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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落拓皇子再复蒙尘 桃花源里聊作避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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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落拓皇子再复蒙尘 桃花源里聊作避世 (第3/3页)

—道。”老太太瘪着凹陷的腮,细心地掐掉一根野菜根,口里喃喃说道,“还有耿(精忠)王爷尚(可喜)王爷,起反哪!遍世界都是兵,一亩地要缴五斗军粮啊……那年我十七,刚出阁……他大爷爷还没出世啊……那世道不好,一斤盐要一斗米换,豆腐涨到七文钱。我坐月子只吃了一斤豆腐,红糖也没有……造孽啊……我活了九十九岁,再没经过那年月……”

    ——她说的正是开国之初的“三藩之乱”。这的的确确是一百一十多岁的老人了,事件都记着,年头活乱了,仍旧固执地认为自己“九十九”——民间原也有些忌讳,三个人听她絮叨“早年”脸上不禁莞尔。趁她说话,惠儿寻石头要来针线站在颙琰身后联补衣裳。

    略待一时,石头爷爷也回来了。他本人并没有挑水,身后跟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肩上压着水担子。这老汉看去有六十多岁,身材不高,瞧着憨厚壮实,走道儿石板地咚咚作响,小石头欢蹦乱跳迎上去喊“七叔”,帮着掀缸盖儿,又嚷着:“爷,来客了——打凉风口夜里过来的!”老栓柱只冲三人笑了笑,却对壮年人道:“山娃子,过你四婶屋里,就说有客,叫她烙几张煎饼子送过来。跟石头二哥说,太婆这儿有客,要碾米,驴不能下山驮盐,明儿个再下山吧!”壮年人往缸里倒水,口里答应着,也对三人一笑,去了。老栓柱这才道:“摆桶不小心脱钩儿了,井边都是冰,就叫他七叔帮着捞上来了。唉……我也快不中用了。”

    说话间老汉搬出饭来,是煮熬得胶粘的玉米粒子粥加的黄豆,红椒酸菜,咸黄豆,盐调红白萝卜,炒干漉豆角,都用大得出奇的老粗瓷碗盛得岗尖,馏出的小米棒子面窝头金黄金黄,小的也有拳来大,还有一把洗净了的葱,一碟子豆瓣酱。虽是山农粗饭,倒也琳琅满目的,大冒着热气。三个人连惊带吓奔波一夜,早已饥肠辘辘,看这桌饭菜,都眼中出火。一时又见个壮年妇人端着一摞子煎饼过来,焦黄喷香的更是撩人馋虫,却都矜持着拿客人身份。老栓柱却不惯待客,见那妇人要走,讷讷说道:“他四婶,你也来坐。我,我吃过得赶紧上山,山上下着夹子[1]

    呢!”那妇人也就不客气,家家常常坐了,笑道:“三哥就这样儿,见生人就出汗。来!跟自己家一样,吃不饱怪自己啦——老祖宗,你还是一味萝卜?我烙的饼加葱花儿,香呐!来一张?”说着递煎饼,老太太却推开了,说道:“你别管我!”颙琰取过饼卷了葱,学着惠儿的样抹了酱,咬一口,赞道:“香!果然是好!”那四婶笑道:“果然——原来这个饼在你那块叫‘果然’——这个名儿真排场!”众人听了都是一笑。

    于是众人边吃边说笑,也亏得了四婶,干练麻利口齿便捷,加上小石头,搅得满桌热闹。闲话里打问,才知道这村就叫凉风口,九户人家都姓石,石王氏就是这村的老祖宗,由各家轮月供饭,衣服用具都是祠堂兑份子养她。从凉风口下去十里山道,沿途还有两个村子都是石家子孙,有新鲜饭食猎物也都要孝敬这老太太。因为山太高,官府征赋只征到下头两个石家村,凉风口并没有征赋征税这一说,四婶说:“我才嫁上来,成日哭,说这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儿的,算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后来看看,没有里长也没甲长,没有半夜里拍门打户的催粮要租子的,扒房子揭瓦要账的,种菜吃菜种粮吃粮,吃米有碾房,石头榨房能打油,除了下山驮盐什么也不缺!——我哥上来看看,说上哪寻恁好的地方?带着鹿角虎骨下山去了,我看着他走,哭着哭着想起他的话,又扑哧笑了!”她又叹口气道,“唉……就是想我爹我娘,也想逛逛集看看戏什么的……”石栓柱听她絮叨,扒着碗底的饭硬撅撅说了句:“知足吧!”颙琰只是笑听,矜持着但毫不犹豫地喝粥,吃了煎饼又吃窝头,夹了豆角又夹萝卜,只觉得样样都好。王尔烈又问及这里山寨上情形,又问县城多远。

    “你瞅——”四婶用榛木筷子迎门指着远处,“那就是龟蒙顶儿,下头是山神庙,再往南就是平邑城。听上来的货郎担儿说,龚寨主吃错了药,起反了,还有个叫王什么的,是军师,端了平邑城。”颙琰问道:“平邑有多远?”“下山十里上山十里二十里。”四婶说道,“——凉风口上头也有寨子。那头圣水峪也有寨子,都只有百十号人,也常打我们这过路。听说是各寨都封寨封山了,这时候都怕招了官兵来打,不劫道儿的,你们怎么就遇上了?”颙琰笑而不答,问道:“你们离山寨这么近,难道大王们不来打劫?”石头在旁大声道:“他们不劫我们,还给我糖豆儿吃!”老栓柱道:“人家讲究个兔子不吃窝边草。那都是些可怜人,山底下抗租或者偷了人家抢了人家,官府里逮人呆不住上山来的……”“是了。”四婶道,“这道上规矩劫财不杀人。山底下老财才怕他们,有绑票上山,宁死不出一文钱的,也要撕票。别说土匪,那还是个人,就是这山上老虎豹子,有一口吃的,也轻易不伤人的。我就见过几回,口里衔着只兔子,看你几眼,猫噙老鼠似的就躲开了——我们这村里晚上要放只羊出去,大畜牲来了尽着它叼走,它愣不伤人!”

    颙琰已经吃饱,放下碗叹道:“这个村子有意思。苛政猛于虎——大婶算是给《礼记》下了个注脚。”王尔烈抹着嘴笑道:“好是好,都这样儿朝廷就征不上钱粮了。梁园虽美,不是久留之地。吃饱了,我们下山去!”惠儿便拔下头上那钗捧给石王氏,笑着大声道:“老寿星!这个孝敬您老啦!”石王氏接过,眯着眼看了看,又还给了惠儿,说道:“吃饭不要钱!”栓柱也道:“不要钱。”起身摘下墙上挂着的短把矛子道:“我上山去了。”四婶道:“你们是遇难人,接钱我们成什么人了?这村里上来的货郎子,卖个针头线脑什么的,买货不买货,我们都当客!”王尔烈见石头滴溜溜一双眼看那银钗,笑道:“你们不收,石头收了!要不过意儿,给我们带点粮下山,足承你们的情了。”取过钗子塞进石头手中。石头瞧稀罕似的小手捏着看了半日,放在了石桌上,大声道:“秋里我爹带我上集,在恶虎村见过这玩艺儿!我爹说,等我娶媳妇儿给我买!”说得众人都一笑,石头蹿起身蹦跳出去,一边喊:“我去备驴,到碾房碾米!”

    当下四婶和惠儿刷碗刷锅,颙琰和王尔烈低声计议,凉风口村离凉风顶土匪寨子只有五里山路,无论如何不是安全之地,看情形福康安已经兵临龟蒙顶,人精子一时失散,又难以和福康安联络,这里土匪封山,也只是观望风色的意思,福康安一战不能打下龟蒙顶,土匪们就都会哄起造反,那就凶险得很了。又和四婶搭讪几句,知道城边官军只是龟缩,没有敢弃营逃跑,山下十里接官亭还有个小驿站,这就定下决心,下山与福康安联络,就在县城附近隐蔽驻节调停调度。正说着,小石头跑跳着回来说:“四爷爷也上山了,说是掌子窝里夹住了个野猪,只夹了一条腿,怕它发威挣脱了,大人们都上去了!”四婶隔门道:“碾房里现成的稻子,你过去把驴套上,我立马就过去。”王尔烈二人觉得这里说话不方便,也就起身,颙琰道:“我们也闲着,和石头一道去就是了。”

    碾房就在石王氏宅后,依山势砌的,也是石墙草顶儿,王尔烈和颙琰一路低声商量事情,跟着石头进来,驴已经拴在门口。那小石头却是麻利,也不待王颙二人动手,牵着驴就套上了碾杆,二人帮着摊了稻子,只一霎儿时辰便就停当。可煞作怪的,任凭小石头扬鞭抽肚子打腿,二人在旁吆喝叱呼,那畜牲拧脖子踢腿挣着趔身子,死活就是不肯转圈子,三个人累得呼呼喘粗气,瞪眼无计可施。恰四婶和惠儿一个端簸箕一个提口袋赶来,四婶笑道:“怎么不把眼蒙起来?把眼蒙了它就走了。”颙琰和王尔烈不禁诧异:这是什么道道?见石头小手蒙了眼,迟疑着也用双手蒙了眼。

    但是听不到驴推碾的声音,只听两个女子格格格嘿嘿嘿……仿佛笑得站不住,颙琰二人放下手,只见四婶提着簸箕弯腰,笑得没了眼睛,惠儿手里握着布袋蹲在地下笑软了,都连气也透不过来,好半日惠儿才换了一口气,指着驴道:“四婶说的是驴……把驴眼蒙起它才转碾子呢!”二人方才大悟,不禁放声大笑……

    堪堪地碾好米,布袋收口,回到石王氏宅里,四婶给他们装裹物件,山里人厚道,除了一小袋子米,另外还有个布袋,风干羊肉、核桃、山枣,还有党参黄芪也塞了一大包,小石头又从四婶家搬来一架鹿角,还有一小包麝香,也用獾皮袋子塞了个鼓鼓囊囊,石老太太念念叨叨还在说:“你们没了盘缠,这够做什么的……”三个人推辞着,见山间小道上爬得满身是汗一个人上来,脖子后头斜插了一面米黄小旗,腰里挂着一面锣,一头走一头敲锣,口里喊:“黄家——镖信过山!拜上绿林——好汉,龚三瞎子——造反,天兵征讨——匪叛。从匪——祸灭满门,归顺——就此招安,敬告——列位兄弟,莫失——千载机缘——”脚步跟着锣点喊着口号,从门口匆匆过去,也不和人搭话,渐渐又远去了。

    “这是有名的黄天霸家镖头,给山寨子上人送信的。”四婶见他们三人发愣,笑道,“前年王伦造反,也这么喊过山。他这样儿上山,山主爷们不坏他性命……”颙琰听了心里暗喜。

    于是三人辞了石家。王尔烈背了那袋米,惠儿扛了核桃枣,颙琰也说不上主子架子,把个獾皮袋子绳儿吊了背在肩上,一步一步趋着下山。又过五七里光景,山道上都无人来往,转过一道漫下坡,面东北山坡地比邻两个村子,中间只隔一个水塘,村里有青堂瓦舍,也有猪圈般的低暗土垣茅棚,已是贫富一目了然,问了问人,果然也都是那凉风口老祖宗的子孙,找人家讨口水喝,男女们一双双乌溜溜的眼不错珠子盯着,生怕人顺手牵羊偷了灶屋的剩饽饽似的……再转弯子又向东南,一路都是缓坡梯田,路上场上牛粪驴粪杂着泥水,地里猪拱羊叫,已显得嘈杂脏污了。因从凉风口下来都是下坡路,出了石家村,三个人都觉得腿软脚脖子酸,看着太阳还不到午时,前头到接官亭还有五里路。又走一程问人,仍说“五里”。颙琰带的东西最少,也耐不得了,一屁股坐了道边土埂子上,悻悻说道:“五里,五里!再往前头问,准还是‘五里’!”王尔烈知道这位发了阿哥脾气,刚说了句“歇歇也好”,惠儿指着前头道:“那是谁?”

    [1]

    夹子,捕捉猎物在陷阱中设置的猎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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