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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长时间了,真正进四合院还是第一回。以前人总是说四合院怎么舒服,其实全成了大杂院。这要住一家人是什么味道?”赵京五说:“这本来就只住我们一家,五○年,城市的贫民住进来,住进来了就再不能出去了;且人口越来越多,把院子就全破坏了。”庄之蝶说:“是你们一家的,以前倒没听你说过,能有这么个庄宅,上辈人是有钱大户了?”赵京五说:“说出来倒让你吓一跳的,岂止是有钱人家!你知道清朝时国联军攻北京吧,慈禧太后西逃西京那是谁保驾的?那是我老爷爷。老爷爷做刑部尚书,是名震朝野的**家,这一条街全是赵家的。国联军攻到了京城,他是朝里五个主战人物的领袖,且暗中支持过义和团。朝廷对抗不了洋人,慈禧西逃,李鸿章留京与鬼子签了辛丑条约,洋人就提出要严惩主战派,点名要交出我老爷爷,由他们绞死。慈禧无奈,在西京下了圣旨,西京市民在钟楼下六万人集会反对,声言若交出我老爷爷,慈禧就不能待在西京。
慈禧一方面迫于民情,一方面也不忍将自己的大臣交给洋人,就下了一旨‘赐死’。我老爷爷便吞黄金,吞后未死,又让人用纸蘸湿了糊口鼻而亡。死时五十岁。从那以后,赵家一群女人,为了生计,一条街的房就慢慢卖掉,只剩下这一座院落。你瞧瞧,现在留给我这后代的只有这两个矮椅了。”庄之蝶说:“嚯,你原来还有这般显赫的家世,半年前市长组织人编写《西京五千年》,我负责艺术那一章,书成后,看到有一节写了清朝的一个刑部尚书是西京人,知道这段故事,想不到竟是你的祖上,要是大清王朝不倒,你老爷爷寿终正寝,现在见你倒难了!”赵京五笑了:“那西京的四大恶少,就不是现在的这般崽子了!”庄之蝶站起来,隔了竹帘看见对门石阶上有红衣女子一边摇摇篮的婴儿一边读书,说:“世事沧桑,当年的豪华庄院如今成了这个样子,而且很快就一切都没有了!我老家潼关,历史上是关中第一大关,演动了多少壮烈故事,十年前县城迁了地方,那旧城沦成废墟。前不久,我回去看了,坐在那废城的楼上感叹了半日,回来写了一篇散登在市报上,不知你读到没有?”赵京五说:“读过了,所以我才让你来这里看看,说不定以后还能写点什么。”
竹帘外的红衣女换了个姿势坐了,脸面正对了这边,但没有抬头,还在读书,便显出睫『毛』黑长,鼻梁直溜。庄之蝶顺嘴说句:“这姑娘蛮俊的。”赵京五问:“说谁?”探头看了,说:“是对门人家的保姆,陕北来的。陕北那鬼地方,什么都不长,就长女人!”庄之蝶说:“我一直想请个保姆,总没合适的,劳务市场介绍的不放心。这姑娘怎么样?能不能让她在他们村也给我找一个。”赵京五说:“这姑娘口齿流利,行为大方,若给你家当保姆,保准会应酬客人的。但院子里人背地说,主人不在,她就给婴儿吃安眠『药』片,孩子一睡就一上午。这话我不信,多是邻里的小保姆看着她秀气,跟的主儿家又富裕,是嫉妒罢了。”庄之蝶说:“那就真胡说了,做姑娘的会有这种人?”两人重新坐下,赵京五就关了门,开始打开一个木箱,取出他收集到的古玩给庄之蝶看,无非是些古书画、陶瓷、青铜器、钱币、碑帖拓片、雕刻件,庄之蝶倒喜欢起那十一方砚台了。赵京五最得意的也正是这些砚台,它不仅是端砚、洮砚、徽砚、泥砚,且所产年代古久,每一砚上都刻有使砚人的名姓。
他一方方拿起来让庄之蝶辨石『色』,观活眼,用手抚摩来感觉了,又敲了声在耳边听。然后讲此砚初主为谁,二主为谁,历史上任过几品官衔,所传世的书画又如何有名,热羡得庄之蝶连声惊道:“你这都是怎么收集的?”赵京五说:“那几方是收集得早了,有些是和人交换的,这一方花了三千元买的。”庄之蝶说:“三千元,不便宜哟!”赵京五说:“还不便宜?现在把这方拿出去卖,两万元我还不让的。月前去莲湖区博物馆,因市上建了大博物馆,各区的物都要上交,区博物馆就把所收藏的一些小件东西未入注册登记,想处理了为职工搞福利。我去见了这砚,爱得不行,要买,他们说一万元,还了半天价,毕竟熟人好办事,三千元就拿走了。”庄之蝶半信半疑,又拿过砚来细细察看,果然分量比一般砚重了几倍,用牙咬了咬,放在耳边有金属的细音,而砚的背面一行小字,分明写着“徵明玩赏”。庄之蝶骂道:“京五,你懂这行,再有这等好事,要忘了我可不行,你的什么事我也不管了!”赵京五说:“你不急嘛!最近有人给我透风,说是龚靖元的儿子龚小乙手里有一方好砚,他是吸大烟的,说是单等他爹出国访问后就出手,等我去看了,如果是真货,弄了来我一定先满足你。我说过要送你东西的,这两件怎么样?”
庄之蝶看时,是两枚古币,又翻来覆去了半日,嘿嘿笑道:“京五,你个鬼头,骗别人倒好,竟来唬我,这孝建四铢珍贵是珍贵,却是汉五铢钱脱胎换形来的,这枚‘靖康元宝’也是普通宋币制的!”赵京五尴尬地说声:“我是试你的眼力的,还真是行家里手!那我送你一块真家伙,这可是稀罕物的。”便取了一个红丝绒小包,打开了,是两枚铜镜。赵京五比较着,要拣出一枚给了庄之蝶。庄之蝶认得一枚是双鹤衔绶鸳鸯铭带纹铜镜,一枚是千秋天马衔枝鸾凤铭带纹铜镜,心下喜之不尽,一伸手全拿了过来,说:“这活该是一对镜儿,要送就送个双数。你收集的砚台多,赶明儿我也送你一块,你凑你的百砚好了!”心下自喜。赵京五却一时为难了,说:“我送了你,但你得向汪希眠给我求一幅画的。”庄之蝶说:“那还不容易吗?改日我领你去他家,要什么画什么,他还得拿酒肉招待的!”当下拿了镜到窗前观看。
这时节有人敲门,赵京五问:“谁?”并未回答,忙示眼『色』,庄之蝶立即将镜揣入怀中,赵京五自个也关了木箱上锁放好,上边堆一些破旧书报,问:“谁呀?”回答:“是我。”赵京五拉开门就叫道:“是黄厂长?!你怎么现在才来,庄老师已经在这里等你了半天,一块去吃饭的,我们的肚子早都饿得咕咕响了!”庄之蝶看时,此人又粗又矮,一脸黑黄胖肉,却穿一件雪白衬衣,系着领带,手里拎了一个大包。站起遂与之握手。黄厂长握了手久不放下,说:“庄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今天总算见到了!我来时说去见庄先生呀,我那老婆还笑我说梦话。这手我就不洗了,回去和她握握,叫她也荣耀荣耀!”庄之蝶说:“噢,那我这手成了『毛』『主席』的手了?!”三人都嗬嗬大笑。黄厂长说:“庄先生真会说笑话,真是人越大越平易!”庄之蝶说:“我算什么大!弄的只不过浪个虚名,你才是财大气粗!”黄厂长还在握着庄之蝶的手,握得汗渍渍的,说:“庄先生,话可不能这样说,我看过你的一些报道,咱都是乡下穷苦人出身,过去钱把我害苦了,现在钱是多了,但钱多顶得住你的大名?我可能比你年长,说一句不客气的话,以后有什么手头紧张,你给哥哥说一声,有我的就有你的。咱那『药』厂生意正好,101农『药』市面上很紧俏,你几时能赏脸儿去看看,我们随时恭候哩!”赵京五说:“事情我对庄老师说了,咱也不必绕圈子,都是忙人,庄老师从来不写这类章的,这回破了大例。你安排个时间,哪日去厂里先看看,然后是五千元你交给我,见报是没问题的。话可说清,只能是五千字!”黄厂长这才松开了手,给庄之蝶鞠了一躬,不迭声地说:“多谢了,多谢了!”庄之蝶说:“那几时去呢?”黄厂长说:“今儿下午怎样?”庄之蝶说:“那不行的。大后天下午吧!”黄厂长说:“行,大后天我来接你好了。京五,庄先生这么看得起我,我太高兴了,咱们出去吃饭吧,你说上哪个饭庄?”赵京五说:“今日我做东,我们商量了去吃葫芦头的。”黄厂长说:“吃葫芦头太那个了吧!”庄之蝶说:“吃葫芦头方便,这儿离‘春生发’又近的。”黄厂长说那就依你,掏了包儿里一瓶西凤酒、三瓶咖啡、两包蓼花麻糖、一条“三五”牌香烟,让赵京五收下。赵京五不好意思,说:“见一面分一半,庄老师你把香烟拿了吧。”庄之蝶拒不要,说洋烟太爆抽不惯的。黄厂长就说了:“京五你不让了,庄先生爱抽国产烟,改日我买三条五条‘红塔山’送去。这点小礼品再推让,我脸上就搁不住了。”赵京五收了礼品,却仰面对庄之蝶笑,笑了说:“肚子是饥了,可你难得来我这儿一趟,能不留个笔墨吗?只写一幅,耽搁不了些许时间的。”庄之蝶就说:“你是个笑面虎,你一笑,我就知道又要有事了!可你什么没有,倒要我的字?”赵京五说:“名人字画嘛,我也要保存几张的。”
立时桌子安好,展了宣纸,庄之蝶提了笔却没词儿,歪着脑袋问:“写些什么?”赵京五说:“随你的便吧,把你近期感悟的事写上最好,日后真成了惊天动地的人物,研究你,我就有第一手材料了!”庄之蝶略有沉『吟』,挥毫写了:蝶来风有致,人去月无聊。赵京五看了,说:“这是什么意思?上句有个‘蝶’字,这是暗指了你;下句有个‘月’字,莫非又暗示了牛月清嫂子?‘有致’、‘无聊’能想出,‘来’与‘去’我就弄不明白了!”庄之蝶也不搭理,又提笔在旁写下一行小字:“赵京五索字,遂录古人诗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吾一字虽不值千金,但三百年后也必是物,一字可卖百元吧!如此算来,赵京五若有后代,已得我上万元了!不写了,不写了,庄之蝶就此掷笔。”赵京五一字字念完,乐得抚掌大笑:“这最好,这最好,真的值上万元的!”
黄厂长在一旁看得眼馋起来,说:“庄先生也赏我一幅吧,我会裱得好好的挂在中堂的!”不待庄之蝶应允,就过来添墨汁,没想用力过大,墨倒了一手,就跑到院中水池里去洗。庄之蝶悄声说:“他这一洗,将我的‘荣耀’洗没了!”两人就哧哧笑。赵京五说:“给他写一幅吧,有钱的暴发户喜欢个风雅的。”庄之蝶说:“噢,现在是只要一当了官,什么都是内行了。咱们的市长原是土壤的大生,当了市长,工业会上他讲工业,商业会上他讲商业,联会上他又讲艺术创作,你还得一字一字去记!这些暴发户一有了钱,也是什么都有了!”赵京五说:“他就是再有钱,还不是要附你的风雅吗?”庄之蝶即写了:“百鬼狰狞上帝无言;星有芒角见月暗淡。”赵京五正要说“妙”,竹帘一挑,一个声音先进来:“哪个是作家庄之蝶?”庄之蝶看时,门里跳进来的是对门的小保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