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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月自然是在这边做了饭,一日两次又得过双仁府那边给老太太做饭。老太太的旧『毛』病又犯了,不断地唠叨着说门越来越厚,印在门上的那些影子,每晚每晚都在活着,她要庄之蝶过来帮她烧掉这些东西。柳月推说庄老师太忙,抽不开身,她就和柳月吵,说庄之蝶是她的女婿,柳月你倒管住了他,你是他的老婆吗?气得柳月饭也做得不好,恨她老而不死,几次想哄她服安眠片安静睡一天两天,但又怕服出『乱』子来。老太太竟亲自拄了拐杖去了联大院,硬把庄之蝶叫了过来。两人从街上往双仁府这边走,当时街上人并不多的,老太太却说人挤得走不动,指点着说那三人太瘦了,睡在那里肋骨一条一条看得清楚。庄之蝶朝她手指的地方看,那地方什么也没有,就说:“娘是看见鬼了!”老太太说:“我也分不来是人是鬼,可能是鬼吧。”又边说边用拐杖拨动,真好像在人窝里挤着似的。
庄之蝶就想,老太太说的或许有可能,人如果死了都变成鬼,那从古到今,世上的鬼不是最多的吗?回到双仁府家里,老太太就让庄之蝶拿刀剥门上的影痕。庄之蝶没办法剥,老太太就说:“你站在这儿,你是名人,火气大的,谁都怕你的,你给我壮胆了我剥!”拿刀就在门上刻,刻一会儿,说揭下一页,刻一会儿说又揭下了一页,一共揭了十二次,手作了抱状到厨房,划了火柴来烧,问听见了吗,烧得噼噼啪啪油流皮爆地响哩。忽然惊叫有一双人脚跑了,这脚是她用刀从一条牛腿上砍下的,牛是长了人脚的,砍下来却跑了,便在房子里撵着赶,终于撵出了房门,方一头大汗,上床安然入睡。这天夜里,庄之蝶怎么也睡不着,恍惚间似乎觉得满屋里有人脚在走,走着各种花步,那脚印就密密麻麻在地板上、四壁上、天花板上,组合一幅图案。又似乎他是顺了这图案从外层往里层走,脚印儿竟变化莫测,走到里层了无论如何却再走不出来。不觉惊醒,已出得一身大汗。拉灯看地上墙上,并没有什么脚印。想:是自己听老太太的话而做梦吧?却再不能睡去,拉灯守坐在老太太卧室门口吸烟,看着老太太怀抱了那一双小脚鞋睡得正香。而幽幽的埙声却传来,如鬼哭狼嚎。
庄之蝶在双仁府那边住过几天,牛月清不敢过来叫他,和孟云房商量。孟云房的意思是让他陪老太太就住在那儿吧,至于那两篇章由他来写,由他找报纸发表了事。等庄之蝶缓过气来,还指望他去找小乙弄书画的。牛月清就每日在家等待周敏,了解随时发生的情况,又得招呼一日来一次的赵京五和洪江。更令人头痛的是周敏把白玉珠叫来过一次,白玉珠此后常常吃饭时间或夜里十点了来闲聊天,甚至领了一大帮爱读书的和崇拜作家的男女来聊。牛月清则一一笑脸相陪,沏茶敬烟。等人一走,就张嘴打哈欠,累得一丝力气也没有了。柳月一边打扫地板,说这些人烟头不往烟灰缸里扔,偏要扔到屋角;说他们吐痰,吐了痰又要用鞋底蹭蹭;说来个人沏杯新茶,往往喝一口两口,又来了人又得重沏,茶叶都浪费了;说厕所马桶沿上有撒的『尿』。
周敏明显地人瘦了许多,胡子也数日不刮,白净的脸面像了个刺猬,不断地诉苦说白玉珠问了几遍关于字画的事了,牛月清也就催孟云房和赵京五劝说庄之蝶快去找小乙。庄之蝶没了办法,一个夜里和赵京五去了麦苋街二十九号,幸好小乙在家。龚靖元就这么一个儿子,父子关系却不好,龚靖元掏钱买了一个单元楼房让小乙单独住在麦苋街,为的是眼不见心不烦的。庄之蝶和赵京五进了门,小乙自然不敢慢怠,取烟沏茶,说叔你怎么来找我了,我屋里脏『乱』,你寻干净地方坐吧。说着拿一张报纸盖在了床下一个便盆上。屋里确实『乱』如狗窝,散发着『尿』臊味,庄之蝶就过去把窗子打开,在床沿上落身坐下。小乙先是坐在藤椅上与他们说话,歪脚倒头的,几次想坐得端正,不觉一分钟就又蜷一堆窝在那里,又是张嘴流眼泪,说:“叔你喝茶,我上厕所去。”上了厕所老半天不出来。庄之蝶和赵京五就闻到一股香气,见花架上那盆蔫了叶子的花草也精神了起来。两人对视了一下,没有言传。小乙从厕所出来,判若了两人,眼睛里幽幽有光。庄之蝶说:“小乙,你又吸大烟了?你拿些大烟来让叔瞧瞧,叔还没见过这玩意儿。”小乙说:“叔也知道了?叔也不是外人,我拿了你看。”拿出来的是一小疙瘩黑泥一样的东西,说这烟膏他是放一丸在香烟里吸的,他这儿没有白面儿了,白面儿好。便让庄之蝶和赵京五抽,两人说不抽的,留给你吧。小乙就说:“叔你是写章的人,你能不能给什么部门反映反映。”庄之蝶说:“什么事?或许我能说上话的。”
小乙说:“现在社会上假冒商品太多,坑害消费者利益,这白面儿作假的就多啦,许多人抽了浑身起疱疔,头发都落光了。”庄之蝶说:“你写个东西,我送公安局让他们查去。”小乙就笑了,说:“叔还给我开玩笑的。”庄之蝶说:“小乙,叔给你说一句话,这话或许你也听得多了,你什么吃不得喝不得,偏要抽这玩意儿?你爹给我说过你,他为你头疼,周围人另眼看你,这又花钱又伤身子,主要是伤身子,你年轻轻的,还要找媳『妇』不?”小乙说:“叔你说我不生气,我知道叔是为我好的。可叔你哪里知道抽烟的妙处?抽过了,你想啥就有啥,想啥就来啥。说实活,我恨我爹,我爹那么多钱,他可以一夜打麻将输二千三千,他就是不给我多余的子儿。我恨小丽,小丽是和我谈了五年的恋爱,她都和我睡过了,说走她就走了?!我恨我单位那领导,他到处散布我的坏话,为了那份工作,他得过我爹十幅字的,他竟能把我就开除了?!我知道越抽越不了烟瘾,可我那些抱负,那些理想,也只能在抽了烟后才能实现啊。叔你不要劝我了,你有你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你怕是和我爹一样的,说起来声名在外,天摇地动的,可你们倒还没我活得自在的。有一点叔你相信,我不会成为社会害虫的,我不去街上偷人,我不去真的抢劫,真的强『奸』『妇』女,也不去真的杀人,我不妨碍任何人。
我是我爹的儿子,他再烦我,但我毕竟是他儿子,我爹的字画够我今辈子抽的。”赵京五就说:“这是当然的,小乙有福就福在这里。小乙,我知道你手里有你爹的字画作品,也听说汉中有人还给了你一件『毛』泽东的书法长卷,有这事吗?”小乙说:“赵哥你行,我什么事你都知道,你对我爹说过了?”赵京五说:“咱哥儿们,我几时出卖过你,给你提供大烟的小柳叶和王胖子人家老早就不想给你供烟了,怕你爹知道了告他们,是不是我去劝说的?”小乙说:“赵哥是坚钢朋友。『毛』泽东的那幅字写得好哩,一看就有帝王之气,这东西是在我手里。”赵京五说:“这就好了!话明着说,我和你庄叔今日来,是想见识见识那幅字的。你庄叔是作家,什么字都不稀罕,只是要写一篇关于『毛』泽东诗词书法方面的章,就想能得到一件实物。他给我说了,我说这好办的,小乙那里有一幅,小乙是义气人,他留那干啥,会送了你的。”庄之蝶说:“我哪能白要?小乙到我家去,看上什么玩物儿你去拿一件吧。”
赵京五又说:“『毛』泽东的字当然不是省长的字,但话说回来,那又不是物,即便算是革命物,你能卖吗?国家一见就要上缴的,一分钱也不付的。”小乙就嘿嘿地笑。赵京五说:“小乙你笑什么?”小乙说:“庄叔和赵哥不是外人,我也真话说了,你们要我爹什么字画,我都可以给你们,这幅字,我是不能的。有人来买过,出过五千元的价儿,我没出手,我也爱『毛』『主席』的,『毛』『主席』人死了,但他还是神,神的东西在家也避邪吧!”赵京五就看庄之蝶,庄之蝶摇摇头。赵京五说:“那好,你这么说,我们也不难为你了,那你总不能让你庄叔就这么走了?你这里有你爹的字,随便取几幅吧。”小乙就从柜子里抱了一卷出来,抽了三个有轴儿的,说:“我就靠这抽烟的,你不知道,我爹卡得严哩,为弄这批东西我费了劲的。”赵京五把三幅字轴用报纸包了,夹在了胳膊下,说:“赵哥亏了你吗!我会给小柳叶说的,你去买烟,让她软些价儿。”就和庄之蝶走出来。
庄之蝶和赵京五一走,龚小乙就从柜里取了一个长条木匣来,打开看了看『毛』泽东的那幅字,重新包好,装在匣子锁了放到柜子的最下边。心想,赵京五把庄之蝶领来也谋这件字,就说明这真是件宝贝了,那么,万不得已不能出手。如今烟价一日高出一日,到了将来实在没钱了再换烟抽吧。一想到烟,瘾就又发作了,将那唯一的一包白面儿在锡纸上倒了,用火柴在下边烧,再拿一个纸筒儿吁地一口长吸到肚里,就开了一瓶高橙饮料赶忙喝下压住,不让一丝一缕的烟气从气管漏出来,然后就点上了一支万宝路香烟,躺在那里一口一口地吸,立即就坠入另一个境界,似看见了小丽从门外进来了。他说:“小丽,你来了?你这么些日子都到哪儿去了,我只说你永远不来见我了?!”小丽说:“我好想你,好想好想的,你就不来接我嘛!”小丽在给他撒娇。小丽撒起娇来就在他身上蹭,那双『奶』子拥在他的脸上,手也在下边揣了,还说这是香肠,我想吃香肠的。小乙他就把衣服脱了,也给小丽脱。小丽会享受,她自己不脱,偏要他脱。小丽的衣服很多,脱了一件又一件,脱了一件还有一件,脱到最后脱出个小巧的身子来,他们就想着法儿做各种杂技动作。他说小丽你坐过船吗?小丽没坐过,他就把一口袋黄豆倒在床板上,摊成匀匀一层,将一张木板放在黄豆上,他和小丽就趴上面玩起来,木板晃来晃去。但小丽却下床走了,开始变脸,变得像一只恶狗。小乙他就发怒了,说:“你不和我**,你是和那个姓朱的来吗?那姓朱的有什么比我好的?”小丽却说:“是的,你一出门我就和小朱干,他比你强,他是超人,妙不可言!”小乙他就抄了刀说我要杀你!小丽说你杀吧。他一刀过去就把她杀了。小丽倒在他面前,雪白的身子在蠕动,一股血就分了岔,像树桠一样从那『奶』头上往下流,流过大腿。流过大腿时似乎流不动,血水聚很高的楞沿儿,他就用刀尖划了一下,划出个白道儿,引着血水便唰地流下去了。小乙他就又拿刀在小丽心口剜,剜出一颗心来,他说小丽你心原是石头做的这般硬?!小丽就叫了一声彻底死了。他小乙看着那已经死了的小丽的身子还有一处在动,就觉得美艳无比,尤其那一声叫,刺激得他无比快意地长笑了。
庄之蝶带了三幅字回家展开看了,果然是龚靖元书法中的精品,倒不忍心全送那司马恭,遂抽下两幅让赵京五收留了将来布置画廊。怎么去见司马恭,庄之蝶却有些为难,说他从没有这么样求人的,显得太是下作。赵京五说这你得去,韩信当年还钻人裤裆的,身在屋檐下怎能不低了头?庄之蝶就要让孟云房陪他,孟云房能说话,以免在那里冷场。临去的那日晚上,赵京五去叫孟云房,孟云房不在家,夏捷说不是为官司的事去白玉珠那儿了吗?原来白玉珠的母亲害腰病,孟云房就陪同着宋医生给白玉珠的母亲治病去了。
赵京五回来说了,两人就往白玉珠家来,果然孟云房和宋医生在那里。宋医生为老太太按摩了腰,正在灯下开『药』膏处方,一见庄之蝶,就问腿伤如何,庄之蝶赶忙感谢了,脚在地上跺着说『药』膏真好,五天里什么痛感也没有的。白玉珠虽是去过联大院五次,但还没真正见过庄之蝶,热情招呼,就拍腔子说官司的事有他便没事的。庄之蝶也说了几句感激话,拿出龚靖元的一幅字让他看,问送这样的字行不行?司马恭会不会接受?如果接受了不说,不接受了又怎么办?孟云房说:“这有什么不敢接受的,不是冰箱电视大件东西,不是现款钞票,人送字画是人的本行,雅事哩!你送着不丢人,他收着不尴尬,他也可以公开对人说这是谁送的。既不落受贿名,反觉荣耀哩!你要还不自在,我陪你去。”
庄之蝶说:“我来就是要你一块去的。”白玉珠就说:“你们先坐了,我去他家看看,如果他家有客人,你们就不先过去。如果人在,我也先去唠唠话,瞧瞧他情绪怎样。若正为别的事心烦,这去就不保险了;若情绪好,什么话都可说的。”孟云房说:“对对,我们在这儿等你。”白玉珠出了门,庄之蝶就问起宋医生现在有了行医执照了吗,最近见过王主任没有?宋医生说:“我一直想去找你,只怕你早知道那事了,就没去打扰你。”庄之蝶问:“什么事的?”宋医生就去了厨房洗手,示意庄之蝶过去说话。到厨房掩了门,宋医生说:“你真的不知道他的事吗?那个设计员你还记得?”庄之蝶说:“记得。好久日子没时间去找她的。”宋医生说:“她疯了。”惊得庄之蝶差点叫出声,忙问:“疯了?她怎么能疯了?!你是听人说的,还是亲眼所见?”宋医生说:“她人我没见到,可这事没假。为办执照,我去了王主任那儿三次,他总是说忙,改日一定去的,并约了我的日子。那天我去了,刚坐下要说话,进来一个女的,那女的说她是阿兰的姐姐,说阿兰疯了,羞丑不知道顾了,她是来向王主任问问阿兰是怎么疯的?王主任听说阿兰疯了,也在说:‘她疯了?她一疯这设计工程怎么办?’阿兰姐姐就掏出一件衣服放在桌上,问王主任这是怎么回事?我看清了,是一个小裤衩,女人穿的裤衩。裤衩却破了,分明是用剪刀铰开的。
王主任就对我说:‘你看,今日又有事了,你先回去吧,三天后来找我。’”宋医生说着头伸到水龙头下,张口喝了水,咕咕嘟嘟漱了一会儿,吐出来,说:“三天后我去了,王主任没在,问旁边房子的人,说王主任住院了。我想人家住了院就得再买些礼去探视一下才好。便问得了什么病,住在哪个医院?房子里的人就哈哈笑,我才知道了事情原委。事情是这样的:王主任是借让阿兰设计公厕,不停地招阿兰来谈方案,阿兰那女子也是设计心切,便识不破王主任的坏心。那一天阿兰去了,王主任说方案定下来了,要庆贺的,拿了酒让阿兰喝。阿兰是喝了,喝醉了,王主任就把她放倒在桌上,剥了人家衣服,因为急,裤衩也用剪刀铰开,把阿兰糟蹋了。阿兰醒来就闹,王主任就说你要嚷,我就说咱们是通『奸』的,我没有去你家,是你自动来我这儿的。阿兰忍了,回去越想越气,给她姐姐说了。她姐姐也是气得要死,又骂阿兰搞什么设计,这么大的人了没个心眼。阿兰越发想不通,就疯了。
那日见到她姐姐,她姐姐就是来找王主任的,王主任是跪了求她姐姐。她姐姐是有心人,一是要报复王主任,故意软了话,说要饶他;二是王主任贼胆太大,竟看她姐姐比阿兰长得还要好,既然阿兰姐姐话软了,还对他笑,说过你找我『妇』人也就罢了,你找黄花闺女,还让我妹妹找人家不找的话,他就上来抱阿兰姐姐。阿兰姐姐竟应允了他,喜得王主任姐呀姐呀地叫,当下提出他要离婚,盼望阿兰姐姐嫁他。阿兰姐姐第二天就寻到了王主任家,对着王主任的老婆说:‘我爱老王,老王也爱我,我们相好三年了,你能不能成全我们?’说完就坐在床上,自个倒了一杯水喝起来。她真厉害,气势和风度竟将王主任的老婆镇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阿兰姐姐就站起来,说,你记住,我叫阿灿,阿灿才有资格配做这个房子的主人的!说罢就大步走了。这老婆一见她走了,在家大哭起来,跑到办事处找王主任,可主任正主持会,冲进去揪了他的耳朵出来,满院子叫喊王主任流氓,在外蓄小老婆,让小老婆到家去欺负她了。
两口子就在院子里打起来。当晚王主任就去找阿灿,阿灿直笑,说:‘你不亲亲我吗?’王主任扑过去就亲,阿灿一口把他舌头咬下来一截。王主任才知道阿灿一切都是在报复,捂着嘴跑了。庄先生,庄先生,你这是怎么啦,你有心脏病吗?”宋医生自管自说下去,抬头看庄之蝶,庄之蝶脸『色』蜡黄,闭了眼睛,身子靠在墙上慢慢往下溜,就慌了,急忙叫赵京五和孟云房。两人过来,吓了一跳,把庄之蝶放平在地上就按摩胸口。庄之蝶睁开眼来,说:“没事的。”慢慢坐起来。赵京五倒了开水让喝,孟云房说:“宋医生,你在说什么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成了这样?!”宋医生说:“我给他说件闲事的,他突然就顺墙往下溜。”庄之蝶说:“不关宋医生的事,这些天怕是累了,有些虚脱吧。”众人见他喝了开水,脸上渐渐红润开来,都松了一口气,说或许有心脏病,过几天一定得去医院查查。
过了一会儿,白玉珠回来,说是院里领导在司马家里,看样子还得等一阵儿,等领导走了再过去。庄之蝶说:“老白,既然是这样,闲聊没个长短,夜也不早了,我们改日再拜见司马审判员吧!”赵京五又说了刚才庄之蝶犯病的事,白玉珠想了想说:“那也行的,你一定是心急病的,不要急嘛,我说有我嘛,我连这点事都给你办不了,我不是白在法院工作了?!”一直送他们出来,和庄之蝶握手告别时还亲热地抱了一下,说下次来先给他打个电话,他还要准备个照相机,要和大作家合个影荣耀荣耀的。
庄之蝶回到家里,赵京五说了犯病的事,吓得牛月清和柳月眼泪都流下来,说从来没有犯过心脏病呀,就冲糖水让喝,烧姜汤让喝,问想吃什么。庄之蝶说:“我想睡。”就睡下了。客人走后,牛月清轻轻脱衣睡在丈夫的身边,庄之蝶却醒过来,牛月清问觉得怎么样,庄之蝶说没啥事的。牛月清说:“没事了我就放了心。”身子就偎在丈夫怀里,说:“你好心硬的,要不是出了这场紧事,你怕还是不理不睬我的!瞧你也瘦多了,这犯病儿怕也是心上吃力惹下的。你男人家心胸要大的,天大的事也都有个过去的时候,你说呢?”庄之蝶就把胳膊从夫人的脖子下伸过去搂了她。牛月清身子面条似的软软贴紧,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垫着,手一『摸』,『摸』到那枚铜钱,说:“这哪儿的铜钱,稀罕得戴在身上?”庄之蝶支吾了,说:“戴着好吗?”牛月清说:“男人家戴这个算什么样儿,一定是谁送你的,这段时间不管你了,哪一个不要脸的『骚』货就给你『骚』情了?”庄之蝶说:“别自己捏个鬼儿又让鬼吓住!那日阮知非叫我去他家,他说一个气功师给他一枚铜钱上发了功,戴上可以避邪健身,就送了我的。”牛月清说:“阮知非的话十句九句谎的,送你一枚铜钱儿倒说得那么玄乎,为啥戴上了还犯心脏病?”庄之蝶立即把话岔开,就把阿兰和阿灿的事说给了她。牛月清当然咒骂了一通那个王主任,却也怪阿灿那样去处理何必呢!女人毕竟是女人,她为了报复,也不该真的与王主任搂抱了亲嘴的。庄之蝶说:“你不懂。”牛月清没有回嘴,心里却想:他这么病了,原来是为了那姐妹俩儿,萍水相逢的人,即使同情也不至于到这个份儿上!便说:“我不懂,你就懂她,你是怎么懂她的?”庄之蝶却轻轻打起鼾声,假装睡着过去了。
一连三天,西京降起了大雨,这雨如白『色』的麻绳,一股一股密密麻麻从天上甩下来。三天里正晌午光线都是暗的,每个四合院,居民楼院,水都是一脚脖子深,从水眼道流不及,就翻了大门槛往外流。自来水龙头却没水了。消息传来,原是西城门外一段路塌陷,水管断裂,柳月就提了盆子去凉台口接雨水,盆子一伸出去水就满了,取回来却只有半盆,如对了瀑布接水一样。庄之蝶有许多事心急着要去办,出不了门,背上倒不痛不痒地生出一溜七个疮来。牛月清害怕是什么毒东西,庄之蝶说没事,可能是下雨『潮』气所致,就涂了些清凉油。牛月清就『操』心起双仁府那边的老娘和老娘住的平房,拨电话,电话线又断了,要柳月和她一块过去。柳月哪里肯让夫人去淋这么大的雨,就说她一个人去。这当日,哑了几天的门房韦老婆子的播音器突然响起来,照例是噗噗噗吹了三下,牛月清就说:“这大的雨天,难道还有来访人吗?”话未落,韦老婆子的声音就透过雨声在院子里回响:“庄之蝶下来接客!庄之蝶下来接客!”牛月清脸就变了『色』,庄之蝶问你怎么啦?牛月清说:“现在是一有急事,我这心就慌了!”柳月说:“我反正要下去的,我去看看是谁?若不是重要事,我就打发了;若是紧事,我让他进门到家里来。”便穿了雨衣,蹬了雨鞋跑下去。大门口里湿汤汤地立着一个人,却是那拉车收破烂的老头。
柳月并没理会,对韦老婆子说:“没人呀,谁个找庄老师的?”韦老婆子拿嘴努努老头。柳月就奇怪了,过去问:“是你找庄老师?”老头说:“我找庄之蝶,不找庄老师,我没有老师。”柳月就笑了:“什么事,你给我说!”老头看看柳月,说:“你给过我两个馒头的。”柳月说:“你好记『性』,我不用你谢的。”老头说:“我没谢你,骂你的,那天夜里我积食了,肚子胀得一夜没睡好!”柳月说:“这么说,冒这么大的雨你是来骂我的?”不再理他,兀自往街上去。老头说:“你走得好,你老师背上还要生疮的!”柳月就站住了,觉得惊奇:他怎么知道老师背上生了疮的?就说:“哎,你说什么?”老头说:“双仁府的牛家老太太让我顺路捎话,说她老伴回家几回了,没做几顿好饭菜的,女婿女儿一个都不来,老伴用鞭子抽女婿哩!”柳月说:“她哪里有老伴,死了辈子了!老太太又是犯了病的,我这才要过去,大爷你还要往哪儿去?”老头说:“我往哪儿去,大雨天街上没人了,我到省府市府去了我就是省长市长,我坐在交通指挥台上我就是警察,我进了饭馆里我就是发了财的人!你要去双仁府,你坐了车,我路上就是司机,到了双仁府,我就是你爷的。”柳月说:“你话这么多的!那我就上车呀,我真不好意思,让你这么大年岁的人拉了我。”老头说:“那你拉了我,我就是坐小车的官人!”柳月说:“我哪里能拉了车?”老头就把车拉上街小跑起来,说:“你头晕不晕?”柳月说:“不晕!”老头说:“那你是坐车的命,不当官也是官太太。”柳月乐得直笑。但一笑,雨就灌了一口,忙把雨衣裹紧身子,看着老头茅草般的头发一绺一绺全贴在脸上,衣服**的了,清清楚楚显出瘦骨嶙峋的脊梁。柳月又不忍心了,要把雨衣让给他。老头说:“姑娘你这命就薄了!”柳月说:“怎么又薄了?”
老头说:“那你怎么要把雨衣给我?我在西京城里跑了这几年,人人都把我当疯子,不把我当疯子的只有睡在城门洞的那些人。”柳月就不言语了,心里一时『乱』糟糟的。街巷的积水更深,简直是一条条河,沿途那些地下水道通口的盖子全揭了,为的是尽快让水流走,但有的通口却往外冒水,积水就几乎到了人的膝盖。老头就绕了路的一边拉车,一边给柳月指点。哪一堵围墙是塌了,哪一根电线杆下的地面泡软了,杆子倒斜断了线。柳月就又看见有几辆汽车窝在几个下陷的坑里;而平路上一辆卡车和一辆面包车相撞了也瘫在那里,这卡车样子是要超车的,但没有超过,一头却碰在面包车的前半截,两车瘫在那里组合了一个“入”字。老头就嗬嗬地笑。柳月说:“你笑什么?”老头说:“你瞧瞧那卡车干什么了?世上万物都有灵『性』的,这卡车是看见了面包车就忍不住『骚』情,强行去要亲嘴吧,这不,祸就闯下了!嗬,你看着那东西好,那你只能看着。手抓火炭儿,火炭能不烫了手?!”
柳月再看时,越看越像是那么回事儿,也就笑;笑过了,心里却有些不舒服。老头猴子一样不正经拉着车走,一会儿从水面上捡起一只塑料破盆儿,一会儿又捞起一只皮鞋,反手丢上车来,说这皮鞋是新的,一定是水进了谁家房子而从门下漂出来的,可惜是单只,怎么没有漂出个彩电和一捆人民币呢?柳月就又笑,想这老头自己说他不是疯子,也是离疯子不远的。突然老头就大声吆喝起来了:“破烂——承包破烂——喽!”柳月在车上说:“我在你的车上,我是破烂啦?!”老头说:“不喊喊我嗓子疼的。”柳月就说:“你要嗓子疼,你怎不给我唱念着谣儿?”老头第一次回过头来,哗哗的雨里,他一脸皱纹地笑,笑得天真动人,说:“你也爱听?”柳月说:“爱听的。”老头就飞快地拉着车跑起来,没胶皮的铁轱辘在水里比旱路上轻快,搅得两边水白花花飞溅,柳月于是听到了有趣的谣儿:
中央首长空中行。省市领导两头停。县上的,帆布篷。乡镇的,“壹三零”。农民坐的是“东方红”。市民骑的是自摇铃。
老头又回过头来,说:“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柳月说:“柳月。”
柳月乘的是水中龙。
柳月就叫道:“我不让你编排我名字,我不愿意嘛!”老头还是继续着反复唱,街两边避雨的人就听到了,立即也会了。柳月便听见身后那些人都在狼一样的吼着嗓子唱叫起来,最后一句仍也是“柳月乘的是水中龙”。柳月就生了气,从车子上往下跳,一跳跳坐在水里,老头却没有听见,也没有感觉,竟还拉了车子飞也似的在雨中跑。
柳月一到双仁府这边,满街巷里,都『乱』哄哄的是人,老的少的差不多都用了塑料布、雨衣、薄膜纸包着大小包袱和家用电器,往屋檐下跑。许多警察在那里大声吆喝,一些人就被车拉走;一些人却死活也不上车;更有一群人急急往老太太住的院里跑,叫嚷着快打电话,打急呼电话!柳月第一个念头就是老太太出事了!不顾一切地往家跑,家里果然站满了人,而老太太却在门口的藤椅上盘手盘脚坐着的。柳月一下子抱了她,说:“大娘,你没事吧?”老太太说:“我没事的,昨日一天你大伯一直陪了我的,他今日又来,你们都不过来,他就发火了,他说他用鞭子抽打了女婿,他手重的,我倒担心他把你老师打坏了!”柳月说:“哪有这等事,庄老师背上只是出了些疮的。”老太太说:“那不是鞭打的又是什么?我年轻的时候,水局里有个赶马车的刘大瑜,挣了钱上不敬老,下不娶妻,整日赶车回来就去闯勾栏,入局子。那年夏天打雷,他背上一片乌青,那就是被雷批了的!你庄老师让鞭打了,他还是不过来,等着要雷吗?”柳月说:“庄老师事情多得走不开,才让我冒雨过来的。”
老太太说:“你大伯就说女婿不会过来的,果然他不过来!你大伯只能欺负了我,要我给他做花椒叶煎饼。天泼大雨,老东西『逼』我去院里那花椒树上摘叶子,那面墙就倒了。你说怪不怪,那墙不往这边倒,偏就倒过去,把顺子那驼子娘砸死了。你大伯怎地说,他说,为啥墙没倒过来,那是一个女鬼在推墙的,看见了他,他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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