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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安宫闱乾隆慰母后 怵民变贵妇减租粮 (第1/3页)
东暖阁里只剩了太后和皇帝母子二人。乾隆见宫女们要收拾炕桌上的牌,起身笑道:“这里不用你们了,连太监都退到西配殿去!”说着,亲自取过茶具案上银瓶,给太后倒一杯凉茶双手捧了奉上,又慢慢整齐散乱在炕桌上的纸牌,一边笑说:“这牌都打毛了边儿,真不知道这些杀才们怎么侍候老佛爷的!”
“那些事叫下人们做就是了。”太后笑道,“听说昨晚看折子又到三更天——也太乏累的了。请安,我还不忍叫你天天过来呢!”乾隆口说“是”一笑又道:“这些事小家小户都是儿子该做的本分。儿子偶尔侍候一下,倒得些天伦真趣呢!文武百事安排定了,今秋我必要奉着母亲南去。咱们找一座庙住,三天不见人,就自己一家子,儿子也得好生亲近亲近娘,略尽点子孝心。”太后被他说得兴头起来,靠着大迎枕,一手举杯,说道:“圣祖爷六巡江南,我那时还只是个侧福晋,没福跟着先帝去。听先帝回来学说,那西湖、断桥、雷峰塔、灵隐寺、瘦西湖、虹桥、小秦淮……什么秦淮月、钱塘潮……比着画上画的强十倍也不止!还说起虹桥边儿上看日头落,廿四桥看月亮……他那样板正严厉的人,说起来高兴得放声儿笑呢——还背诗!”
乾隆见母亲喜欢起来,便承色奉话,笑道:“儿子还记得皇阿玛背诗呢——”因便吟道:
廿四桥边载野航,六铢缥缈浣红妆。
生儿应取桃花,鸾尾湘钩出短墙。
——还有一首:
新词吟罢倚云鬟,清婉争传仕女班。
红叶御沟成往事,重留诗话在人间。
诵罢说道:“这是梅文鼎的诗,圣祖跟前的人,通天文会算学、律历。先帝夸他现在没这样儿的人才,就记住了——”猛的从“红叶御沟”故事儿想到睐娘,便打住了口,半晌才道:“小于成龙在虹桥修了一座书院,到时候儿去看看……”
太后见他说得正高兴,突然沉郁下来,审量着他的脸色问道:“皇帝好像有心事。今儿议了这久的政,要乏了,就回去歇着吧。”
“儿子不乏,是有心事。”乾隆说道。其实,太后说着话,乾隆一直就在想,临时晋封睐娘怕太后不快,要解说;诛杀讷亲虽是国事,但讷亲的父亲和太后是堂姐弟,绕不过去的一个不远不近的亲戚,现在要杀,连声招呼也不打,对景儿时候略给自己点难堪,“孝悌天子”的名声儿也就完了。一头思索,拣着能说清楚的事先告白。嗫嚅了一下,乾隆深长叹息一声说道:“讷亲的案子已经明白谳定。已经下旨,封遏必隆刀着他自尽。”
“啊!——”半躺着的太后手一颤,连杯中的凉茶都溅了出来。她坐直了身子,缓缓放了杯子,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吃力地问道:“旨意已经发下去了?”
“是……”
“是傅恒他们的主见?”
“不,是我——傅恒是奴才,他不能做主。”
“能挽回么?”
“我已经有旨,不等后命。”
“可……你是天子,是皇帝。”太后的脸愈加苍白得没点血色,颤声道:“讷亲是老公爷的嫡脉,又是单传,有着世袭罔替的一等公爵的啊……每常时分你总夸奖他办差好,这些功劳情分该念及的还是要念——论理,这里头没有我说话的地步儿。你既说给我听,能着些儿不杀,罢职不用最好——讷亲是宰相,大清开国还没有杀过宰相呢!隆科多是谋逆,先帝爷那性子,也只是永远圈禁。这是太祖爷时候就留下来的规矩……我说这话是为你后世名声,多斟酌些儿还是好。人头不是韭菜,割了还能长出来。”
乾隆太熟悉自己的母亲了,别说讷亲,年年勾决人犯,她都要斋戒进香,再三再四谆嘱:“得饶的可饶的,一定刀下留人。”就本心而言,他也不忍杀讷亲,然而讷亲不杀,不但金川之战没法再打下去,西疆、回部、藏部都有乱子,士气不扬,文治罢了,“武功”从此休提。乾隆脸色惨沮,听着母亲的话不时点头,嘘气儿说道:“母子通心,儿子也都想到了这些。也正为儿子是天子,是皇帝,恕不得讷亲。欺君之罪朕都可以原宥他,六万冤魂怨气冲天,用什么安慰祈禳?那死的人堆山积垛,真同母亲说的,割韭菜一样啊!不杀了他,往后将军出兵放马,还会叫策凌阿拉布坦的兵一片一片割倒。额娘是大慈悲人,想想那些将士死在黄泥潭里,那么凄惨,他的罪可恕不可恕?宋太祖赵匡胤,立誓不杀大臣,大臣就在下头害百姓,江山弄得七颠八倒……老佛爷,那是什么名声儿呢?”
…………
“灭大宋的不是蒙古人,是文恬武嬉的文武百官。”乾隆知道母亲已经被说动,继续循着自己的思路款款陈说道:“蒙古大军将宋代最后一个皇帝赶到琼崖大海,宋代最后一个皇帝还在孩提之间,宰相陆秀夫在船上还在给他讲《中庸》。船被围了,把自己妻儿老小的船先沉了,抱着小皇帝投海自尽……额娘,你知道指挥这一战的蒙古主将是谁?”
太后摇了摇头,她的眼中已经迸出泪花。
“叫张弘范。”乾隆想到宋朝末代皇帝途穷惨状,也觉心中凄惶,哽着嗓子道:“他是大宋的一员战将,投了元,又来打自己主子。灭了宋,还磨崖铸字,写了几个字说‘张弘范灭宋于此’!后人鄙薄他,在前头仿他笔迹又添了个字,‘宋张弘范灭宋于此’——这不是文人刻薄,是的的真真的史实!儿子想争一口气,别叫后世我们大清也出张弘范那样的贼子!”他说着,太后已是一边流泪一边点头,叹道:“我都明白了,这真是无奈的事……他作了孽,就由他受吧……”乾隆转而抚慰太后,说道:“老佛爷这样想,是大慈大悲。成全国家、社稷,成全三军将士、人民百姓,也成全儿子的一片苦心。就是讷亲地下有知,也要感激慈恩……讷亲无后,他的世袭罔替,可以减等袭爵。就……就由他哥哥策楞袭二等公,您看可成?”
太后喟然一叹,双手合十,闭目喃喃说道:“阿弥陀佛!我的儿,这些事你自己裁度办罢……我老了,精神不济。就是精神好,也不是女人过问的事。外头的事,已经和圣祖爷、先帝爷手里大不相同,就是老孝庄佛爷在世,她也料理不开。不但外头,就是宫里,我也撒得手。只是富察氏那个身子骨儿,七灾八病的叫人悬心。紫禁城还有这边园子,还有热河避暑山庄这几处禁苑,比起圣祖爷时候大了十倍不止,太监宫人多了三倍不止。外言不入内,内言不外出,宫防警跸,还有太监带男人扮女装进来。一个不小心,这‘秽乱’二字名声谁当得起?少不得有时我替皇后操一点心。”
“母亲说的是!”乾隆一听内言外言的话,便知道指的睐娘这类事。因赔笑道:“儿子也听到些闲话。睐娘清清白白一个人,叫一起子屑小刁钻之徒形容得不成个人样儿。这就是‘外言入内’的过。高大庸其实是个稳当人,那么大岁数了,夜里还提着个灯笼巡视。只是局面大了,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卜义那边没住什么要紧宫嫔,晋高大庸六宫都太监,卜义过来当个副头儿帮着料理宫务,只怕就好些儿。这些事由儿子和皇后商计一下,大的宫务请示老佛爷,小事您就别操心,只管荣养自娱。国家正在熏灼之期,您不要怕使银子,只要您高兴,要什么儿子也要努力孝敬,准教老佛爷乐陶陶逍遥到一百岁!”
乾隆口齿伶俐,一番甜言蜜语说得太后又欢喜起来。她本是个无可无不可的散漫人,没有多深的心机,刚发作了睐娘,听乾隆晋了睐娘为妃,原是有些不快,此刻已丢到爪哇国去了,因道:“睐娘可怜见的,在娘家受气十几年,进了宫还饶不过!你比娘心里清爽。既这么着,我看也很好。明儿叫了她过来给我磕头,我还有好东西赏她呢!”乾隆念头陡地一闪,动了灵机,乘着太后兴头说道:“宫里的事儿子想了两条,还没和皇后商量。一是有些宫女大了,有些侍候了多年有头脸的,该指配的指配出去,侍候主子一场,有个好落脚处——指给那些有出息能耐的文武官员,他们也得沐浴母后的慈恩。再是后妃素有定制,不许归宁。我想,她们也是儿生父母养,一样的思孝思亲的心。我天天过来给母亲请安,还觉得尽不了孝心万分之一,她们年年月月闭锁深宫,不得见父兄子侄,虽然富贵,还是少了点天伦之乐。不妨由老佛爷下懿旨,儿子遵命承颜,命她们回回娘家,当日去当日归,家人团聚欢喜,不也是件天人欢喜的仁慈善举?”
“好好!难为我的儿想得周全!”太后喜得拊掌而笑,叹息道:“这事圣祖爷做过。后来的嫔妃们没这个福。打我进宫,瞧着这些娘娘妃嫔们安富尊荣,其实心里都有一份说不明道不白的苦情。满打满算,打孝庄老佛爷起,活过六十岁的只有两个,怕不是也为有这些天伦上的伤怀事?你这才叫体天格物,念情揣理呢!就是皇后,我也可下懿旨,叫她去傅恒府里盘桓盘桓。天地良心,哪有个女人不想回娘家的呢?”
乾隆见母亲高兴,因就起身,笑道:“儿子还要过皇后那头看看。听是又犯痰喘了,又说不相干,这些御医们莫名其妙。法兰西贡来了些西洋参,回头叫他们给老佛爷取几斤来。听说和高丽参药性儿不同,先叫太监们试试,合用了母亲再用,皇后不敢轻用这些补药……”说着便辞出来,却听太后在殿内诵经:
南无喝啰怛,哆啰夜耶,佉啰佉啰,俱住俱住,摩啰摩啰,虎啰吽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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