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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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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七章 涟漪 (第3/3页)

多加……”

    他举起一根手指。

    “十两?”刀头鬼挑眉冷笑。

    “梦话回你姘头床上去发。”塞凤雏讥讽一句,也是猜测,“当是百两。”

    可刚出口,就有人拆台。

    “你家地盘富得流油,我家却清汤寡水,一样的数目未免不公。照我看,当是一成。”

    席上由此吵嚷起来,闹了一会儿,又想起知情的就在眼前,忙把话头转向牛石。

    “理事莫要再卖关子。”

    牛石笑着应下,开口却仍旧绕圈。

    “牛某也是从街面上厮混出来的,晓得大伙儿不易。纵得钱财,上下打点了,还得紧着手下兄弟们的嘴巴。”

    一番推心置腹却叫席间大伙儿目光闪烁,暗道不妙。

    “我多番拜谒判官,千求万请才得了这个数目……”

    他十分诚恳。

    “加一倍。”

    …………

    伙计拿开木桶上的盖子,又揭开一层白布。

    大蓬的热气腾腾升起。

    面粉,油脂,姜葱,香料的气味儿调匀了徐徐散开。

    桶里的是包子,当然是包子——白生生一个个点着朱砂玲珑小巧密密堆起——难道还能是刀子?

    诚如龙涛所言。这关头,敢在盛和楼生事,无异于冲着与会的大泼皮们的脸面上吐口水,回头人召集兄弟,分分钟将你赶尽杀绝。

    今时今地,别管有多大火气,都得自个儿忍着!

    这伙计斜觑眼阴沉着马脸的龙涛,呵笑一声,抬手擤了一把鼻涕,在鞋底儿蹭了蹭,就着这脏手在包子桶里胡乱扒拉。

    也不怕烫,把手搅得更深。

    哎?

    冷不丁的,在软乎乎的包子中摸着硬物,不止一个。

    提了提。

    塞得颇紧。

    用力一拔。

    “锵”的一声,手里寒光闪闪,赫然一把解腕刀。

    “咔嚓。”

    轻微的脆响。

    他下意识回头,瞧见同伴已伏倒在地,脸扭到了背后。

    几乎同时。

    龙涛瘦长的面孔一下占据了视线,神情冷冷不见一丝人味儿,一手捂住了伙计未及出口的怒喝,一手夺过了解腕刀。

    噗嗤~伙计只觉肋下一凉,自个儿好似成了个破水囊,浑身的气力都顺着那点儿凉意飞快消失,无力的身躯被龙涛托着慢慢倒地。

    他怒目圆瞪,似有话语。

    龙涛撤开手,附耳过去。

    “鬼纹龙。”伙计嘴里冒着血沫,“我入你……”

    话声戛然,气息已尽。

    大雨依旧隆隆遮天蔽日,一转眼,屋檐下就只剩一个活人。

    龙涛揭开路边沟渠的石板,把两具尸体并自个儿沾了血的衣衫都丢了进去,沟渠里浊水滚滚,尸体眨眼不见。

    挪回石板。

    龙涛蹲在檐下,坦着上身,就着雨水,仔细清理了双手与刀上血迹。把刀子藏回桶里,合上白布与桶盖,提起木桶。

    这下,再无人阻拦。

    在他跨过门槛的一刹,他背后刺满脊背的大鬼纹身,在筋肉的动作间,眉目睥睨欲活,仿佛跃跃欲试。

    …………

    “加一倍!莫非戏言?!”

    “一次两次能用积蓄凑一凑,可若成惯例……”

    “个个占着街巷而今又在叫穷?”

    “咱们哪个不是钱过手如沙,抓得多,留下的少。都供奉了,家里吃什么?手下兄弟吃什么?”

    “蠢材!多抽些头钱便是。”

    “傻卵!头钱自有定额,是想加就能加的?”

    “没胆子?怕啦?”

    “怕你有命要,没命拿。”

    街头好汉吵起架来,跟坊间泼妇也没啥区别,口水直飞,指头乱抖,闹哄哄似一群鸭子误入了雅间。

    忽然。

    啪!

    一只瓷杯砸烂在地,茶水四溅。

    在座好汉纷纷愕然看来,牛石却只用帕子慢条斯理擦拭手上水渍,轻轻道:

    “曲大郎为何一言不发?”

    曲定春自入席来,一直一言不发仿佛木偶,眼下牛石问起,他终于有了反应。

    在座的所有泼皮头头里,便是这两人势力最大,牛石钱多,曲定春名重,同时两人矛盾也最深。

    场中一下收了吵闹,十来双眼睛注视着两人。

    曲定春没急着说话,他仔细打量着在座的每一张面孔,挑衅、躲闪、忐忑、友善……神情不一,但从先前的言语神态早能瞧出,他们中的大部分与那牛石事先已有所默契。

    就像自己。

    曲定春目光迎向牛石。

    “在场的许多朋友跟着你牛理事说话,曲某说与不说又有何用?”

    牛石笑道:“牛某做事最重公平,人人把话说开了、说定了,也免得事后反复,曲大尽管说话。”

    “翻一番。”曲定春摇头,“不是小数目。”

    “奉神向来只怕少不嫌多。且牛某私以为钱唐尽得世间繁华,吞吐天下金银,咱们守着金钵钵,却要不着二两饭!缘何?”

    他放慢了语速,字字砸下来。

    “得钱少是因着分的人多!”

    “街头厮混全凭一条烂命。”曲定春神情莫名,“钱,是拿血换来的!”

    “曲大郎,曲大团头!”牛石连连抚掌,语气很是苦口婆心,“今时不同往日啦。盛和楼是说话的地儿,咱们今天把事说定了,出了这门,拿得出是善信,拿不出,也自有鬼神上门说理。何必你我张口闭口打打杀杀,见了血岂不徒增晦气?”

    “牛社首好算计。那日我俩割肉下酒,你肥我瘦,斗狠下来,你伤了,我瘸了。如今,又要故技重施么?”

    “曲大说的什么话?”牛石的笑仿佛钉在了脸上,“荣华富贵,横尸街头,从来各凭本事。”

    “要没本事呢?”

    “没本事你开什么堂口。”

    …………

    香醇的美酒,靡靡的丝竹,腰肢纤细的女子与烧得正红的炭炉,大雨隔绝了盛和楼,却也压不住楼里的熏醉与欢腾。

    一片暖烘烘、醉醺醺里,两只木桶悄无声息地在各个角落、各个汉子间流转。

    龙涛没多过注目,寻了个位置,斟了碗烈酒,望着戏台久久出神。

    戏台上演着近来钱唐私下最时兴的曲目。

    之所以是私下,概因这曲目名为《报怨恨变文》,讲的是一个自称“报怨恨”的侠客扫除占据长安城内荒僻里坊为祸一方的妖魔的故事,开头第一则便始于一间鬼宅。

    只要不痴不傻就晓得这所谓《报怨恨变文》里子是啥,无外乎换了个名头,换了个地方,讲原本的故事。

    遮遮掩掩反倒助长了流行,尤其是在那颗脑袋明晃晃挂在了城头之后。

    各家酒楼茶肆勾栏没这则《变文》,客人都不爱上门。可若有这则,保准遭人举报,勒令整改。只有几家大酒楼,敢闭起门来上演曲目,生意也由此红火不少。有眼热的嘀咕,说谴人盯着举报的正是这几家酒楼。

    瞧瞧。

    在钱唐这个处处规矩的地方,拿规矩压人的处处皆是,可各显神通想要跳出规矩的同样处处皆是。

    台上,一曲唱罢,妖魔殒命。

    台下,两个保义团兄弟从大门方向进来,倚在出口,微微颔首。

    龙涛举起碗中烈酒一口饮尽。

    冷眼瞧着这满堂的暖烘烘、醉醺醺、闹腾腾。

    拔出了藏在桌下的解腕刀。

    …………

    楼上。

    气氛凝如冰沉如铁。

    牛石自斟自饮,似胸有成竹;曲定春埋着脸,看不清神情,像在积蓄着什么。

    楼外雨声哗哗,显得自楼下传来的咿呀唱戏声尤为幽渺,可就这些许幽渺落在席上如坐针毡的其他人耳中,却是格外地刺耳。

    “甚么鸟腔,唱了一遍又一遍,不晓得犯忌讳么?!”

    一个绰号“刀口蜮”的泼皮头头忽的一拍筷子,腾地起身。他语句含混,好似含着一口水。

    “咱去叫楼下换上一曲,免得碍了酒兴。”

    装模作样走向门口。

    骂咧咧一推门。

    撕拉~

    但见一张贴在门外的黄纸随之裂开,飘然落地。

    霎时间。

    楼下一直微弱却从来清晰可闻的种种酒宴欢闹声戛然而止,咿呀的侠客故事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惨叫,是哀嚎,是砍杀。

    门外一具尸体血流未冷,旁边的刀手循着动静回头,正与“刀口蜮”撞了个照面。

    双方短暂一怔,同时动作。

    刀手提刀冲来,和身捅刺。

    “刀口蜮”反应迅速往后一跳,张嘴吐舌,舌头红透肿亮,舌面上刺青显眼。

    “哈!”

    怪异的吐气声掀起一股腥风,风里夹杂着数不尽无形的风刀,“铿锵”乱跳,于刀手拂面而过。

    只一刹。

    大蓬血雾飞洒,刀手似瞬间遭了凌迟,浑身血肉模糊,哀嚎倒地。

    “刀口蜮”匆匆一瞥,没投去第二眼,心里只一个念头:哪一家发了疯?敢在盛和楼里动手!

    目光不由自主转向了曲定春。

    曲定春亦幽幽抬眸。

    双方目光交汇的一刹。

    无需多言。

    曲定春猛然暴起,瘸腿难快,便奋力把自个儿扔了过来。

    “刀口蜮”亦不假思索。

    “哈!”

    刀风又起。

    几个挨得近的泼皮头头破口大骂连滚带爬躲避,曲定春却一点不停,侧身沉颌,硬生生冲进这千刀万剐,血雾向后飞溅,身躯却一往无前撞入“刀口蜮”怀中,两人一并滚倒在地。

    他手脚并用按住了“刀口蜮”的挣扎。

    “刀口蜮”张口吐舌,正要放出刀风,眼前一张血肉模糊的狰狞面孔蓦地放大。

    砰!

    这是额头撞断鼻梁。

    咚!

    这是后脑砸入地板。

    “刀口蜮”已然不省人事。

    曲定春猛地回首,半张脸皮肉外翻,可见白骨。

    “还不动手!”

    席间一片愕然,“刀头鬼”最先反应过来,他抄起酒壶,砸烂了邻座的脑袋。

    下一刻。

    大批刀手蜂拥而入。

    除了有所默契又及时响应的,皆是挥刀就砍、逢人便杀。至于中立?你死我活,哪儿来中立?

    眨眼,这富丽堂皇的雅间成了厮杀地、屠宰场,赫赫有名的坊间好汉手无寸铁、猝不及防被一一砍倒。

    但钱唐总是藏龙卧虎,不乏能人异士。

    有一唤作“神公”的泼皮头头,虽年过半百,却身姿矫健,接连闪过刀手扑杀,被逼至角落时,忽而站定,双手掐诀高过头顶,同时连跺三脚。

    大喝:

    “师公助我!”

    他本来瘦如竹竿,衣衫又穿得宽大,行动起来处处兜风。此时,身形蓦地膨大一圈,宽松衣衫正好合身,摇身成个十足的壮汉。

    似头公牛横冲直撞往屋外冲去。

    照面正进来一个刀手,瞧见神公,红着眼,持刀合身撞上来。

    刀子割破衣衫,却只在“神公”胸膛划出一道红线,自个儿倒被顶飞出去,砸烂了房门。

    然而,神公的脚步也难免一滞,更多的刀手扑上来。一个抱住他的双脚,两个拽住了他的臂膀,一齐将他掀翻在地。被撞飞的刀手一声不吭爬起来,抄起旁边小火炉上的铜壶,用刀子撬开“神公”的眼皮,将沸水浇灌下去。

    “啊!”

    白气混着惨叫升腾。

    神公撒开疯劲挣开束缚,捂着眼惶惶起身。

    奈何剧痛里神气已散,没及时逃开,被刀手们拽倒,三、四把刀子扑上来,眨眼将他捅成了血葫芦。

    “大哥!”

    又一大汉浑身浴血踉跄进来,见着此幕,怒吼冲来,几个刀手抽刀要迎敌,神公迸起余力张臂将他们搂住,大汉顺势用抢来的刀子将他们胡乱砍死。

    大汉搀起奄奄一息的神公,忙慌要走。

    可刚回身。

    迎面一条臂膀死死扼住了他的脖颈。

    发力间。

    臂膀主人结实的脊背舒展,背上大鬼纹身仿佛因饱饮鲜血而呲牙狂笑,正是龙涛。

    他掐住大汉,腾腾几步,提力一举,又将其重重摁倒在大桌上,手里刀子抵住大汉腰腹,用力一送。

    “神公助我!”

    大汉怒目圆瞪。

    刀刃才刺入肚皮,未及内脏便不得寸进,似被铁钳夹住,刺不进,拔不出。龙涛干脆放开刀子,利落操起桌上一根羊骨。

    尖利断茬照着大汉面孔,狠狠凿下。

    一下!

    两下!

    大汉嘴里“嗬嗬”吐着血水,伸手去扣龙涛的眼珠,龙涛更是凶横,竟张口咬住大汉手指。

    三下!

    四下!

    ……

    血珠乱溅,烂肉飞起。

    直到大汉手脚软绵没了动静,龙涛终于停手,吐出口中断指,急促喘着气,抹了脸上血污,抬头四顾。

    曲定春寻回了自己的拐棍,作了榔头敲断了敌人的腿后再敲烂他们的脑袋;“刀头鬼”和“塞凤雏”双双纠缠在地,死死掐紧对方的脖子……屋内血流满地,又被无数只脚践踏得烂糊粘滑,双方便在这一室之内,在这满地血泥里拼尽一切厮杀。

    终究是有心算无心,“神公”、“塞凤雏”……一个个街头好汉挨个身死,除了……

    行走江湖不宜太肥,牛石艰难解决了两个刀手,浑身赘肉都在打颤,可未及匀上一口气,便正对上龙涛凶戾的眼神。

    他悚然一惊,踉跄后退时脚下踩着碎瓷片。咚!两百来斤重重砸地。可顾不上喊疼,在血泥腻滑的地上扑腾几下,勉强撑起身子,那龙涛已然提刀站在了眼前!

    慌乱中,捡起一根不晓得哪里掰来的棍子,胡乱挥舞。

    却被龙涛一把攥住。

    唯见刀子高高举起,旋即,快快落下。

    “二郎!”

    一只手伸进来。

    “罢手。”

    曲定春低呵着,紧紧抓住了刀身。

    然后推开了杀红了眼而今稍稍清醒的兄弟,站在了牛石面前。

    双方相较一如先前,曲定春胸膛还在急促起伏,脸上被刀风刮得尽是烂肉,浑身是血,宛如恶鬼;牛石虽衣衫脏了些,肥肉抖擞了些,但瞧来仍旧体面如富家员外。

    两人默然对视一阵。

    曲定春缓缓俯身把牛石搀扶起来按在座上,手上鲜血染红了那身漂亮蜀绣。

    “对不住,牛理事,让你见了血。”

    “曲大要杀我?”

    “足下已是鬼王侍者,谁敢杀你?!”

    “你要如何?”

    “牛理事先前的话,对!也不对!钱少,确因分的人多。但街面上有街面上的活法。”

    “钱!”

    厮杀已然结束,倒下的多,站着的少,放眼没一个囫囵好人,人人佝偻,个个浴血,喘息着似串鬼影耸立在曲定春身后。

    “我们拿血跟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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