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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们也听不见,但她一直在喊,一直在叫。那嘶声,比狼的野,比狼的哑,比狼的更凄惨。
“**——”
“陈喜娃——”
“刘兰梅——”
没有回声,有回声也听不见,转瞬就被吞没。那一夜整个乌鸡崖,不,整个科古琴,都被死亡笼罩着。
天亮时分,大地终于安静,这时候的司徒碧兰,已成了个泥人,血人。这一夜,她做了太多的挣扎,太多的努力。她在黑夜里不停地奔走,不停地呐喊。尖利的山石刺破了她的膝盖,血从骨头缝里流出来。毛刺和灌木刮破了她的衣衫,一大半肌肤裸露着。腿上,胳膊上,甚至胸上,四处留下被荆棘刺破的痕迹,到处是血,到处是泥,她感觉不到痛,身体从某个时刻开始已失去知觉。她只剩了一双手,一双不停地挖不停地掘的手。黑压压的乌鸡崖把巨大的灾难推她面前,也把战友们的尸体推她面前。每走一步,都能踩到战友们的血,她伸出手,下意识地,毫无目的地,在地上乱摸乱抓。她感觉能摸到自己的战友,能抓到他们的生命,哪怕一只手,一条腿,那也是生命啊,那也是兄弟姐妹啊……
她的确抓到了。先是一条胳膊,的确是一条胳膊,软绵绵的,血糊糊的,血很热,染了她一手,她一阵兴奋,心想总算找到自己的姐妹了。她感觉那是来自江西的刘兰梅,于是就喊了一声。刘兰梅没回答,那个时候刘兰梅怎么还能回答她呢?她又喊了一声,然后一用力,想把压在石堆里的刘兰梅拉出来。“你挺住啊,兰梅——”腾一声,她跌倒了,重重摔倒在后面的泥水中。她用力拉出的竟是刘兰梅的一条胳膊,一条被巨石砸断了的胳膊。她惊了,心里哪还有害怕,冲黑压压的大地就喊:“兰梅,兰梅你在哪,我是司徒碧兰啊,我还活着,我来救你——”
紧跟着她又摸到一只脚,一只男人的脚。那脚很大,她一下就想起山胡子,那是二分组里个头最高的一个兵,来自山东。“山胡子,是你么?山胡子,你坚持住,我一定救你出来——”她喊着,哭着,挣扎着,用全部的力气,用全部的情感,奋力将山胡子拽了出来。可那是山胡子么,那只是山胡子一只脚呀。其他呢?山胡子足有一米八啊,其他的呢?
疯了,司徒碧兰完全疯了。这样的黑夜,这样的场景,她怎能不疯?怎能不疯么!
她挖呀,刨呀,双手像两把刀,不,两只利器。指甲没了,手指头没了,她还不敢停下来,也停不下来。这时候她已清晰地感觉到死亡,不,死亡就摆在眼前,血淋淋的,很真实,很刺眼。她的双眼早已模糊,带着泪,带着血,带着她全部的感情还有呼唤。她呼唤什么呢?除了生命,还能有什么?是啊,这时候,只要能救出一条生命,她或许就能停下来,就能缓上一口气。可生命在哪,在哪啊——
生命全都埋在了石崖下!
一个分组,三十几个兄弟姐妹,竟全埋在了石崖下。
天亮了。天终于亮了。
亮了又能咋!
第一束光亮刺破黑暗的时候,司徒碧兰是瘫在泥水中的,被血染得黑红的泥水帐子一样裹着她。她已没了一丝力气,一夜的挣扎换来的是比挣扎前更喘不过气的绝望。如果说黑夜里她还心怀着一丝希望,那么这一束光亮,就把一切都给毁灭了。
毁灭了。
她软软地倒在泥水中。血水漫过她的身子,漫过她的肌肤,头颅,朝崖下的小河流去。
山谷一片血红。
这一刻大地出奇地静,科古琴出奇地静,山野出奇地静。
风停了,雨住了,雪花,没了影踪。这一场雨雪,仿佛为的就是这一场山崩。是的,山崩。乌鸡崖终于耐不住寂寞,在这绵绵的雪雨中暴发了。
它一暴发,人类就有三十多条生命为它殉葬。
司徒碧兰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尽管一切明摆在眼前,可就是接受不了。她闭上眼,这个时候,除了闭眼还能选择啥?
思维失去,情感失去,爱失去,恨也失去,剩下的只有一个念头,让大地吞没她,让血水吞没她,她要跟二分组的兄弟姐妹们在一起。
在一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怕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冥冥中一阵细微的响动传来。像大地在喘息,像树在**,又像老鼠在逃命。总之声音飘到了司徒碧兰耳朵里,很真实,很清晰,还带着一丝儿亲切。
是啊,这一夜听到的,都是死亡的声音,地狱的声音,吞没一切的声音。这阵儿飘来的,就有点不同,就有点接近生接近希望的意味。起先她没动,动不了,任声音在远处响着,一遍遍地咬着她的耳朵。这时候她奇怪自己还有耳朵,还能听到这么细微的声音。后来,后来她猛地一跃,那可真是一跃啊,就跟向导哈喜达比武时那样,噌就给腾起了身子。
“有人活着!”她这么喊了一声,就冲声音的方向扑过去。
黎明迟钝的光亮下,司徒碧兰看见一双手,先是一双手,舞着,动着,从地层伸出来,像是要抓住天空,抓住阳光,可又抓不住,所以舞得很绝望。接着她看见头,真是头,天呀,是头。她扑过去,冲那颗头扑过去。“老钢炮——”她喊了一声。这一声,是山谷里最为嘹亮的一声,也是最最激动人心的一声。
那颗头上有一双眼睛还在扑闪,尽管扑闪得很弱,但仍旧扑闪着。听到司徒碧兰的喊,那双眼似乎挣扎了下,然后缓缓地,艰难地,冲她望过来。那是怎样的一望啊,司徒碧兰这一生,都忘不了那一望,忘不了那目光。
忘不了……
老钢炮就是那个老兵,来自河南,是跟司徒碧兰一起来到特二团的。没啥过硬的技术,但就一条,能吃苦,再累的活,他不嫌累,再苦的事,他不嫌苦。这组里的仪器,多的时候搁他肩上,这组里那口煮饭的锅,多的时候他抬着。还有要是哪个战士受了轻伤,扭了脚,准是由他背着。女兵们没一个不受过他的照顾,男兵们没一个不占过他的便宜。就这么个人,三十好几了,还像新兵一样,见谁都客气,见谁都尊敬。更重要的,十个晚上,有八个他都在守夜。他咋没瞌睡啊?女兵们常常惊叹他的精力,说他十天十夜不合一眼也没事。想媳妇呗!男兵们常常这样取笑他,取笑完,硬让他睡,他偏不睡,还要守夜。
这次他终于当领导了,于海走时,将二分组交给他,说考验考验他的领导能力。没想这一考验,就给考验在了石头下。
是一块石头,锋利的岩石,长着利牙的岩石,压在他身上。他的大半个身子已看不见,能看见的,就是血,就是白生生的碎骨,还有一片连着一片的肉酱。
“老钢炮!”司徒碧兰又喊了一声,然后,然后她就学夜里的样,扒了,刨了。老钢炮终于辨清是她,努力着,挣扎着,像要跟她说啥,可实在说不出。他的脖子让乱草缠着,随乱石一块滚下的乱草,荆棘,绳索一样捆住了他。他的双腿压在另一块石下,那块石比压住身子的这块还大。石和石的中间,填满了泥土。
司徒碧兰拼命地挖,她想先把土挖掉,再想法把石头挪开,可这有多难啊。司徒碧兰恨死自个了,平日学了那么多功夫,还自称武林第一呢,怎么到了这时候,就连一点儿力气也没,一点儿办法也没。双手艰难地挖出一把土,还没扔远,山体的土又到了,土又压在了老钢炮身上。
“不要啊——”她哭着,喊着,挖着,清晨的山野,因了这一幕,忽然间生动起来。
很生动。
奇迹都是人创造的,谁说人不能创造奇迹?司徒碧兰就创造了奇迹!她居然将那些土全挖掉了,居然将压在老钢炮身上的那块石头搬开了,居然,居然……
什么也没居然成!
就在她打算扶起老钢炮的一瞬,一块石头猛从头顶滚下来,瞅准了她似的,不偏不斜,照准她的头砸过来。幸亏她提前看见了,幸亏她习过武,身手还算敏捷,要不然,不敢想。
就这样她还是被石头砸中了。只听得一声惨叫,极尽凄厉,是她发出的,尔后大地便死一般地失去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