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天医星逞技贝勒府 相夫人赠金结睐娘 (第2/3页)
“诸位,我不愿说你们什么,我是奉旨来的,看好阿哥爷的病,还回我江南去。”叶天士听着这些不三不四的话,觉得不能不压他们一下了,“所以我们不是冤家,用不着这样子剑拔弩张。阿哥爷才四个月的人,天花内毒发散着本来就难之又难,你们还敢用内敛的药?用朱砂、枣仁这些药又是什么意思?他睡着了昏沉了不闹吵,就掩住了病?我已经用药攻逼他内里发展,外间天物佐治,那是哥儿爷的福气,懂不懂?疟疾传染有限的,就算染上疟疾,比现在的天花如何,你们懂不懂?”
他还在问“懂不懂”,那边房里小阿哥“哇”地一声哭了。几个太医弹簧弹了一下似的都跳起身来。叶天士却一把拉住了,说道:“都不许出这屋,我到院里照看!”说罢出来,已见魏佳氏和一位老妇人站在西厢北房门口,忙上前打个拱揖,低声道:“是娘娘和夫人的虔心到了。千万别声张,只管默默念经,孩子哭得越有劲越好!”
小阿哥的哭声真的越来越高。内服黄酒参汤加了闽姜,君臣水火相济攻逼天花热毒,门窗大开着,屋里的血腥味招得饕蚊成阵拥进房里围着叮咬,小阿哥燥得通身是汗,小胳膊小腿扎舞着嘎声嘶号,睁眼看看无人照应更加急躁,那哭声时而喑哑,时而嘹亮,时而像唱歌似的拖着长音,时而断续不接,像是透不过气来,还夹着咳呛,呜里哇啦的嚎叫。一会紧一会慢,像是撕破了嗓子,到最后已是哑声嚎叫,别说魏佳氏亲生母亲,满院的人静听他哭,这个怪医生守在当院不许哄劝,都听得揪心难忍。……渐渐的,哭声消沉下去,时断时续哽着,小家伙似乎哭尽了气力,又稍停,没了声息。叶天士犹豫了一下,三步两步跨进屋里,一时便听他惊喜地大叫:“娘娘,福晋!哥儿爷浆痘破花儿了,哥儿爷浆痘破花了!”
“阿弥陀佛!”一老一少两个妇人齐声礼佛,脚下不知哪来的劲,腾着脚步便奔东厢直到床前,看那哥儿时,满脸浑身赤条条的,豆大的浆泡都破了口,流出胶一样的浆汁子,扎煞着手脚舒眉展眼,已是睡着了。至此,人人皆知,小阿哥性命交关凶险难关已过。魏佳氏扑通一声便跪了向痘疹娘娘挂像磕头。老夫人叫了声“老天爷……”软在椅中,竟昏了过去。
叶天士也舒了一口气,一边写方子叫抓药,一边下医嘱:“用温盐水棉团蘸着给哥儿洗,不要抹擦,一点点蘸,将来脱痂了疤小。一分盐一分糖和水给他喝……断奶半天……参汤决不可再用,奶妈子也不许吃热性食物……半日后可以喂用薄荷糖水……”他一边说,魏佳氏没口子命人“去办!”又命“把我打首饰的二十两白金取来给叶先生压装裹”……这一夜十贝勒府通里通外紧忙侍候这个小阿哥。叶天士眼看事体无虞,放下了心,倒过来又替几个太医进了几句好话,老寇带他进了早点,倒头便迷瞪过去。
小阿哥脱险,辅国公老夫人却病倒了。她虽是住在“十贝勒府”,但老十贝勒允自康熙年间参与“八爷党”夺嫡失败,一直就不得意,雍正在世穷究政敌,几乎杀掉这位“十弟”,直到乾隆二年才释放出来,封成辅国公。因此,这府邸正规的叫法该是“公府”,只人们叫惯了,却也改不过口来。弘昼当初送睐娘来这里一为这是罪余人家,不敢不小心侍奉她起居生产;二是乾隆嫡婶,除了两个出门的格格家中无男亲,绝无嫌疑。却没有想到这位年近古稀的老太太禁得禁不得偌大事体——寄居府中先就要开罪贵妃钮祜禄氏;阿哥在府平安圣驾回来自有一份人情,万一一个磋跌,阖府就是磨成粉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因此这位“魏主儿”一进府,她立刻叫了两个女儿回门侍候。把观音神龛请到自己西厢卧房,一日九叩首早晚三炉香地闹起来。及至“阿哥爷”出天花,她竟许下了“禁食愿”,粒米不入口,闭门颂经抄经为哥儿祈福,五天五夜守着观音净心还愿,比起魏佳氏的虔心似乎还要深沉些。乍闻“浆痘破花”四个字,已是熬得灯尽油竭,惊喜交迸,一口气松下来便病倒了。
这一来魏佳氏忙上加忙,大觉寺、雍和宫、圣安寺、法源寺、云居寺、潭柘寺十几处庙宇还愿。又到白云观给阿哥请寄名符,又派人给乾隆回銮御驾行在送信,赏赉带出来侍候的太监宫人。九个奶妈子、三个精奇嬷嬷昼夜倒班儿照看小阿哥,她自己除了佛事,一心一意都泡在了儿子身边,又要时时存问老夫人,安排太医调护荣养。看着哥儿破浆天花干痘结痂日渐康健,老夫人的病也稳住了,魏佳氏身子瘦出一圈儿去。她出身寒贱坎坷,如今贵盛富华,怕给人小瞧了,大礼小礼上头最是格外讲求细密的。皇后薨逝在外天下举丧,她蛰居在贝勒府,并没有接到旨意,移宫以来自觉和钮祜禄贵妃生分,也没有来往。娘家魏清泰老爷子也是奄奄一息的人,素来积嫌很深。防着有人在阿哥身上使坏,移宫后魏家几个不关疼痒的兄弟来送请安帖子,也是面情上淡淡的,赏银子走人——诸多失礼之处原来尚不在意,现在圣驾即将回京,阿哥又平安无虑,中宫空虚之时人心扰攘,不能不设法弥补一下。思量着老夫人是个折过筋斗的,便来西厢北房讨主意。
“娘娘别操心娘家,那头是再不能得罪的……”老夫人听魏佳氏婉转说了来意,枯槁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半躺在大迎枕上,一手握着魏佳氏的臂,声气缓弱地说道,“魏家的事我也多少知道些儿,原来他们为自己的家业对不起娘娘母女俩。自从您进了妃位,那就另是别样的思路了,现今您有了阿哥,一家子平安升官发财更得指着您,巴结还来不及呢!这头您只管放心!”魏佳氏坐在这位慈祥的老婆婆身边,心里有一份安稳踏实的感觉,揉着她的被角叹道:“这一层我心里倒也明白。哥儿的难关过去,他们更紧着要趋奉我。我只是觉得命苦,别的妹妹都还有个知疼着热的娘家,偏我就没有!说记恨吧也不是的,只是两张皮儿粘不起来,不知道怎么料理才能熨帖了……”
听她说“命苦”,这位老贝勒郡王的夫人不禁莞尔,顿了一下说道:“魏老爷子不能动,家下人必定过来请安的,大太太、太太您都见见,几句体己话就熨帖了。娘娘总惦记她们当年赶你们出门的苦情,她们就不安。先不收他们送礼,是为阿哥爷的病,怕不能承受。再送收下,随便荷包手帕扇子灯笼什么的,我府里有的是,赏她们些个,准管欢天喜地去了。倒是傅家不能简慢了,一则以娘娘新逝,二则以娘娘蒙尘时他们护驾荣养有功。娘娘这会子在宫外是自由人,趁便儿去傅相府吊祭一遭,礼上谁也挑不出错儿……”
“那,钮主儿呢?我真有点怕再见她……”魏佳氏道,“若说就里呢,我移出来是五爷主张,可五爷毕竟伤了她的体面。”老夫人听了没有立即答话,抚着她的手半晌才叹道:“那只有回宫后慢慢转圜了。宫里的事其实比外头官场上还难处呢!好在钮主儿如今并不得意。等皇上回来,您替她说几句好话,她只有感激的。告诉娘娘一句话,我瞧着您心底儿良善,又吃过苦的,体贴得旁人难处,处在寻常人家,那就再没说的,天家骨肉之间有时候儿看去亲切,细考究去学问就大了。照我的想头,多少事清楚不了糊涂了,哥儿平安长大,将来一个亲王是稳稳当当的。太认真了现在有些人就跟您过不去,抽梯子撒蒺藜暗地里使绊子,给你弄些魇镇什么的,您不平安哥儿也不得平安。您看我园子里那池塘海子,不搅它就是清水,觉得里头没什么玄乎,前年清淤泥,水浑得一锅墨汤儿,一条老黑头鱼三百多斤,还有碗来粗条水蛇,吓人不吓人?”魏佳氏听着已是怔了,入宫得幸,侍候皇后,坤宁宫慈宁宫两头跑,人人情面上去得,都是“好好侍候主子”的话,并没有拉手说这样体己道理的,听来好似含着一枚橄榄,愈是吮嚼愈觉余味无穷,口中却笑道:“老人家的话再不得错的。只是要不清池塘淤泥,池子不就涸上来了?”
老夫人喟然叹道:“女人呐……咱们女人不能去清淤泥……我不过是个譬喻,比如说钮主儿,安富尊荣当贵妃娘娘,别给您移宫,别闯军机处,谁敢不敬她?您说您怕见她,其实我的糊涂心思想着,她更怕见您呢!就是阿哥,搅到家务是非里也不得了。我那死鬼男人,当年怎么劝他来着,横竖油盐不进!和雍正爷闹生分,及到后悔什么都晚了……”魏佳氏低头沉吟半晌,叹道:“婶娘的话我都记得了。我既来到这府里,哥儿在这里又遭了事,这就是咱娘们的缘分。从今我是有了个新娘家,哥儿也要您多照应的……”国公夫人摇头笑道:“这是我高攀,想也想不来的好事儿……只是我这把年纪,人家的话是‘风中烛,瓦上霜’,还有甚的指望呢?哥儿瞧这相貌声音,看他的际遇,是个福大命强的。好固然是好了,就如高高山上一棵松,容易招风招雨……你既说到这儿,我说个法子试试,对哥儿只有好处,对你也好的——”
“好婶子,你只管说——”魏佳氏眼中放出光来,“我总忘不了你的恩情!”
“通连你在内,万岁爷跟前侍候有嫔妃名号儿的是十八个。”老夫人绽开满是皱纹的脸,慈祥地抚着魏佳氏的秀发,“说句不中听话,女人颜色一落也就不值钱了,世上男人待女人都像看昙花,一霎儿功夫就败兴了。可是待儿子就另是一回事,儿子是不会失宠的,也正为这一条,宫里女人闹家务,都打阿哥身上来纷争,说是妒忌,不‘妒忌’又有什么法子?有几个没有阿哥的妃嫔,虽不许认干娘,不妨放手让哥儿各宫里串着住,跟这个三个月,跟那个半年,阿哥爷也就有了几门亲在宫里,因子敬母,你也不得孤单。这事儿只可阿哥爷小时行得,六岁出毓庆宫上学,连你也不得多见了。只是要寻个靠得住的奶妈子,那就百事无碍了。”
魏佳氏仔细想想,这位老夫人真的是体贴呵护,虑事不但周密且是长远,心下一阵感动拉起她的手说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心里记下了……从今往后,哥儿就算有了个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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