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江南(完结章) (第3/3页)
好。”
阿措的眼泪这下彻底忍不住了,上去狠狠打了他几下。
“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不会等你?所以先和我决裂。你以前说的话,都是假的?”
魏禹山挨了打也并不生气,仍然只是笑。
一个春天过去,他似乎也成长了,几乎有了他崇拜的崔景煜的样子,不再事事浮于表面,也有了心中藏事的能力。
“我并不是怕你等我,只是北疆需要一个人,其余人都走不开,我去最好。”他认真告诉阿措:“你年纪还小,还有许多年的花信宴,不必吊死在我一棵树上。”
“而且我这人也没那么好。”他看阿措哭得可怜,甚至逗起她来:“我很记仇的,你还记得吗?我说过如果你骗我,我也要骗你一次。我这不是骗了你一次吗?”
阿措只是哭。
“我不管。”她莫名地蛮横起来。
但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不管什么。圣旨已下,三年驻边是注定的,战场凶险也是注定的,她其实什么也做不了,四年前清澜姐姐的处境,她今日方知一二。
他们俩像两个小孩,模仿着大人的行径,只觉得好玩,不知道背后的重量。等到知道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
好在魏禹山跟崔景煜学会了如何承担这份重量。
他们从年长者的事中吸取教训,学会了如何处理这场分离。
“没关系的。”他认真安慰阿措:“三年很快就过去了。阿措在京中好好过,好好玩,等三年后,不用记得我。三年后我回来,就当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好了。”
他没说的话,是三年后如果不回来,就当从来没有见过面,不要伤心。
但阿措也学会了凌波的心性,世事无常,但她偏要勉强。
“我不信这个。”她将自己揣在怀里的东西掏出来,恶狠狠塞给他。魏禹山一见,也哑然失笑。
是除夕那天他爬上钟楼给阿措敲下来的镇瓦石兽,巴掌大小,沉甸甸的,已经捂热了。
“你答应过我的,拿藏经寺钟楼的石兽许愿,最灵验,百试百灵。”阿措咬紧牙命令他:“我要你平安回来,全须全尾,不许出事,不许受伤。君子一诺千金,你要是敢失约,我一辈子也不会放过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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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禹山一走,不仅京中的花信宴完了,阿措的花信宴也完了。
凌波和清澜其实都看出来了,也各有各的劝法,凌波劝得实际:“魏禹山那小混蛋,有什么好等的,他不是自称崔景煜的亲传弟子吗?要是没点封侯的本事,魏家的先人也不会放过他。放心吧,多少大仗都打过来了,这点肃清残敌的小仗,算不得什么的,也许转过年就回来了。你别担心。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是正经。”
阿措虽然答应着,但眼看着是一天比一天迷信了,竟然还学沈夫人,初一十五吃起斋来,看着好气又好笑。
凌波劝不动,自然清澜来劝,道:“阿措不要忧心,世事皆有定数,禹山是将才,又有山字营的老将领陪着,此去是立功的。你放心等他就是。”
但阿措也固执,也不知听进去没有,有日还和她们说起花名签来。说:“其实花名签也挺准的,那日我的花名签上写的是石榴花,‘密幄千重碧,疏巾一拶红。花时随早晚,不必嫁春风。’也是嫁春风,可能真要等四年吧。”
圣旨上都说驻守三年,她还加一年,实在是让人好笑又可怜,凌波也被逗笑了,索性道“那你不如也去姐姐那寺里,也供一支长生香好了。”
偏偏那日崔景煜又在席上,崔侯爷虽然话不多,面冷心冷,反应却快,皱眉道:“也?”
凌波一句话害得鹿鸣寺多了几波香客,阿措真供了一支长生香不说,崔侯爷将寺中庙祝一番好审,又是另外一番故事了。
其实阿措说她的意象和清澜像,其实也没说错,可惜一字之差。
她年纪太小,慌慌忙忙被投入这京中的花信宴中,慌慌忙忙遇见魏禹山,想要为自家姐姐做一点事,因此慌慌忙忙浪费了一整个春天。
她太忙着让魏禹山喜欢上自己了,以至于没去注意自己喜不喜欢他。
好在最后还是有人解劝成功的。
那时候花信宴已经接近结束了,叶家姐妹正在筹备婚事,梧桐院乱得热闹,剩下一片喜气洋洋。阿措没经过这样的事,坐在一边看着杨娘子林娘子罗娘子忙碌,各色嫁妆搬进搬出,绸缎宝石,金银器皿,又是预备食单,又是宾客名单,又要报喜,又要回礼,简直是人心惶惶。
一片忙碌中,燕燕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阿措身边坐了下来。
她像是对这一片忙碌无动于衷一般,递给阿措一块酥饼,陪她一起看起众人忙碌来。
“你看,柳吉要遭殃了。”她指给阿措看:“他买错一件漆盒,如今要被几个娘子一起教训了,这也是一出戏的名字,你猜是什么?”
“什么?”
“三娘教子。”燕燕若无其事地道。
阿措也忍不住被她逗笑了。
她毕竟也才十六岁,也反问燕燕:“你看小柳儿上去帮他哥哥说话,这出戏叫什么?”
“单骑救主。”
“错了,是舌战群儒。”
燕燕顿时大笑起来,两人坐在阶下,给院中众人编排戏目,有做诸葛亮的,有做曹操的,杨娘子骂杨花是窦公训女,柳吉和杨小癞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面说一面笑,把燕燕库存的酥饼都吃了大半。
阿措难得笑得这样开心,只觉得心中多日的担忧也消散了不少,却听见燕燕问道:“你觉得魏禹山此刻正在北疆唱什么戏?”
阿措顿时一僵,却听见燕燕笑眯眯道:“我猜一定是封狼居胥。”
阿措冰雪聪明,如何不知道她是解劝自己,燕燕也知道她察觉了,但仍然眼弯弯看着阿措,她是天生的杏眼,一双眼睛如同浸在水中的小黑鱼,平时灵动无比,这样专注看人的时候,却如同春日暖阳,和煦又坚定。
自己何止是从来没有认识过真正的魏禹山,甚至也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燕燕。
阿措只觉得眼睛发酸,仍然强自答道:“不对。”
“那就是勒石燕然。”燕燕仍然坚定:“北戎是北匈奴后人,自然离燕然更近。”
阿措再也无法掩盖,垂下了眼睛。
“我怕是别的戏。”
“不会有别的戏的。”燕燕认真告诉她:“你要相信魏禹山。”
“但如果是别的戏呢?”阿措仍然忍不住问。
她从来不是最幸运的那个,她身边每个重要的人都在离她而去,祖父,姑母……所以她才那样绝望,一面死死抓住身边的人,一面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像之前卢文茵背后说她的坏话那样,是红颜祸水,是个灾星。
但此刻燕燕握住她的手,手掌温暖而坚定。
“不管是什么戏,我都会在这里,一直陪着你。”她看着阿措的眼睛告诉她:“就像二姐姐陪着大姐姐一样,我们会是最亲的姐妹,谁也不会抛下谁,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一起面对。”
阿措的眼泪立刻落了下来。
“对不起。”她靠在燕燕的肩膀上哭起来:“我以前还对你那样坏,动不动就凶你……”
“我也有错嘛,不该故意在床上吃东西的。”燕燕坦诚地告诉她:“我也是故意的,看你整天紧张兮兮的,有点想逗你玩……”
但她不等阿措反应过来,就立刻转回正路上,道:“其实没关系的,我大姐姐和二姐姐当年也吵架呢,还要我娘评理呢。但后来我娘亲不在了,她们就成了彼此的依靠。”
也许是那一盒盒点心的缘故,燕燕身上总是暖融融的,沉甸甸的,光是握着手,就让阿措觉得安心,像有缺口被填满了。
也许她需要的从来不是一个仰望的姐姐,而是陪着她一起走下去的姐妹。
“人生唱什么戏,是自己决定的。管他魏禹山唱什么呢?他唱什么,我们就接什么。不管他怎么样,我一定陪着你,我们唱自己的金兰契,就像大姐姐和二姐姐一样,这不是你最想要的吗?”
也许是她问得恳切,也许是庭中的荼蘼花开得太好,阳光太灿烂,阿措恍惚回到了跟着叶家姐妹回家的那天,清澜扶着她上了马车,凌波迫不及待打起车帘,而燕燕就坐在马车中,笑眯眯地看着她。
而她的命运就从那一天开始改变。
嫁不嫁春风有什么要紧呢?那时候清澜也并没有嫁得东风,自己也并不认识魏禹山,但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加入这个家中,成为其中的一员。那天晚上,她睡在叶家的床上,只希望这场美梦永远不要醒来。
阿措心中一派澄明,伸手握住了燕燕的手。
她说:“好,我们唱我们自己的金兰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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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盛夏,江南荷花正好。
暌违十年,叶家的楼船重下江南,重走儿时路,依旧是赏荷花,采菱角,莼菜鲈鱼,赏花饮酒,两岸柳丝风月,美不胜收。当然,也有凌波提起“下了锚”的比喻,也有崔侯爷的一审再审,清澜因为韩月绮念了一路荷花诗笑她的忍无可忍,沈碧微因为和裴照比试射箭,非逼着凌波做裁判。燕燕溜上岸去买点心,阿措替她打掩护,却被逮个正着。
船行到最后,闯入一片野湖中,谁也没见过那样多的荷花,简直正是诗词中的接天莲叶,触目所及全是暗绿色的莲叶,高擎着火红荷花,一路开到水天相接处,气势惊人。
众人都饮了酒,离开京城的规矩,各自有各自的放肆,燕燕和阿措早早睡倒,韩月绮和沈碧微议论起沈家的风水,凌波却起哄让沈碧微和裴照比诗词,输的下去摘花,就连清澜也顺手写了几句诗,因为要对时对景的缘故,其中难免有“花开本无主,何必嫁东风”之类比较豪迈的句子,因此被崔侯爷请教学问,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酒喝到最后,月上中天。江南的月色也这样好,样样都圆满。凌波醉倒在清澜身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懒洋洋地叫姐姐,一如十岁时一样。
正是江南好风景,月光澄明,东风和煦,想见的人都在身边,水波荡漾,如同一场美梦。
这一晚不过漫长人生中的寻常一晚,这样的好时光还有许多。
他们还将一起看许多山川河流,一起渡过许多白昼和夜晚,长长久久,岁岁年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