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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第3/3页)

一看当年的那个他……

    “你爸爸……”她终于忍不住问,“他们现在在哪儿。”他头也没抬,若无其事地答道:“死了。”芩芩的头皮一麻。

    “他,他是……”“曾经是一个驻东欧国家的大使。”“为什么……”“因为人所皆知而又无人得知的原因,一九七〇年死于监狱。”他不再作声,暖气仍在漏水,嘀哒,嘀哒……芩芩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揉了揉眼睛。她很想找出一句话来安慰他,可是她能说的,他一定都听到过,他似乎也并不需要什么安慰,难道他的安慰在字典里吗?他轻轻翻开了影集的下一页,起初她以为看错了,又看了一眼,不觉大大惊讶起来。这是一张县知青积代会的集体照,人人戴着大皮帽,大棉袄胸前别着大红花。芩芩几乎很难从中找到他。他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朴实憨厚的青年农民,似笑非笑地咧着嘴,眉间似有一点难言的苦衷。他的额头上出现了几丝淡淡的皱纹,很像那用来做大红花的皱纸……照片上方印着几个规规矩矩的字:一九七0年同江县。七0年?七0年不正是他父亲死在监狱里的时间吗?而他居然在县里参加知青积代全,四处汇报讲用,真令人难以相信。但这却是事实。没有比这样的影集所展现的历史更真实的了。芩芩想起她原来所在的连队的那积极分子们,有一次她请假上卫生所看病,她们却偷偷跟在她的后面;有一次她邻铺的一位女连长头发上生了虱子,芩芩叫她好好洗洗,她却说:“你没有虱子,说明你没有改造好,”真叫人哭笑不得。所以,她怎么也没法设想眼前的费渊会曾经同那些人坐在一起,她突然为他感到脸红了。可是,她难首没有拼命地挖过土方吗?仅仅只是为了争取一句“改造好了”的评价……还往下翻么?好像剩下不几张了。这张好像是全湿了。是酒杯里的酒溢出来了吗?整个画面都是酒杯,不,是搪瓷缸、大海碗、断把的刷牙杯、玻璃瓶子,满的、空的都有,碰撞在一起,好像听见一群流落他乡的孤儿绝望的呼救。杯子在摇晃,冲出来一股难闻的酒味,上头为什么没有他呢。他醉了,一定是醉了,如一团烂泥瘫在那破炕上,没有炕席的土炕面,泥巴和酒混在一起。为什么?他不全县的知青典型吗?他也酗酒?岑岑真的闻到了酒味了,这张照片这么湿,好像就是从那堆五花八门的杯子里冒出来的酒,留在照片上,直到今天还没有干……她把这照片小心地抽出来,掏也手绢去擦,无意地翻过来,发现背后有一行毛笔写的字:“亚瑟第一次从监狱里回来的日子——一九七一年九一·三”。芩芩当然记得,“九一·三”是林彪自我爆炸的日子。为什么把他同亚瑟联在一起?她看过《牛虻》,牛虻第一次从监狱里出来,因为发现自己被神父欺骗,信仰受到了玷污而痛苦得想要自杀。费渊也曾想自杀吗。芩芩小时候,有一次因为爸爸答应带她到大连姥姥家去玩,结果却带了弟弟,也曾经想过自杀。就那么一次。而他,虽没有死,却把心泡在酒精里了……芩芩浑身发冷,真想扔了那影集逃走。忽然,却从那影集里滑出一张照片来,似乎是随随便便夹在里头的——画面上也没有他,只有无数的白花,像北方的雪野,纯净,圣洁。芩芩见过这白花,是在四年前悼念总理的电视上,在去年平反的“四·五”战士的新闻报道图片里。那是献给总理的花,开在长青的松柏上,开在最冷最冷的一月……

    “你照的?”她轻轻问。

    他从字典里抬起头来,一副茫然若失的作情,推了推眼镜,盯住了那张小照,半天,才说。

    “七六年一月回家探亲,正好路过北京。都看见了,什么都看见了。总理这样的伟人结局尚且如此悲惨,人间还有什么正义可言?从此,原来的那个‘我’不复存在了。懂吗?”地垂下头,声音有一点嘶哑:“应该烧掉的,这本影集,还有什么意义呢?你不应该看。你太小啦,看不懂……”“为什么看不懂?你怎么知道我看不懂?”芩芩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地叫起来,“你以为我就没有苦恼吗?我来找你……”她来找他,究竟是为什么呢?真的是为了学日语吗?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平日从家里到车间,从车间到业大,从业大到傅云祥家,总要碰到许多人,陌生的,熟悉的人。可是,她为什么一次也没有碰到过她想要碰到的那个人呢?那个人是谁?她不知道。反正不是,傅云祥。可是,她却偏要同他结婚了,多么滑稽。她是一个快要做新娘的人,她来找他做什么?当然为了学日语,不可能是为了别的。学日语也只是为了看懂日文商标和说明书,因为现在的仪器多从日本进口……她找他是为了学日语,心里却明明想从他那里,听到从傅云祥那儿不曾听到过的中国话。是的,是中国话,而不是什么日语。否则她就不会这么长时间地看他的影集,不会以这样的耐心等待他查完他的字典,也不会因为这浓缩了一个人二十年历史的发黄的照片,在短短十几分钟为,感情上掀起了翻腾起伏的潮汐……她究竟是怎么了呢?

    “你要提什么问题?说吧。”他放下了字典,轻轻叹了一口气。芩芩感觉到他在打量着她,他的目光变得温柔了……

    “是,是关于日语语法……”芩芩的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从窗外传来一阵喧哗,欢乐的叫喊声中夹杂着铁锹乒乒乓乓敲击的声音,芩芩好奇地探头过去把脸贴在玻璃上朝下张望,只见那条通往礼堂去的大路上的积雪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一棵高大的杨树下什么时候耸立起了一个又高又胖的雪人,足有丈把高,浑身白得耀眼,圆圆的脑袋上只有两只眼睛乌黑乌黑,好像是嵌上去的煤块儿;鼻子红彤彤地翘得老高,芩芩仔细看,发现原来是一根胡萝卜斜插在那儿。雪人四周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一个穿黑色短大衣的小伙子正站在一只木凳上给雪人安耳朵,耳朵大极了,好像是两块大白菜的菜帮。耷拉在那儿,人群中不时发出一阵又一阵哄笑……

    “嘻嘻……”芩芩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回头对费渊说:“你看——”费渊没动身子,侧过脸去朝玻璃窗外扫了一眼。他对那个模样可爱的雪人似乎毫无兴趣,却留意地盯住了那个穿黑大衣的小伙子,忽然,他急不可待地站起来,推开小窗户,冲着那群人大声喊道:“曾储!曾储!”那个穿黑大衣的小伙子正安装完了另一只耳朵,一边搓着手一边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听到叫声,扬起脸来。他看清是费渊,朝他挤挤眼睛,用手卷成一个喇叭筒,喊道:“快下来吧,成天把自己关在那儿,快成了机器人啦!来欣赏欣赏我的雪人怎么样?”费渊皱了皱眉头。

    “找你半天了。这屋暖气漏水,你快上来修修吧,要发大水啦。”“一时半会儿发不了,放心好啦!”他嘻嘻哈哈地摇着手臂,“快下来啊,看我这雕塑系的合格不合格?”“你最好去上建工学院的采暖专业……”费渊在嗓子眼里嘀咕了一声,“快上来,没工夫同你开玩笑……”“急什么?把你的破帽子扔下一项来,这雪人光脑袋没长头发,要冻感冒了……”他把双手叉在腰里,笑嘻嘻地喊。周围的人越发乐了。

    “竟然有这种兴致,扫完雪还不过瘾……”费渊又嘀咕了一声,顺手抓起一只纸盒子朝外扔去。纸盒在空中悠悠飘落下去,被那人一把接住,三下两下把盒子撕开,卷成了一个圆圆的简,不知用什么东西一系,变成了一顶帽子,像一面小鼓,扣在雪人的头顶上,雪人顿时变得神气十足。

    “有这种兴致……”费渊叹了一口气,关上了窗子。

    芩芩舍不得回头。她还在兴味甚浓地看着那个雪人翘翘的红鼻子。无论她怎么看,那个雪人总好像在亲切地冲着她乐,笑嘻嘻地咧着嘴。芩芩很喜欢它。她看见那个穿黑大衣的小伙子又往雪人手里塞了一把破笤帚,和大伙嘻嘻哈哈乐了一阵,就很快走开去了。他背起挂在树枝上的一只帆布工具袋,朝费渊住的这幢楼门口跑来。

    “他们为什么没去铁路货场呢?”芩芩忽然问“大概是留校扫雪的那拨吧!”费渊心不在焉地动了动嘴。

    门被“咚”地撞开了,一个粗壮的身影站在门口。“修暖气睐!”他拉长了声音喊,由于跑楼梯,急促而有些喘息。他发现了芩芩,便收敛了刚才那随随便便的样子,肩上的帆布口袋叮叮直响,走进来,直奔窗口去。

    “嗳,先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他严肃地对费渊说,声音里却掩饰不住兴奋和喜悦,“猜猜吧——”“不知道。”“我刚才听物理系的同学说,不久前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李政道博士来中国招考研究生,一下子就招去了四名呢,全是三十上下的年轻人,而且成绩都是名列前茅的。这说明中国人的智力决不比外国人差,只要努力,我们完全可以超过他们!”“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呢!”费渊冷冷地打断他,摇了摇头,“又不是你考上,犯得着这么激动,你真是……唉……”“你……”曾储似乎想说什么,咽回去了,有点扫兴,“来,借光!”他朝费渊摆摆手,挪了一下桌子,从那帆布口袋里掏出一把扳子,就蹲在暖气片旁边检查起来。

    “这几天活儿忙吗?”费渊双手叉在腋下,问道。

    冷热水循环,总是这么样。还是忙点好,出全勤有奖金,加班有津贴……

    “当当——”他敲着暖气管,自言自语地说:“噢,得回去取点回丝。”他很快站起来,敏捷地一跳,油黑的短大衣碰掉了桌上的一本书。他弯下身去检书,忽然问:“嗳,老费,借到没有?”“什么?”“书呀,那本书。”“嗬,不好借,等过几天再去问问。”费渊回答。

    他点点头,轻轻地哼着一支什么歌,拉开门走了出去。

    “西班牙有个山谷叫雅拉玛,人民都在怀念它……”他的声音不好听,但浑厚、低沉有力。芩芩觉得那歌子的曲调是朴实动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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