步穿过一带杂着矮房茅屋的菜园子,前头灯火渐多,已到了贡院街。只见北面贡院一带黑鸦鸦乌沉沉静悄悄老大一片高房瓦屋压地坐落,外围院墙足比寻常民宅高出两倍不止,墙头上栽满了酸枣树,密密匝匝的,夜地里看像墙上有一层紫褐色的霾雾镶边儿,直到看不见的尽头迤出去,中间至公堂、明伦堂,“天下文明”坊的虞门……高高矗在暗夜中,朦胧可见飞檐翘翅上的残雪,绰约能辨龙门前铁麒麟雄姿。远远看此处灯火稠密,此刻走近了才知道,只是伯伦楼大戏楼一带热闹些,街巷上汤饼摊儿油条麻花豆腐脑儿担子这些小卖卖,都是点着荧荧如豆的小纱罩油灯,吃客也不多,吆喝声也不热闹,倒是园子里开了戏,铛铛铛铛的锣鼓声里笙篁齐鸣丝竹聒耳,也听不清楚唱的什么。正观玩得无聊,贡院东墙外突然响起几声清越的琵琶声,像是在试弦的模样。稍一顿间,乐声又起,勾抹挑滑之间,但闻那琵琶声切切嘈嘈,或如雨落秋塘,或似雹击夏荷,时而激流湍漱,倏而一转幽咽,犹同寒泉滴水,曹溪婉转潜流,细碎如春冰乍破……正游丝几不可闻时,忽地急弦骤起,冰河决溃汩汩滔滔汪洋巨澜齐下……李侍尧仿佛觉得一腔愁绪都融了进去,回肠荡气随乐逐流冲波逆折,不由得长长嘘了一口气,却听一个女子曼声唱道: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旧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映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凄恻,恨堆积。渐别浦潆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记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李侍尧不觉已经痴了,觉得颊上凉湿,抹了一把,才知是自己流泪。寻声移步看时,曲声自一家客栈中传出,却是三间门面,通着后边大院,门首吊着两盏米黄西瓜灯,一盏上头写“胡记老栈”,一盏写“茶饭两便”,已经上了门板,虚掩着心知便是方才肖三癞子说“转账”的那家客栈。此刻走近了,才听里边人声嘈杂,有的高谈阔论,有的随口说话,似乎在评曲,又好像在论文,都听不清楚。推门进来看时,李侍尧不禁一怔,店里坐着十几个人,居然大半见过面,有五六个都是崇文门外原来往返谈店的举子,还是那一拨儿人,除了吴省钦和曹锡宝,都叫不出名字来。还有两个是礼部的笔帖式,往军机处给纪昀送文卷时见过面的,也都同桌散坐着听曲儿吃酒,见李侍尧进来,二人似乎怔了一下,立刻变得有点局促不安了,李侍尧便知他们认出了自己,笑道:“这位是丁伯熙先生,您是敬朝阁先生吧?礼部出缺要应明年春闱了?哦,我是户部的木子尧,在军机处见过面,还识得二位。”
“木子——尧?”丁伯熙犹自着眼愣神儿,敬朝阁已经认出了李侍尧,见他这身打扮,像煞了是个屡举不第的老孝廉,又没带随从,显是微服游访来的,心里转着念头,暗地捻了一把丁伯熙,起身笑着一揖给李侍尧让座,说道,“是木老先生嘛!快请一道坐……我和丁年兄今年下场,已经摘了印。这里几个朋友对会儿会文,请了嘉兴楼的姗姗姑娘——也是我们方令城老兄的红颜知己——来唱曲儿助兴。您来得正好,就请给我们品评品评。”说着一一介绍,说到马祥祖,指着笑道:“我们这位仁宅老兄,心存忠义专尚程朱之学,书不读秦汉以下,八比制艺落笔文不加点,将来芥拾青紫,必定名垂竹帛,与操莽前后辉映!”李侍尧前头点头虚应着,及末一句不禁惊诧。疑思着,丁伯熙将马祥祖“要学曹操作忠臣”的趣事讲了。李侍尧不禁放声大笑,说道:“你的府试乡试同年竟没有一个存心忠厚的——他们是要叫你一直糊涂到殿试啊!”众人也都笑,马祥祖也笑着解嘲,说道:“我们家古书一概不读,只说是天子重文章,不必论汉唐,府试我是第一名,乡试又是解元——他们存了一份不利孺子之心,坑得我好……”说话间,弹琵琶的姗姗已起身敬酒,一手执壶,红绢帕子托了酒送到李侍尧面前。李侍尧小心避开她手指端起来饮了,笑道:“姑娘弹的好一手曲,我是闻声慕名而来的啊!唱得也珠圆玉润令人销魂!二十年没有听过这样的妙音了……能为我们再奏一曲么?”姗姗笑道:“老爷这么夸奖,教人不好意思的……我识字不多,原来以为琵琶就是枇杷果树那两个字儿呢!前儿方大爷又教我学了苏子瞻的《贺新郎》,胡乱唱唱给爷们解闷子可好?”
“妙!”惠同济鼓掌笑道,“方令诚在京巧逢烟花知己,曹锡宝捉刀代笔求方老太爷恩准允婚,今日又来贺新郎,为我酸丁措大吐气扬眉,正是一段绝好佳话!”方令诚笑道:“所以我才作东啊——姗姗真的是不识字,为‘枇杷’的事我还有首打油诗呢!”因轻咳一声吟道:
如何琵琶误枇杷?如今蒙师打娇娃。
倘使琵琶能结果,场中笙箫尽开花!
于是众人轰然喝彩。李侍尧这才仔细打量姗姗,只见她穿一件高领蛋青点梅小袄,斜披着件枣花蜜合色蜀锦昭君套儿,水红绫裙掩着双半大不大的脚,站在东墙下桌旁凝眸调弦。一头青丝松松挽了个苏州橛儿半垂下来偏在肩上,白生生的瓜子脸上两弯黛眉含烟笼翠,颦着嘴角似笑不笑,左颊上一个晕涡若隐若现。李侍尧不禁暗赞:这副容颜也就罢了,这身条儿如此盈盈楚楚,真是人间尤物!正自寻思得没章法,姗姗已经摆弄好了调子,大大方方含睇一笑向众人蹲礼万福,一个摇步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琵琶声已穿云裂石响起,曼声唱道: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如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浓艳一枝细看取,芳意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