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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一道白光闪了一下,才看清那汉子提了一把柳叶长刀。刘嫂的男人满脸胡茬,寡白无血,看见了庄之蝶,说:“你来了?进屋喝茶吧。”庄之蝶说:“是要杀牛吗?”男人说:“实在没办法,拖得时间太长了,与其让它这么受罪,真不如让它解脱了。牛若有灵,它也是愿意这么做的。你这么大个人物,它病了你来看过,今日倒头,你又来了!”庄之蝶说:“我与这牛有缘分。”那汉子就在太阳下嗬地笑了一下:“老齐,你死了怕也没人来看的哩!”刘嫂的男人说:“这应该,牛偏偏就死在我手里,我也是有罪的。”汉子就走到『奶』牛身边,把刀子叼在了嘴里,双手在系紧着腰带,说:“老齐,你两口来按住牛角吧。”刘嫂的男人上去按了,刘嫂却捂了脸向屋里跑去。男人骂道:“这婆娘家的!”只好自己一手抓了一只牛角。刘嫂跑到屋门口站住了,她是不忍心去看,又不忍心在『奶』牛死时她不在场,就脸对了门扇,双手死死抓着门环。汉子的嘴里还是叼着那口刀,刀的白光在闪着,手就在『奶』牛的喉管处『摸』位置,然后从嘴中取下刀,说:“这位客人,你来抓住牛尾巴!”
庄之蝶没有动,汉子不屑地哼了一声,一条腿则跪下来,说:“今日你受苦是到了头了,下回不要转生牛了!”嗤啦一声,刀便从牛脖下捅进去,连刀把也送进去了一部分。庄之蝶看见,牛眼翻成了鸡蛋一般的白『色』,刀口咕咚咚冒出一股热腥气,血就泛着粉红『色』的气泡汩汩地流在热土上了。庄之蝶一时无力,慢慢蹲下去,同时看见刘嫂双手从门环上滑下去,最后瘫卧在门槛上。这时候,院外土场上是一片牛的吼叫,所有的牛疯狂地转圈奔跑,尘土飞扬,遮天盖地。汉子立即叫喊着过去关住了院门,而又拿了一条皮鞭守在坍倒的院墙豁口,皮鞭甩得叭叭响。牛群终于没有冲进来,后来就有一头极悲哀地哭嚎着从土场边的一个胡基壕里冲奔过去,随后是十几条牛都这么吼叫着冲奔过去了。庄之蝶回头来,地上已摊开了一张牛皮,汉子从『乱』七糟的一堆肉里拿出了一小块金黄的东西,说:“这么大的一块牛黄!”他兴奋得用血手把牛黄拿在阳光下看,牛黄上还浮着一层热气。
当庄之蝶被男人拉着进屋去坐在了酒桌上,庄之蝶从恍惚里清醒,在他的身边是一个大草笼,里边装了大块大块的牛肉,而那张血淋淋的牛皮晾在倒坍的院墙豁口。庄之蝶没有喝酒,他说:“我想买了这张牛皮!”汉子在口里倒了一杯酒,说:“噢,你是皮货店的老板?这皮子可是张好皮子,你掏什么价?”庄之蝶说:“要多少价我出多少价。”刘嫂立即说:“什么价不价的?!庄先生,你要肯收留,你拿走吧。”
柳月到了大正家,大正家和庄家一样,都是客人多。但庄家的客人都是清客;大正家的客人差不多都是各部局领导,工厂厂长和商场、公司的经理,这些客人从没有空手过。大到冰箱彩电,小到烟酒瓜果,拿礼的人几乎都是一个规律,进门换拖鞋的时候,礼品就势放在了鞋架边的一个没有窗口的小杂物间里,然后坐在客厅里与主人说话,送礼人再不言说有礼品放在那儿,收礼人也不寒暄致谢。他们在说话的时候,柳月是不出面打招呼的,只有婆婆或丈夫喊一声:“柳月,你也来!”柳月方花枝招展地从卧室过来,过来了她会好看地对着来客笑笑,间或『插』一句两句的闲话。但她能准确地知道客人们茶杯里的茶是不是喝完了,她不去续水,喊:“小菊,添水呀!”
小菊是大正家的保姆。过门的第二天早上,柳月认识了小菊的。那时小菊在厨房里择韭菜,柳月下意识地也蹴过去,抓起一把韭菜来择,还未择完,立即就不择了,站起来在水池里用香皂洗手。小菊“哼”了一声。柳月就一边洗,一边问:“你叫什么名字?”她说:“小菊。”柳月说:“小菊,今日咱吃饺子吧,多放些虾皮,放的时候你说一声,我来下料。”小菊没有言语,依旧在择韭菜,突然说:“市长家的饺子从来不放虾皮的!”柳月愣了一下,变了脸说:“我就要吃虾皮饺子!”甩了甩手上的水,并不去拧水龙头,水哗哗地响,她就到新房去了,说:“把水龙头拧上!”
第十天里,柳月在家里呆烦了,她对大正说她要工作,大正说已经派人去办理她的城市户口了,一时还没有办好,到哪儿去上班呢?柳月说这她不管,她要工作。大正就把柳月的要求告诉了母亲,夫人想来想去,便给阮知非打了电话,要求把柳月安排在他们的歌舞厅。柳月第二天就去上班了。
柳月不会歌舞,柳月却有好脸好身材,柳月就跟着时装模特队走台步。模特队都是些长腿细腰的女子,漂亮很漂亮,但一脸的没化。柳月读的书多,气质好,知道怎样展示自己的风采,竟在很短的时间里成为模特队最出『色』的一个。这个城市的人欣赏时装模特表演,并不是来欣赏时装,而要看的是模特。或者说,不管你设计师设计了什么样的服装,在他们看来,台上的模特都是赤身『裸』体的。说这个脸好,『臀』部却大;说那个太瘦,胸部未隆。末了,觉得最『迷』人的最有『性』感的还是那个叫柳月的。柳月每一次出场,下边都是噢噢噢的叫喊和口哨声。一时间,阮知非那儿有个好模特的话就传开来,歌舞厅的生意倒十分地红盛。
这一日中午,孟云房牵扯了北郊有《邵子神数》孤本的老头和新疆来的那位大师相见,长虹饭店的经理免费提供了食宿,两位奇人为了感谢经理,也是为了各显了本事让对方瞧瞧,就为经理发功治病,又为饭店预测生意,直折腾了一天。这经理当然也念孟云房的好处,赠了他一副老式莲花铜火锅,又给了五斤切好的羊肉片和三『色』调料。孟云房高高兴兴接受了,在家来做,就把庄之蝶和赵京五召来享用。庄之蝶情绪不佳,吃得并不多,随手打开电视机,电视里正在播映一部五十集的外国枪战片连续剧。剧前是阮知非歌舞厅的广告。孟云房就说:“之蝶,你知道不,柳月现在就在歌舞厅里上班,她当了时装模特,好红火的!”
庄之蝶说:“这就好,柳月适宜于那份工作。这你怎么知道的?你常去跳舞吗?”孟云房说:“我哪里去过!”夏捷说:“他没去,他儿子倒常去!”庄之蝶说:“孟烬那么小的去什么,他有钱买门票?”夏捷说:“问题就在这里!大前日阮知非见了我,说你那儿子真聪明,隔三岔五领了同去舞场玩,检票人要票,他说阮知非是我叔叔,柳月是我姐姐,就进去了。检票人后来问我有没有个侄儿的?我出来看了,见是孟烬,这小子行的,将来和老孟一样,是个人物!我回来给老孟说了,让他好好教育教育,他却一脸的不高兴!你瞧瞧,脸又黑封起来了!”孟云房黑起来的脸就又尴尴尬尬地笑,说:“我哪里黑封了脸?之蝶,几时咱们去那里看看柳月去,别让柳月觉得嫁出的女泼出去的水。”庄之蝶说:“行的嘛,你给咱联系联系。”孟云房说:“那有什么联系的?吃过饭,我去宣传部一趟,部长昨儿来电话让我今日下午去一趟的。那有什么事!还不是让孟烬的师父给他老婆发气功排膀胱结石?我今日去不治的,只约个时间。”夏捷说:“瞧你多积极,一会儿要去看望市长的儿媳,一会儿要去给部长老婆看病,把作家就搁在这里不理不睬了?!”
孟云房说:“你这一说,我成什么势利小人了?我去部长那儿要不了半个小时的,你们在这儿坐着聊吧,四点钟,咱们都准时在歌舞厅会面。”赵京五说:“要去你们去,我是不去的。”孟云房说:“京五你就小家子气了,柳月没做你的老婆你就不敢见她了?不敢见的倒是她柳月!你要不想见,你可以不见,你就在舞厅里跳舞吧,说不定在舞厅碰上一个中意的!”夏捷说:“你要走你就快走,啰啰嗦嗦地烦人!云房,我可告诉你,今日要去那里散心就好好散散心,别又带了孟烬让舞厅检票人说闲话,我可再丢不起人哩!”孟云房发了一声恨就走了。夏捷赶忙收拾了碗筷,也不洗的,叫了隔壁一人,围桌搓起麻将来。
孟云房去宣传部,并不是部长让给他老婆排结石,却说出了一件关系到全城人的大事。原来市长为了进一步以化搭台让经济唱戏,当得知北京动物园赠送了西京动物园三只大熊猫的消息后,忽然灵机一动,设想能否举办一个古城化节,而且也想好了这个节的节徽就是大熊猫。市长召集了宣传部、化局有关人开了个会,大家一致叫好,说这是一个好主意,一是向外扩大本市的宣传,二是以此搞活经济,这在全国也是一个创举。于是,一个庞大的筹备委员会就成立了。部长把孟云房叫去,就是征求孟云房对化节内容的意见的。孟云房听了,首先就提出这事得庄之蝶参加吧,部长说那是当然,但庄之蝶是作家,一般事不必麻烦他,只等将来的许多稿由他起草就是了。孟云房看了足足三页的化节的设想项目,一时觉得若这么谈下去,谈到天黑也谈不完的,就说这是大事,让他带了这些项目表回去好好思谋,明日下午来具体谈自己的想法好了。忙脱开身子,急急就去了歌舞厅。
歌舞厅里的营业演出刚刚结束,舞会却才开始。跳舞的人非常多,都是一对一对贴得紧紧地在那里晃,旋转的播撒着碎点的灯光,使所有人如同幻影和魔鬼,无法辨清那是谁和谁。孟云房听孟烬说过,柳月总是陪人跳舞的,就坐在旁边的一张桌前,极力于人窝里寻找柳月。但他的右眼已经坏了,左眼的视力也开始不好,他看每一个女的都奇装异服,美貌非常,似乎就是柳月,可一支乐曲终止,从舞池下来的女的却没一个是柳月。没见柳月,寻阮知非的身影吧,乐曲又起,男男女女又都拥进舞池跳起来了,一切又都分辨不清。孟云房这时倒叫苦没事先联系好,若庄之蝶他们来了,见不到柳月和阮知非,又该笑骂他了。正发急着,突然有人在说:“你是孟先生吗?”孟云房扭头看时,声音就在旁边,同桌对面坐的一个俏丽的女子正双手支了下巴在端详他。孟云房说:“是你在问我吗?我姓孟,你是谁?”女子手伸过来,孟云房当然接受了去握,又说了一句:“面怪熟的,我这脑子不好,一时记不起了,实在抱歉。”女子说:“不用的,咱们其实从未见过面,我只是看你的形象问的,果然就是孟先生了!”孟云房说:“你是瞧着我一只眼的?!”女子就笑了,说:“听说孟先生有趣,果真有趣。可我是个没趣的人,我在检察院工作,你一定会知道是谁了?还想不出吗?景雪荫是我的二嫂。”孟云房简直是吃了一惊,他几乎要起身而去,但他立即就笑了,说:“知道了,知道了,你哪是没趣的人,在这儿碰着你实在让我荣幸的。我是认识你二嫂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到一家去,你和她长得有些像哩!你二嫂好吗?”女子说:“她能好吗?
你的朋友一场官司几乎要让她去上吊了!”孟云房说:“话可不能这样说,这场官司我大约知道一些,依我之见,何必闹到这一步呢?先前都是多好的朋友!庄之蝶现在家里害愁苦,怨恨周敏惹祸,把好端端一个朋友就变成了仇人!”女子说:“他要真顾惜往日的友情,那为什么要提供他和我二嫂的**呢?他为了自己的名声而损害一个过去的朋友,这也就太不道德了!”孟云房说:“事情绝不是你说的这样!好了,咱俩不要说这些了,好赖这场官司也算结束了。”女子说:“孟先生不懂法律,中院判决了并不是案子的终了,还要允许向高院申诉的哩。”孟云房说:“还要申诉?这何必嘛?”女子说:“无论怎么说,我二嫂是咽不了这口气的,她既然打这场官司,投入了全部身心,她就得把官司打到底呀。你明白我的话吗?”孟云房说:“当然明白,甭说你二嫂身后有人,单是身前有你这么一个小姑子,也会心想事成的。”女子笑了一下,说:“那我也就不说了,先生能赏脸,让我陪你跳一场吗?”孟云房说:“实在对不起,我一点也不会跳舞,我这是第一次到这地方来,要找一个人的。”女子说:“这就遗憾了,那我只好邀请别人了。”就招手叫来服务员,付过了钱,说:“给这位先生来一杯可乐。”自个却扬头走了。孟云房兀自觉得受辱,就问服务员柳月是在哪儿的?服务员说:“今日她没来舞池,恐怕在她的房间吧。你从这里过去,出那个门,靠右手是楼梯,第三层十号是她的办公室。”孟云房谢了,却从口袋里掏了钱给服务员说:“等会儿你把可乐钱还了那位女的,就说我说了,约情人出来玩玩,怎么能让情人付钱?!”
孟云房在三楼十号按了门铃,房间里并没有动静,又按了几下,听见是柳月在问:“谁呀?”孟云房说:“是我。”柳月说:“有事到营业厅吧,我现在有重要客人。”孟云房赶忙说:“柳月,我是你孟老师!”门开了,柳月浓妆艳抹,几乎让他都不敢认了,叫道:“柳月,现在这么难见的!你身上洒的什么香水,就像洋人身上的味儿一样,怪难闻哟!”柳月赶忙使眼『色』,悄声说:“我这里就有个老外的。”然后拿嘴努努那套间,套间门掩着,让孟云房进去了。大声地说:“孟老师,把我出嫁了,你们就谁也不来看我了!今日是陪谁来跳舞吗?”孟云房说:“我瞎眼笨耳的,能陪了谁来?你庄老师近来心绪糟糕,我们就一块出来看看柳月嘛!”柳月说:“来散心就散心,却偏要说看我?庄老师他有什么事心绪糟糕,柳月一走倒省他多少心呢!”孟云房说:“你这没良心的小猴精!”就把唐宛儿怎么丢了,牛月清又如何走了,庄之蝶孤零零的一个人怪可怜的说了一遍。柳月听了,眼圈倒红起来,问:“庄老师人呢?”孟云房说:“我们约好四点来这里的,我在下边舞厅里怎么也找不着你,等会儿他来了,你好好安慰安慰他,也劝他去你大姐那儿低个头认个错,重归于好。”
柳月说:“过了门我只忙着到这里上班,总说去看看他们却是没空,好赖在这里不被人下眼看了,还思谋着请了他们和你一块来看看我的表演,没想阮知非却遭了人打,将这一摊子临时交了我来张罗,才没个空儿去联大院,他那里竟出了这等事来!”孟云房说:“你说什么,阮知非遭人打了?”柳月说:“这事你不知道呀?阮知非是每天晚上营业完了来收款的。前日晚上突然一个人把他堵在楼梯口,问,你是阮先生吗?阮知非不认识这人,来人说他是太平洋公司的秘书,公司要庆典,希望时装模特队前去助兴演出。阮知非说这里是正常营业,不外出演出的。来人就说他们经理在楼下的车里,能见见吗?阮知非便走下去,那小车里果然坐有三个人,其中一个胖子伸出手来和阮知非握,手刚一触到,阮知非就被拉得身子站不稳,那称做秘书的就势在后边一掀,阮知非就进了车去,车嘟地驶走了。阮知非知道不好,抱了钱箱问人家这是干什么,那胖子一拳就打在他的眼睛上,墨镜破碎了,镜碴儿扎在他的眼里,血当下流出来。那胖子说就是干这个的,姓阮的,知道你是发了财了,可总不能让我们饿肚子吧?向你借,你是不肯的,实在抱歉啊,只好这么办了!阮知非还在说,你们大白日抢劫,柳月可是我们歌舞厅的,你们知道柳月吗?胖子说知道她是市长的儿媳怎么样?
你钱已经挣够了,留着这左眼再认我们吗?一拳就又打在阮知非的左眼上。车开到南环路,他们把阮知非放在路上,逃得没踪没影,亏得一个菜客发现了送到医院,那两只眼睛就全放了水了!这事摇了铃似的,你竟还不知道?大正爹也是发火了,要求公安局缉拿罪犯,公安局自然在城的四个门洞加派哨位检查过往车辆,但没有可疑的人。问阮知非,他也说不清那三个人的模样。只提供到有一个胖子,小车是红『色』的车。”孟云房听得『毛』骨悚然,柳月还在说公安局现在四处缉拿罪犯,但哪儿就能很快破案?他不关心这些,忙问阮知非是住在哪个医院,伤势治疗如何?柳月说是西医院的附属医院,具体怎么治疗,她走不开,没有去的。孟云房说:“这阮知非让你临时经营这里倒是明智的,可你也得小心,这里不比得当保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