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返金川朵云会傅恒 下成都老将言罢战 (第3/3页)
”
海兰察认真听着,已是明白傅恒不奉诏旨的深意,清清嗓子正要说话,兆惠已经开口:“十几万大军围困一个小小金川,耗了多少钱粮精神?枪不冒烟刀不染血,就这么退了!天下人怎么看我们?莎罗奔怎么看我们?皇上回头思量,又怎么看我们这起子奴才?”廖化清道:“我们吃了两次败仗了,鼓着气要报仇,尿泡上扎个眼儿,就这么瘪了?这么着退兵,弟兄们要气炸了肺!”海兰察笑道:“吃屎没关系,不是那个味道!说是练兵,就算演习,也得见个阵仗儿嘛!我只有一个主意:打!”
“如果没有前面庆复讷亲张广泗之败,大军压境,莎罗奔来降,撤兵是顺理成章的事。”傅恒吁了一口气徐徐说道,“现在言和不打,偃旗息鼓退兵。无论如何心里已经败了,而且败得一点也不堂皇正大。慢道莎罗奔,就连天下人也要小看我们这支‘天兵’。这事事关主子声名,岂可掉以轻心?”
岳钟麒双手支着膝,凝神听众人议论。“傅恒或许不肯奉诏,要打一打,也是维护朕的脸面。”是乾隆在临别时说的话。平心而论,如果莎罗奔一劝就降,傅恒一见投降就撤兵,别说前番两役屈死在沼泽里的阵亡将士家眷,就是平常路人也要笑朝廷懦弱无能,“见好就收”、“脸面情儿一床锦被遮着”是现成的风凉话。不但傅恒难做人,乾隆也脱不了“窝囊”二字。但岳钟麒的差使是体面罢战言和撤兵,和这里的人心满拧。万一开打,分寸地步儿极难把握,对金川“怀柔”方略就要泡汤,若打成胶着相持,妨害西北大局,傅恒更是祸不可测……思量着,岳钟麒道:“我自己就是老行伍,有什么不明白诸位的心的?刮耳崖一线之天一线之路,炮轰枪打进攻很难的。西北用兵,西南有变,坏了大局,六爷,你担待不起!”
“我已经四夜无眠了。”傅恒皱眉说道,“想的就是‘分寸’二字。不打,莎罗奔根本不会服我天朝要留下祸胎。扫平金川,拖的时辰太长,朝廷拖不起,我傅恒罪可通天。必须大败莎罗奔,再用怀柔招抚,他才会畏威服德,西南才能一劳永逸。要明白,金川不单是金川,还连着苗瑶僮傣云贵许多族部寨子。我为宰相,不能只为自己着想,不能从小局面去计较,不能只想眼前利弊。我知道一开火,岳老军门的差使更难办。本来这就是个难办的事,难办的人,难办的地方啊……我们集思广益不要畏难,想个万全之策……来,请看木图。侍尧从南边过来,可以将川南、贵州的情势就地图解说我们听听。”
李侍尧新升封疆大吏,正在立功建业兴头上,一门心思是听傅恒调度打个大胜仗。听傅恒这席话,不但虑及西北,也想到西南长治久安,既要“不奉诏”打一仗,又要打得恰到好处,既想到目前,又顾虑到长远,个人声名利弊竟是在所不计。无论哪一层想,自己万万没有这份心胸谋略,也没有这份德行,看着傅恒灰苍苍的头发和倦极强自振作的眼神,心里一酸一热,走到木图前取过竹鞭,指着说道:“请看,这里是刮耳崖……”
傅恒大营日夜密议进击金川。金川的莎罗奔也在召集部属商计拒敌之策。他们聚在那座破败了的喇嘛庙里,因为金川的六月蚊虫太多,没有燃点篝火,只在地下阴燃几把艾蒿,就黑地里听朵云述说了谒见乾隆和返回金川的经过情形。几个人都在沉思默想。艾绳殷红的焦首时明时灭,映着他们石头一样的身影和冷峻的面孔。大家都在等莎罗奔拿出决策。
“为了金川全族人的存亡,我可以到傅恒大营去接受屈辱。”暗地里看不清莎罗奔什么神情,他的声音显得沉重浑苍,“前前后后打了七年了,总得有个结果。我要尊严,乾隆是大汗,他更要脸面。一味僵持下去,所有的金川人都要因为我的尊严而流血埋骨……我在想,我原来就是博格达汗法统下的一个部落首领,并没有反叛朝廷的心。两次大战也为保卫我的家乡和父老,和乾隆是不能无休止地打下去的。西北出现乱局,乾隆不能两顾,这是我们能用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利益的不再良机……”
“故扎说得对……”朵云抱着熟睡的孩子坐在柱子旁边,她的声音柔细清越,“我们的人都在挨饿。即使不打,这样封锁下去,我们也不能整年累月支撑下去。我不认为我的故扎到傅恒大营投诚是卑鄙的,反而我为有这样的丈夫自豪!”她自己觉得两行清泪已经淌在脸颊上,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傅恒的夫人告诉我,成全乾隆的意志和体面,就是成全遍天下的人。她还说,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和皇帝相处最要紧的是礼,而不是‘理’……”仿佛在抑制自己极为复杂的感情,她又停住了,调匀了呼吸又道,“但是我担心傅恒没有这个诚意。他想激怒我们和他作战,然后像战俘一样押解我们到北京听受处分。他给我们半个月的期限,半个月我们甚至不能说服我们的部下!”
叶丹卡一直阴沉着脸坐在石墩上听。他是莎罗奔***勒奔指定驻守大金川的大头人,和川南苗瑶头人交往过从甚密,莎罗奔兄弟在青海萁豆相煎弟夺兄嫂归来,费了老大的事才笼住他这头野马,一半是因为莎罗奔孔武有力人多势众,一半因为他一直暗恋朵云,加上大军压境强敌在外,才勉强协力作战。现在金川能打仗的兵士不过一万二千,他的军士就占了七千,言和事成,他永远只能是莎罗奔的一个部将;若是打起来,许多事情就说不定,即使败了,他还可以带人由川南逃往贵州,在苗区再扎营盘。听着朵云的“担心”,他粗重地哼了一声,身子微微前倾,说道:“投降就是投降,投降还不是耻辱?我们金川藏人妈妈生下孩子,从来不教这两个字!我不相信傅恒,更不相信乾隆!打!打出一条血路,我们到贵州暂时安居休整,然后到西藏去!”
仁错活佛和老桑措并肩坐在叶丹卡身边,听他说得杀气腾腾,不安地动了一下。仁错低声说道:“我曾派人到川南查看过,傅恒已经有准备了,这比西边突围去青海更困难凶险。”老桑措道:“我们还是听故扎安排。”
“你们见过狗没有?”莎罗奔突然一笑,“守门的狗对着人张牙舞爪,主人即使呵止它,它还是要吠叫撕咬一下的,因为它要对主人表示它对门户的责任心比主人要求的还要忠诚。皇帝说不打了,元帅将军立即照办,他们就要担心皇帝怀疑他们的勇气。傅恒是一定要打一打的,他要向天下臣民和皇上有所交待。打赢了,他说要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也要打一打,因为我们也要向金川人民有个交待。只有打赢了这一仗我们才有真正的讲和的条件。”他站起身来踱步,湿重的牛皮靴在石板地上被踩得吱吱作响,悠然的话语中带着感慨,“所以,叶丹卡,你的话有一定道理,一定是要打一打的。不过我们不能向南突围。我们和苗家瑶家过去有来往有情义,但这次是逃离本土,不是去做客,是要在人家的寨子边抢占一块地盘!想想看吧,突围要死多少人,途中要死多少人?我们打败张广泗庆复,从西路逃青海入西藏是很容易的,我们没有那样做,就是为了金川是我们世代生息的热土!和傅恒作战,只是教训他一下,让他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然后设法言和,只要做到适可而止,我们抓住这千载良机,可以为金川争取永久的和平和安宁。叶丹卡,我想定了,我不能计较自己的声名和安全了,到时候我可以去傅恒大营,一旦他不守信义加害于我,金川的数万百姓就交给你,打也好走也好投降也好,由你主张……”
叶丹卡嗓子里咕哝了句什么,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愤怒,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故扎,傅恒和汉人一样凶狠狡诈……我也是为你担心。我听从你的号令!”
“三支大军,对我们威胁最大的是海兰察。”莎罗奔咬着牙说道,“他占据了刮耳崖南麓,既能防止我们翻越夹金山抄近路入西藏,又能策应东路兆惠,防止我们向南突围,这是颗钉子,又是只恶狗。我们在东线作战,最要紧的是要防他掐断退到刮耳崖的道路,断了我们的补给。”他目光在暗中搜寻着什么,“精中选精,正面由我带领一千五百人,迎头打一仗,狙击傅恒的东路军两天一夜,这当中叶丹卡率领两千兄弟,多带旗帜号角爆竹,扰乱海兰察。我估计海兰察不会去增援,打一下我们就撤回来,再佯攻海兰察营。如果海兰察派兵增援,用起火号角报信,我东路全军撤回,吃掉他的增援部队,卡断横水桥,把刮耳崖的兵士全部调出来围困海兰察,就成了僵持胶着局面。以后的局势不可预料,我们相机行事……”
暗中有人问道:“如果海兰察不去增援,东路在哪里打?打到什么时候撤回刮耳崖?”
“是嘎巴吗?问得好!”莎罗奔笑了一声,“达维是傅恒存粮食的地方,我们要装作饿疯了的样子,不顾一切去抢粮食烧仓库。傅恒的粮食我们当然抢不到,但他在清水塘一定会看到,这是截断我们退往刮耳崖的好机会。他会一面命令粮库死守,一面命令兆惠冲击我们左侧,一面从清水塘急行军占领喇嘛庙,把我们变成东西分割局面……但是,我们攻粮库是佯攻,开头要打得猛打得狠打得猝不及防,他把消息报出去,我们就撤往小金川,傅恒也就到了这里。这里,就是这座喇嘛庙,才是我真正的战场。傅恒有鸟枪,但没有炮。我这里埋伏了四门大炮,几千斤**,人也在小金川也休息吃饱了,在这里打他个心惊胆战人仰马翻,然后撤回刮耳崖固守。”
嘎巴又问:“是等傅恒动手,还是我们先动手?”
“敌强我弱。”莎罗奔狞笑着,声音又冷又狠,“先下手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