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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的,除非他的手让人剁了!”牛月清说:“我何尝也不是这么说他。龚小乙就说这次是国家公安部的一个领导来西京检查工作,收到好几封说老龚赌博成『性』、又屡抓屡放的告状信,这位领导发了火,前一日才批评了公安局,没想第二日老龚他们又在这位领导下榻的宾馆里赌,就抓了进去,说要从严从重处理的。”庄之蝶知道问题严重了,口里只是骂龚靖元屁眼大把心遗了!牛月清就说:“老龚一身『毛』病,可毕竟与咱交情不浅的;龚小乙寻到咱门下,咱不管也抹不下脸面啊!你看能认识谁,给人家说说,顶用不顶用,咱把路跑到,把力出足,咱落得心里清静了,也免得外界说咱绝情寡义的。”庄之蝶皱了眉闷了许久,说:“饭还没吃吧,咱去吃了饭再说。”
两人去面馆吃了一碗刀削面,庄之蝶让夫人回去,自己就去找赵京五说了这事。赵京五颇为难,说:“公安局那边我认识人倒有,怕并不起多大作用。咳,他也该好好吃次亏才好哩!”庄之蝶说:“我琢磨了,这事无论如何咱要帮的。你先去找龚小乙,把情况再问清,就说这事难度很大,可能得判三年五年的,让他紧张些。”赵京五说:“他怕早慌得没神了,还吓他干啥?”庄之蝶说:“我有个打算,等我去找了你孟老师后,再给你说吧。”赵京五便急急去了。
庄之蝶找着孟云房又如此这般说了一通,孟云房说:“那找谁去?你和市长熟,给市长谈谈不就得了?”庄之蝶说:“这可不能找市长,影响太大,市长会拒绝的。你不是说在慧明那儿见了几次四大恶少的老二吗?”孟云房说:“你是让我托慧明要老二去说情?这我不见慧明!”庄之蝶说:“这你可得一定去,权当是帮我的。要老二去说情,并不要求立即放人,只望能罚款,老二肯定能办到的。”孟云房好不情愿地去了,回来说慧明同意去求老二,让等个电话的。两人就在孟云房家吃饭,下午慧明果然来了电话,说公安局同意罚款,但要重罚,是六万元的。庄之蝶长吁了一口气,同孟云房又到赵京五处。
赵京五从龚小乙那儿才回来,三人说了罚款的事,庄之蝶就让赵京五三日内一定筹齐六万元。赵京五说:“你是要借给龚小乙?那可是肉包子打了狗,一借难还了。或许他得了这么多钱,不去公安局交罚款,全要抽了大烟的。”庄之蝶说:“赵京五你都是好脑壳,怎么这事不开窍?龚小乙是败家子,我哪里能借他这么多钱?咱为开脱这么大的事,争取到罚款费了多大的神,也是对得起龚靖元的。既然龚小乙烟瘾那么大,最后还不是要把他爹的字全偷出去换了烟抽,倒不如咱收买龚靖元的字。”赵京五和孟云房听了,拍手叫道:“这真是好办法,既救了龚靖元,又不让他的字外流。说不定将来龚靖元家存的字画没有了,龚小乙也就把烟了。”庄之蝶说:“那这事就靠你赵京五去和龚小乙交涉了!”
赵京五便去和龚小乙谈了一个晚上,感动得龚小乙热泪肆流。说到六万元,龚小乙当场要向赵京五借,赵京五说他有钱早结了婚了。于是说他认识一个画商,求画商能买龚靖元的字,画商先是同意只买两幅,他赵京五说了,你就权当在救老龚,买够六万元吧。画商勉强同意,只是要求他一下子买这么多就得减价的。龚小乙问:“那他出什么价?”赵京五伸伸指头,龚小乙惊道:“这只是我爹的字平日卖出的一半价呀!他要这么买,不是在抢我吗?不卖他的,我自个卖去!”赵京五说:“罚款的日期只有四天,四天里你就是能卖,又能卖出多少?等你卖完了,你爹就该判了刑了!”龚小乙觉得也是,只好领赵京五去他爹的家,把家存的几乎五分之四的作品都搜寻出来。赵京五也就发觉龚靖元家还存有一些名古字画,就说:“龚小乙呀,你还得拿几幅这类东西。我是不要的,你庄叔也是不要的,我们日夜跑动是应该的,可公安局那边的人,那老二,还有慧明师父共七个人,通融这事时,都说帮忙可以,龚靖元是名书法家,总得给我们些字画儿吧。我考虑一点不给说不过去,要防着他们又不能误了大事,但他们狮子大张口却不行的。每人就给一幅吧。”
龚小乙挠着头,闷了半天了,还是拿了七幅给了赵京五。又要给庄之蝶和赵京五一人一幅的,赵京五说:“这我们拿什么?要是别人,就是给十幅件,不要说你庄叔不会费这个神,我也不管哩!可谁让咱们都是老的少的双重交情呢?!明日我和你庄叔还要请些人去西京饭庄吃一顿的,花多花少,你一个子儿都不要管!”龚小乙又是感激涕零,说他永不忘庄叔和赵哥的恩情,等他爹回来了,让他爹再专门去登门道谢。就一直送赵京五到街上,返身又去家里趁机拿了一些名古字画和他爹的字,方回他的住处去。
有了龚靖元的一批字画,画廊新闻发布会提前举行,报纸、广播、电视相继报道。画廊开张营业的那日,人们就争相去观看『毛』泽东的书法长卷。以前伟人在世的时候,只见过他的书法印刷本,如今眼睁睁看着碗口大的一百四十个字的真迹,莫不大饱眼福。为『毛』泽东的字而来,来了竟又发现展销着琳琅满目的古今名人字画,于是小小的并不在繁华之地的画廊声名大噪,惹得许多外地人,甚至洋人也都去了。
牛月清得知弄到龚靖元的多半的珍藏作品,心里终是觉得忐忑,在家说了一次,庄之蝶要她快闭嘴。开张的当日卖出了几幅字画,赵京五把钱如数拿来,庄之蝶一尽儿丢给牛月清,说:“这是两全其美的事,只要龚靖元人出来,两只手还在,他的钱就流水一样进的。再说这一来,倒要绝了他们父子一身恶习,感谢也感谢不及的。别人还没说个什么,你倒这般忧心忡忡,传出去还真以为咱是怎么啦!”牛月清也就不再言语。这日就听得龚靖元被释放回来,准备着拿了水礼去探望的,不想到了傍晚,消息传来,却是龚靖元死了。牛月清慌不及地到画廊来找庄之蝶,庄之蝶正在那一些的字画下角贴字条,全写着“一万一千元已售”、“五千元已售”、“三千五百元已售”。原来为了更好地推销,故将这些未售品标出已售的样子激发买主的购买欲。唐宛儿也在那里忙活,帮着布置一个新设的民间美术工艺品橱柜,里边有剪纸、牛皮影、枕顶、袜垫,也有那个已经用红绿丝线绣制得艳美的红枫枕头套儿。这『妇』人经不得众人夸奖,更是逞了聪明劲儿说街上流行化衫,那衫儿上无非是写些逗人趣的一句两句话的,如果将一件衫儿全以豆大的字抄写了古书,样子才是雅致,必是有人肯买的。众人正说说笑笑地热闹,见牛月清突然进来说是龚靖元死了,都吓得魂飞魄散,又忙给汪希眠和阮知非拨电话问了,两人也说是听到了风声,但不知究竟如何?庄之蝶就丢下众人不管,拉了牛月清忙回到家去,思谋吃过饭了到龚家去。即便死亡之说是讹传,龚靖元从牢里出来也该去看看的。
正吃饭间,龚小乙就差人来报丧了,牛月清忍不住先哭了一声,就一脚高一脚低往街上去扯黑纱。庄之蝶通知赵京五买了花圈、一刀麻纸、两把烧香、四根大蜡烛来。赵京五一一办了跑来,牛月清也从街上回来,买的不是黑纱,却是三丈『毛』料。赵京五说:“你怎么买这么好的料子,你是让亡人带到阴间去穿吗?”牛月清说:“龚靖元一死,就苦了龚大嫂子和龚小乙了,送了黑纱能做什么,送些正经布料倒可以为他母子做一件两件衣服穿。人死了不能还阳,顾的还是活着的人。只可怜老龚活着时,他家的好日子过惯了,老龚一死就是死了财神爷,人从穷到富好过,从富到穷就难过了,不知往后那娘儿俩要受了什么艰辛了?!”说着眼泪就又流下来。庄之蝶说:“你师母这样做也对。报丧的人我也问了,老龚死前是神经错『乱』,把家里什么都毁了,龚大嫂子去天津还没有回来,龚小乙又是那个样儿,家里怕是要啥没啥地恓惶了。”就对赵京五又说:“我倒记起一宗事来,你去柳叶子家买三包烟土给龚小乙带上。他爹一死,样样还得他出头『露』面,想必家里也没了烟了,没烟了他怎么料理?”赵京五又去买了三包烟土,三人赶到龚靖元家时,已经天黑多时了。
这是一所保存得很完整的旧式四合院。四间堂屋,两边各是厦房。院子并不大,堂屋檐与东西厦房山墙的空档处,皆有一棵椿树,差不多有桶口粗细。当院是假山花架,院门房两边各有一小房儿,一为厕所,一为冬日烧土暖气的烧炉。庄之蝶和牛月清、赵京五直接进去到堂屋,堂屋里亮着灯,却没有人。四间屋里两明两暗,东边是龚靖元的书房,西边是夫『妇』卧室,中间是会客的地方。当庭并合了两张土漆黑方桌,上边嵌着蓝田玉石板面,四边是个圆鼓形墩凳。堂门的两旁是两面老式的双链锁梅透花格窗,中堂上悬挂了面红木浮雕的人像,分别是王羲之、王献之、颜真卿、欧阳询、柳公权、张旭、米芾、于右任。东西隔墙上各裱装了龚靖元的书法条幅,一边是“受活人生”,一边是“和”。赵京五说:“这哪是死了人!没有灵堂也没有哭声嘛?”才见一个头缠孝巾的人从厦房出来,说了声“来人了!”就朝他们喊:“在这儿的!”庄之蝶才知灵堂是设在了东边的厦房里。三人出了堂屋下来,东厦房里小三间开面,室中有一屏风。屏风里为另一个睡处,屏风外支了偌大的案板,为龚靖元平日写字之处。现在字画案板稍移动了方位作了灵床,身盖的不是被子单子,只是宣纸。庄之蝶过去揭了龚靖元脸上的纸,但见龚靖元头发杂『乱』,一脸黑青,眼睛和嘴都似乎错位,样子十分可怕。牛月清一捂脸哭起来,说:“人停在这里怎么盖的宣纸?那被子呢?单子呢?”守灵的是几个龚家亲戚的子女,说被子单子都太脏了,不如盖了这宣纸为好。牛月清就又哭,一边哭一边去拉平着龚靖元的衣襟,识得那脚上穿的还是那次在城隍庙遇着时穿的那双旧鞋,就哭得趴在了灵床沿上。庄之蝶用手拍龚靖元的脸,也掉下泪来,说:“龚哥,你怎么就死了!怎么就死了!”心口堵得受不了,张嘴哇地失了声来哭。守灵的孩子忙过来拉了他们在一旁坐了,倒一杯茶让喝着。
原来龚靖元回到家后,听了龚小乙叙说,好是感激庄之蝶,倒后悔自己平日恃才傲物又热衷于赌场,很少去庄之蝶那儿走动。更是见龚小乙这次如此孝敬,心里甚为高兴,就从床下的一个皮箱里取出十万元的钱捆儿,抽出一沓给龚小乙,让龚小乙出外去买四瓶茅台、十条红塔山烟、三包『毛』线和绸缎一类东西,要去庄之蝶家面谢。龚小乙一见这么多钱,就傻呆了,说道:“爹这么多钱藏在那里,却害得我四处筹借那六万元!”龚靖元说:“钱多少能填满你那烟洞吗?我不存着些钱,万一有个事拿什么救急?你娘不在,才苦了你遭这次饥荒!你还行,我只说你这个样子谁肯理睬,没想倒也能借来钱的。你说说,都借的是谁家钱,明日就给人家还了。”龚小乙说:“我哪里能借了这多的钱?公安局罚款的期限是四天,火烧了脚后跟的,幸好有一个画商买了你那壁橱里的字,才保得你安全出来。”龚靖元听了,如五雷轰顶,急忙去开壁橱,见自己平日认为该保存的得意之作十分之九已经没有,又翻那些多年里搜寻收集的名古字画也仅剩下几件,当下掀跌了桌子,破口大骂:“好狗日的逆子,这全卖完了嘛,就卖了六万元?你这个呆头傻x,你这是在救我吗?你这是在杀我啊!
我让你救我干啥?我就是在牢里蹲三年五载不出来,我也不让你就这么毁了我!你怎么不把这一院房子卖了?不把你娘也卖了?!”龚小乙说:“爹你生什么气?平日你把钱藏得那么严,要十元元你像割身上肉似的,我哪里知道家里有钱?那些字画卖了,卖多卖少谁还顾得,只要你人出来,你是有手艺么,你不会再写就得了!”龚靖元过去一脚踢龚小乙在门外,叫道:“你懂得你娘的脚!要写就能写的?我是印刷机器?”只管骂贼坯子、狗日的不绝口,吓得龚小乙翻起身跑了。龚靖元骂了一中午,骂累了,倒在床上,想自己英武半辈,倒有这么一个败家儿子,烟抽得三分人样七分鬼相,又是个没头脑的,才出了这么一场事就把家财『荡』成这样;以后下去,还不知这家会成个什么样儿?又想自己几次被抓进去,多为三天,少则一天,知道的人毕竟是少数。但这次风声大,人人怕都要唾骂自己是个大赌鬼的。就抱了那十万元发呆,恨全是钱来得容易,钱又害了自己和儿子,一时悲凉至极,万念俱灰,生出死的念头。拿了麻绳拴在屋梁,挽了环儿,人已经上了凳子,却又恨是谁帮败家的儿子找的画商?这画商又是谁?骂道:天杀的贼头你是欺我龚靖元没个钱吗?我今日死了,我也要让你们瞧瞧我是有钱的!便跳下凳子,把一百元面值的整整十万元一张一张用糨糊贴在卧室的四壁。贴好了嘿嘿地笑,却觉得这是为了什么,这样不是更让人耻笑吗?家有这么多钱,却是老子进了牢,儿子六万元卖尽了家当?!遂之把墨汁就四壁泼去,又拿了冬日扒煤的铁耙子发了疯地去扒去砸,直把四壁贴着的钱币扒得连墙皮也成了碎片碎粉。丢了耙子,却坐在地上老牛一般地哭,说,完了,这下全完了,我龚靖元是真正穷光蛋了,又在地上摔打自己的双手,拿牙咬,把手指上的三枚金指也咬下来,竟一枚一枚吞下去……
庄之蝶喝了一杯茶,这当儿院门口有人走动,想起身避开,进来的却是汪希眠和阮知非,身后还有几个人,抬着订做的一个果子盒进来了。这果子盒十分讲究,下边是用涂了颜料的猪头肉片摆成了金山银岭,上边是各种面塑的人物,有过海仙,有竹林七贤,金陵十二美钗,少林十棍僧,制做精巧,形象『逼』真。庄之蝶问候汪希眠和阮知非后,说:“我也才来,正估『摸』你们是要来的,咱就一块给龚哥奠酒吧!”三人将果子盒摆在灵桌上,燃了香,点了大蜡,半跪了,在桌前一个瓦盆里烧纸,然后一人拿一个酒盅,三磕六拜,叫声:“龚哥!”把酒浇在烧着的纸火里。完毕,阮知非站起来说:“天这么黑了,院子里也不拉了电灯,黑灯瞎火的又不见你们哭,冷冷清清哪儿像死人?龚小乙呢?龚小乙到哪儿去了?也不守灵,来了人也不闪面?!”那几个亲戚的儿女哭了几声又不哭了,有的忙跑到院子把西厦子房里的电灯拉出来挂在门口,就有一个去堂屋卧室里喊龚小乙,半天没出来,出来了说:“龚小乙哥犯病了!”几个人就去了卧室。卧室里一片狼藉,四壁破烂不堪,还能看出一些钱币的一残角碎边,龚小乙窝在床上口吐白沫,四肢痉挛,浑身抖得如筛糠。
阮知非过来扇一个耳光骂道:“你怎么就不去死?你死了把害才除了!”龚小乙没有言传,只拿眼睛看着庄之蝶。庄之蝶忙说:“好了,好了,怕是烟瘾又犯了,你打他骂他,他也没知觉的。咱到下边去坐吧,把一些后事合计合计,靠这龚小乙也顶不了事的。”众人就到厦房坐了,只有赵京五还在那里陪龚小乙。赵京五见人走了掏出三小包烟土给他,说:“这是你庄叔买了给你的,预防你办丧中要犯病,果然就犯了。”龚小乙说句“还是庄叔待我好”,就点了火吸下去。顿时人来了精神,说:“赵哥,你先下去,让我躺一会儿。”赵京五晓得他的『毛』病,说:“又要去报复呀?”龚小乙说:“我谁也不报复了,我把全城人都杀过多少回了,让我好好享受一下,我只要菩萨、要圣母、要神仙们唱的曲子。”赵京五说:“你别享受了,现在来了你爹几位朋友吊丧,你是孝子不招呼,他们已经发火了,还欠揍吗?这些长辈一生气都走了,你娘又不在,你就把你爹一直放在那儿让臭着流水儿?”一把扯了龚小乙走到厦房来。
在厦房里,庄之蝶、汪希眠、阮知非安排了那些亲戚的儿女,让联系火葬场的,去找送尸体去火葬场的车辆的,去买寿衣的,买骨灰盒的。问给龚小乙娘拍了电报没有?回说拍过了,明日一早坐飞机回来。就又安排到时候谁去接,接回来谁来招呼着以防伤心过度而出现意外。龚小乙只在一旁听着,末了给每一个叔磕了个头,说:“这都得花钱,钱从哪儿来?我明日把那两个玉石面的方桌卖了吧。”阮知非骂道:“你还要卖?你让你爹死了还不安闲吗?你娘回来了,我们和她商量,你好生跪在那里给你爹烧些纸去!”三人遂找了笔墨,说要布置布置灵堂,龚靖元生前是书法名家,灵堂上除了遗像什么也没有,让人瞧着寒心。
庄之蝶就写了“龚靖元先生千古”贴在遗像上方,两边又写了对联,一边是“生死一小乙”,一边是“存亡四兄弟”。又写了一联,贴在院门框上,一边是“能吃能喝能赚能花快活来”,一边是“能写能画能出能入潇洒去”。阮知非说:“这一联写得好,明明白白的是龚哥的一生,谁见了敢作践龚哥的一个屁来?!只是那灵堂上的一联却是太斯,让我看不懂的。”汪希眠说:“那还看不懂吗?上联是龚哥生了龚小乙又死在龚小乙手里,这是恨骂龚小乙的。下联是西京城里谁不知咱兄弟四人,如今龚哥一死,四人成三,活着的又兔死狐悲,这是抒咱们的悲哀的。之蝶,是不是这个意思?”庄之蝶说:“怎么理解都可以吧。”着人把花圈摆在门口,又拉了一道铁丝,将黑纱、布料一类祭物挂在上边。院落里多少有了办丧的气氛。阮知非又着人去找哀乐磁带,用录音机反复放着了,说:“咱和龚哥毕竟好过一场,生前在一起常去宾馆会集,那还不全仗他的关系?哪一次喝酒,凡是有他在场又不是他来请客?他这一死,不说别的咱也少了几分口福。他是热闹了一世的人,却生下龚小乙这不成器的东西,落得如此下场。现在人又都势利,龚哥活着时求字的人踏破了这门槛,人一倒头狗也不来了!亏得还有咱兄弟几个,咱再不妨在花圈上挽幛上多写些字,一是寄托咱们的哀思,二是在外人眼里为龚哥再挣得最后一次名望,三也让龚大嫂子从天津回来不产生人走茶凉的悲哀。”
庄之蝶说这是必要的,就摊了纸,让汪希眠来写。汪希眠说:“我本来肚里没词,一到这里更是一句话也想不出来。往常到龚哥这儿来,都是一起写字作画的,以后就再没有那场面了。我就给龚哥再画上一幅吧!”提笔将墨在口中抿了抿,久久地呆在那里不动,蓦地笔落在纸面,龙飞凤舞,一丛兰草就活生生在了那里。阮知非抚掌叫了一声:“好!”却说:“这兰草叶茂花繁正是龚哥的神气,龚哥一生才华横溢,无拘无束,虽有人对他微词,但西京城一街两行的门牌哪一个不是他写的?大小官员家里谁又没挂了他的字?可画兰草的从没见过还画兰草根的,你却画的一团『毛』根,又是无土无盆?!”汪希眠说:“龚哥生前何等英豪,最后两手空空,想起来真是不寒而栗,所以我画了无土无盆。”说完题写了“哭我龚哥,悠然而去”,落款了“汪希眠敬挽”,又从口袋掏出一枚印章按了。轮到阮知非,阮知非说:“我这字臭,但我不让之蝶代笔,只是这词儿拟不来,还得求你之蝶了。”庄之蝶说:“你按你心里想的写吧。”阮知非说:“那我出来一联,不管它对仗不对仗的。”就写下:“龚哥你死了,字价必然是上涨一比三;知非找谁呀,麻将牌桌上从此三缺一。”掷笔竟一时冲动,悲不能支,说声“我先回去了”,径直出门,一路哽咽而去。
庄之蝶拿了笔来,手却突突地抖,几次下笔,又停了下来,取了一支香烟来吸。烟才点着,又抓了笔,汗却从额头渗出来。汪希眠说:“之蝶你身子不舒服?”庄之蝶说:“我心里好生混『乱』,总觉得龚哥没有死,就立在身边看着来写的。”汪希眠说:“他生前喜欢看你写字的,一边赞你的思敏捷,一边却要批点某个字的间架结构,以后也难得有这么个朋友了。”庄之蝶听了,不觉心里一阵翻滚,眼睛一闭,几颗泪珠下来,就势着墨在那纸上的泪湿处写了,也是一联。上联是:“生比你迟,死比我早,西京自古不留客,风哭你哭我生死无界。”下联是:“兄在阴间,弟在阳世,哪里黄土都埋人,雨笑兄笑弟阴阳难分。”写完,已泪流不止,又去灵前跪了,端了一杯水酒去奠,身子一歪就晕了过去。牛月清一声叫喊,忙扶了掐人中,灌开水,方苏醒过来。众人见他缓过了气,全为他的悲痛感动。汪希眠说:“人死了都别再难过,龚哥若有灵,知你这么心里有他,也该九泉含笑了。”就让快送回家休息,这里的一切由他照料。牛月清和赵京五一言未发,知道庄之蝶心中苦楚,也不便说出,自去街上雇了出租车来,一路服侍着回去。
回到家里,庄之蝶直睡了三天不起,茶饭也吃得极少。牛月清自不敢多说,只劝他再不要去龚家。庄之蝶也就没再去见返回的龚小乙他娘,直到龚靖元火化也没去。牛月清却每日买了许多奠品过去,帮着龚靖元老婆处理杂务,几天几夜,眼圈都发了黑。
过了十天,慢慢缓过劲来,庄之蝶突然觉得已是许多天没有吃到新鲜牛『奶』。问柳月,柳月也说没有见到刘嫂的。一日,庄之蝶闷着无聊,约了唐宛儿去郊外游玩,不觉竟到了一座村子。庄之蝶说:“哎呀,这不是猫洼村吗!刘嫂家就住在村南头,多日没有喝到鲜牛『奶』,莫不是她病了,去看望看望吧。喝了那么长时间牛『奶』,若说吃啥变啥,我差不多也会变了牛的。”『妇』人说:“你就是有牛的东西哩!”庄之蝶挽了袖子,说:“你是说我胳膊上汗『毛』长吗,还是指脾气拗?”『妇』人说:“你有牛犄角哩!”庄之蝶不解,『妇』人却说她讲一个民间故事吧。于是讲:从前,有母女俩开店,几年间就暴发了。原是这店里有条黑规定,但凡过路商贩来住宿,夜里母女俩都要陪睡的。如果商贩最后支持不住了,天明空手走人;如果母女俩吃不消的,商贩愿住十天半月也不收饭钱床铺钱。结果没有哪个商贩不放下行李货物等空手羞愧而去的。
这就有一汉子愤愤不平,挑了货担投宿此店。这汉子自恃身强力壮,偏要为男人争一口勇气,但心底毕竟生怯,临去时以防万一,还暗揣了一个牛犄角。这一夜到四更天,汉子果然也力有不支,便黑暗中拿牛犄角捅去,母女俩就败了。汉子当然心虚,哪里敢继续吃住?天不明就一逃了之。第二天早上母女收拾床铺,一揭枕头,枕头下骨碌碌滚出个牛犄角来。母女并不知这是牛犄角,做娘的就对女儿说:“吓!怪不得咱娘儿俩吃败仗的,你瞧瞧,不知那东西怎么长的,光蜕下的壳就这么大呀!”庄之蝶听了,乐得直笑,一边用土块儿掷『妇』人,一边骂:“你在哪儿听的这黄段子?就是牛犄角你也是不怕的!”却突然蹲下来,让『妇』人给他掏掏耳屎。『妇』人说:“耳朵怎么啦?”庄之蝶说:“你一说那故事,我就不行,走也走不成了。掏掏耳朵,注意力在耳朵上一集中才能蔫的。”『妇』人说:“我才不管的,硬死着你去!”一路先跑进村子里去。
待两人寻到刘嫂家,刘嫂正在门道处安着的布机上织布,天也太热,穿着个背心,裤腰四周还夹了许多核桃树叶。哎呀一声,忙不迭下来,只是叫嚷:“天神,你们怎么来啦!他大姐怎么也不来乡里散散心的!多日没去城里,直想死我了,刚才就脚心痒痒的;脚心痒见亲人的,我寻思这是谁要来呀,不是我娘我舅的,倒是你们!”庄之蝶说:“你只是想我们,可我们走得乏乏的却不让坐,也不让喝口水的。”刘嫂噢噢叫着就拍脑门子,拉进屋坐了,就烧开水,就煮荷包蛋。端上来,『妇』人不吃,说吃不下的,只喝水;刘嫂让不过,在另一个碗里夹了,端出去锐声叫小儿子吃。庄之蝶却把自个碗里的两颗拨在『妇』人碗里,说:“你要吃的,你看这像不像那两件东西,你怎不吃?”『妇』人低声说:“这里可别『骚』情,人家把你当伟人看的!”刘嫂返身进来,看着他们吃了喝了,又说了许多热煎的话。庄之蝶问:“好些日子咋不见了你?没牛『奶』喝,这身子都瘦了。”刘嫂说:“今早我还托去城里卖菜的隔壁吴三,说要走过你家那儿了,就捎个话儿过去,告诉你牛是病了。”庄之蝶说:“牛病了?!”
刘嫂说:“已经许多天不吃不喝的,前三日我还拉着它溜达溜达,昨日卧下就立不起了身。可怜这牛给我家挣了这么长时间的钱,我真害怕它有个一差二错的!让一个牛医看了,人家说看不来得了什么病,或许过几日会好。好什么呢?还是不吃不喝。孩子他爹去前堡子请焦跛子了,焦跛子是名兽医。”庄之蝶就往牛棚去,只见『奶』牛瘦得成了一副大骨头架子,不禁心里一阵难过。『奶』牛也认识了来者是谁,耸着耳朵要站起来,动了动,没能站起,眼睛看着庄之蝶和『妇』人,竟流下一股水来。『妇』人说:“可怜见的,真和人一样伤心落泪!瞧瞧这『奶』囊,身子瘦了,只显得『奶』囊大。”三人蹲过去,挥手赶起那蚊子和苍蝇。
说话间,院门环响,两个人就走进来。刘嫂的男人庄之蝶见过一面的,身上背了一个皮箱,后边相跟着是一个跛子,便知道是兽医了。相互寒暄了数句,跛子就蹲在牛身边看了半天,然后翻牛的眼皮,掰牛的嘴,掀了尾巴看牛的屁股,再是贴耳在牛肚子上各处听,末了敲牛背,敲得嘭嘭响,脸上却笑了。刘嫂说:“它是有救?”跛子说:“这牛买来时多少钱?”刘嫂说:“四百五十三元,从终南山里买来的。这牛和咱真有缘分,来了就下『奶』,脾气又乖,是家里一口人一样的。”跛子又问:“卖『奶』有多长时间啦?”刘嫂说:“一年多天气。可怜见的,跟我走街串巷……”跛子说:“那我得恭喜你了,不要说这卖了一年的『奶』已捞回了买牛的钱,这将来上百斤牛肉,一张牛皮,它还要再给你几千元钱的。它是得了肝病,知道吗?人得肝病牛也得肝病,可牛的肝病是牛有了牛黄,牛黄可是值钱的东西!别人想方设法在牛身上培育牛黄,你家这是银子空中来,你愁个什么?”刘嫂说:“你这说哪里话,我不稀罕那牛黄不牛黄的,我心那么狠,为了得牛黄就眼睁睁看着它死?它也是我们家一口人的。
你就开了『药』方,让它吃了『药』好好休息。”跛子说:“你这样的人我还是第一遭见的,心好是心好,可我告诉你,要治好我是治不了的,恐怕也没人能治得好。听我的话,明日让人杀了还能剥些肉来,若杀得迟,命救不下来,一身肉也熬干了!”刘嫂就转身去屋里哽哽咽咽哭起来了。刘嫂的男人叫给跛子做饭,她不理,还是哭。男人就有些气躁了,骂道:“是你男人死了,你哭得这么伤心?!”骂过了,看看庄之蝶和『妇』人,倒有些不好意思,说:“我这婆娘天地不醒的。你们坐呀,让她过一会儿给咱们做饭吃。”庄之蝶说:“刘嫂养这牛时间长了,总是心上过不去的,甭说她,我是吃过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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